曾波将簪子送出去,不禁心情大好,脚步也轻快起来,健步如飞地朝制靛池走去。
他是钟家二房崔管事的远房侄子。他家亲戚关系七拐八绕的,别说是崔管事不认得他,就连他爹娘也不记得有崔管事这么一号人。
但他曾波是个脑子活络的人,一个月前好不容易搭上了崔管事,讨了他欢心,想在钟家谋一个差事。
哪知道被崔管事丢到了这个脏兮兮、苦哈哈的印坊来了。
他在这里做了快一个月的工,正烦恼着如何跟崔管事说说,让他给换个清闲点的差事。
昨日夜里,崔管事找到他,交给他一件大事。
钟家三房的少夫人要来接掌印坊,崔管事让他想办法对付这位新寡妇,拿到她手中的染料配方。
事成之后便会给他个商铺,让他当个清闲掌柜。
当个掌柜是曾波梦寐以求的事情,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数钱,还可以使唤手底下的伙计。
曾波一口应了下来。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浪荡子,平日里不是在邻舍斗鸡遛狗,就是在街上调戏姑娘。
他可听说了,三房的少夫人不过是刚刚捧着牌位嫁进钟家的破落户。
拿下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不正是他的强项吗?
只要来一出英雄救美,嘴甜一点,出手大方一点。再加上他这相貌堂堂,玉树临风的气质……
嘿!还怕拿不下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寡妇?
这套手段他已经玩过无数次了,对年纪大些的女人效用有限,但那些小妹妹们都被他哄得五迷三道,心甘情愿的。
这不?那小妮子刚踏进印坊不到一刻钟,曾波就已完成了在她受惊吓时挺身而出、夸赞她长得好看、送出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三个步骤。
她还记住了他的名字!
回想着刚才安宁娇羞的样子,曾波心道,不出十日,他定然能将她拿下,让她娇滴滴地叫哥哥。
到时候他再使一出苦肉计,让她心甘情愿地将秘方交到他手上。
曾波心中如意算盘打得欢,丝毫没有注意到今日的风有些冷冽。
毒辣辣的太阳烤着院子里不多的几棵树,树叶全都蔫了下来,垂在枝上一动不动。但曾波的衣角却被风吹得乱颤。
曾波回到了制靛池,这是印坊制作染料的地方。
十数个靛蓝染缸在制靛池内立着,里头都是粘稠的、蓝绿相间的染料。
在路过那个颜色最深的染缸时,曾波忽然被大力推向了制靛池。
制靛池周围有防止人跌落的栏杆,不知是不是曾波运气不好,他撞上的那个栏杆松动不堪,形同虚设。
他整个人仿佛一头水牛,狠狠砸进了染缸里。
“救!救命!!!”杀猪似的尖叫响起,曾波拼命挣扎着。
周围的工人们连忙将曾波捞起,他脖颈以下全都浸在了染料里,又因为奋力挣扎,脸上也溅上了些许蓝色的泥点。
工人们都是老手,当即用数桶清水迎头浇下,又拉着曾波去棚屋里将衣衫腿个干净。
饶是如此,曾波身上依旧留下了许多蓝色污迹。
曾波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惊恐已经夺去了他的神志。
他想不明白,刚刚还春风得意想着当掌柜呢,怎么转眼间他就成了一只颜色斑驳的落汤鸡了?
一旁的老师傅,摇着头说:“曾波,你这身颜色,怕是洗不掉了。”
“什么!”曾波大惊,如梦初醒,连滚带爬的跑到铜镜前,拿起镜子将自己全身上下照了个遍。
双手双脚,都是靛蓝色的,身上也有斑驳的青蓝印记,脸上也有几片密密麻麻的深色墨点,仿佛生了麻子一般。
他破相了!
“不!不!”
曾波拎起一旁的水桶,直接往自己头上浇,又拿起粗麻布,将自己的脸蹭得发红也没有将颜色蹭下去。
不要说当掌柜,他这副模样,连出去做个奴仆,都没有人会收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这样跟监牢里受黥刑的人又有何分别?
他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做人了!
老师傅安慰他:“不要紧,不要紧。你这身颜色不会跟你一辈子的。过个几年,就能洗下来了。这在染坊里也是常事,你在染坊里做工,没人会在乎这些。”
他才不要在染房里做工!
他可是要去当掌柜的!
曾波才来不久,老师傅对他也不太熟悉,出于好心问道:“曾波,你可娶亲了?”
“没有……”曾波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还年轻,过几年再娶亲也来得及。”老师傅拍了拍曾波的肩,砸着嘴说。
曾波将皮擦破了,染上的颜色也没有消下去,他彻底崩溃了。
“有人推我!是有人推我!有人故意陷害我!”他扯着破锣嗓子喊。
老师傅看着眼前逐渐疯癫的年轻人,痛心道:“当时你身旁没有别人,是你自己脚下打滑,才掉进染缸里的。”
曾波哪里听得进这些,指着身边的众人怒嚎:“是你们!是你们嫉妒我!就是你们!我马上就是要做掌柜的人了,哈哈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一致同意将曾波关在棚屋里,把门从外面锁上,让曾波冷静一下。
“哎!”老师傅叹道,“好好的年轻人,说疯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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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吴师傅带着安宁,在印坊里查看。
想要染出兰染仙帛,有这么几个步骤:
首先要制靛。
采摘回来的蓝草要浸水、暴晒、腐烂形成靛泥。将蓝靛泥放入染缸进行发酵,等缸中的蓝草液从黄绿色变成蓝色后,兑入草木灰或者石灰,持续搅拌,染缸内就会形成蓝色的沉淀物,这就是兰染仙帛所用的染料——靛蓝。
然后要夹缬。
用两块木板雕刻同样的花纹,然后将绸缎绢帛夹在两块木板之中,花纹处不留一丝缝隙。将压实的木板放入浓度适宜的靛青液中浸泡数次,使花纹外的布料都染上颜色。夹紧的花纹处由于接触不到染液,所以保留了白色。
待染料着色后,再清洗、晾晒数次,最后放入蒸笼蒸过之后,方可得到兰染仙帛。
吴师傅领着安宁参观,不时解说:“这是染缸,这是雕花版,这是染架……”
吴师傅讲得仔细,安宁在心中感慨:这和雕版印刷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怪不得这里叫作印坊。
“夹缬也是门老手艺了”吴师傅说,“但其他染坊制作的夹缬没有咱们的兰仙这么清晰、透亮,也就不敢染这么复杂的花纹。这都多亏了少东家改进了工艺。”
安宁昨夜将钟璟写下的兰仙制作方法都背了下来,自以为成竹在胸,但听完了介绍后,她明白了吴师傅为什么一开始露出了那样勉强的笑容。
钟璟写下的流程、配料,与吴师傅跟她介绍的一模一样!
她试探着问:“吴师傅,钟璟……少东家的秘方中,有哪个环节是你不知道的呢?”
吴师傅叹了一口气,说:“少夫人看出来了,其实这兰染仙帛并没有秘方。”
“此话怎讲?”
“少东家在时,亲自监督兰仙的每一道工序,但都不避人。我跟着少东家亲力亲为了三年,就算是背,也能把这些都背下来了。”吴师傅无奈地摇头,“但我照着之前少东家的步骤一步步做下来,却无论如何也染不出兰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