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里一个人整天骑着高中时代遗留下来的单车,在下满雪的场地上一圈一圈地旋转,忽然就觉得日子像木马一样流年如梭了。单车已经很破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扔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凡事太放不下的缘故。那些单车上的灼灼年华,那些年华里的被风吹过的四季,也像风一样,在一个不经意的举目远眺间,一跳一跳地从我曾经年少的身旁打马而过,不留半点痕迹。
恍惚地记起小冉在那样的一个夏天,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问我,木头,你的初恋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的记忆像拧紧了的发条,迅速地往回跑,又像一个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任凭我用多大的力气呼喊,就是不愿意再停下来,哪怕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那年的夏天应该有明亮的太阳,阳光远远地打在我笑容上,一度把我的笑容也打扮得明亮起来。我就在那样明亮得可以和阳光没有界限的笑容里,在初夏黏稠的微风里,看见一个女孩在我那也许快要迷倒晚霞的眼神里,裹着一阵海香很浓的风飘然而至。我知道我的目中无人便从此夭折。
我把酝酿了也或者快有整整一个夏天的情书,格外工整卖力而幸福甜蜜地写在几页信纸上,当我把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反而举棋不定了。于是那封未发出的情书就在我的背包里,沉淀了整个秋天没落的蝉鸣和候鸟一再覆过头顶的迁徙。在一个雪花肆无忌惮漫舞的早晨,也可以说在一个寒风呼啸着洞穿地表的早晨,我把头埋在单车上,逆着风艰难却幸福地蹬向一个女孩,因为我终于决定把我那跨越了两季的情书,投递给我同样爱了她两季的女孩。
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是把自己想像成了世上最幸福的邮递员了,最关键的是我投的不再是简单的信件了,而是一个男孩焐在心口跨越了炎夏和隆冬的,带着体温的爱恋。我放下车跑到女孩的身旁,完成了曾在我脑海里重复上演过无数次的一幕,然后我踩着单车在遥远的西伯利亚寒流的呼啸声中逃离,带着如释重负的幸福和满怀期待的甜蜜。
我在惴惴不安中期待女孩的回音。我的希望在漫无尽期的等待中逐渐丧失话语权,最后一脚踩空,跌进万丈深渊,希望从此便遍体鳞伤万劫不复了。春天到了的时候我依然未见女孩的身影,也或者说从我那天递信给女孩后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挂着我的一小块皮肤一点一滴地把我那小小的伤口撕开,直至看见伤口逐渐血肉模糊。
那年春天还飘飘地下起了小雪,显得格外的冷。儿时的玩伴邻班的小铁在操场上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嘴里呼出大团的白花花的雾气,像是在追寻一个永远也追不上的东西。我从教室门口一口气跑到操场边,目光随着小铁的身影在操场上一个劲地翩跹。我这时对小铁招了招手,小铁似乎看见了我的示意,便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苏木,有什么事吗,要不要一起跑?我摇摇头算是拒绝,嘴中战战兢兢地说不出一个字,不知道是不是太冷的缘故。小铁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说,苏木,有什么事就说嘛,别把哥们当别人了。
我还是呆在那儿。小铁就说,苏木,要不你给我拿着毛衣,没事我就跑步去了。说完就脱掉毛衣塞到我手中,又回到操场上去了。
我咬了咬嘴唇,这次又对小铁招了招手,比上次更坚决有力。小铁跑过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说,苏木,有什么事你就说嘛,我快要去上课了。
小铁,你说你们班那个女生怎么还不来上课呢?我终于说出口了,说完心中的那块石头落了下来,咚地一声,我听见了它重重地打在我脚底下发出的脆响,一瞬间在我周围泛起来无数涟漪。
哦,你说的是韩落吧,她呀,她去年就走了没回来过。小铁一脸波澜不惊地说。
走了?走到哪去了?我的语气明显仓促起来。
还能走到哪?回老家去了,她老家挺远的,听班上人讲好像在北方的一个大海边。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回家了呢?
我们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听班主任讲她得了什么白血病,被她爸妈赶来从外婆家接走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好了,苏木,你突然问这些干吗?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我上课去了苏木。小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进了教室,我远远地看见小铁在窗户旁坐了下来,好像冲我眨了眨眼睛,又好像被上课的老师呵斥责备了,低下头在承认着什么。
我怀中依然抱着小铁的毛衣,毛衣似乎还留有小铁的体温,把脸贴上去,柔柔的暖暖的,可是突然就变得沉重冰冷起来,很像一个裸露在雪地里的巨大铅块,把我的脚步也生生地压得抬不起头来。
我用力地走,我要把这个春寒料峭的季节也走得暖意融融。我想我这样一直走下去,是否最终会走到一片海边,海边有个小木屋,我看见王子与公主在木屋前的婚礼。公主捡起很多很好看的贝壳,然后捡到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贝壳拿到王子的面前,幸福满面地说,你看。这时王子的笑容很明亮很春暖花开。
春天雪快要化没的时候,小铁跑到我座位的窗户旁,双手衬在窗台上,一字一句地说,苏木,韩落她这次真的走了。上午听班主任讲她爸妈打电话过来说她女儿已火化了,骨灰好少好少,她爸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好像哭得很伤心。
我走到小铁的身旁,颤抖地像揽过一阵雪一样揽过小铁,说,小铁,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对不对?小铁,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当一名最好的医生,可以治好世上所有的病痛。
我亲眼看见小铁露出虎牙笑开了,虎牙上晚霞点点。
小铁说,苏木我还记得你那次跑到我们班,上课躲在后面睡懒觉被我们地理老师发现了,老师很气愤地让你回答地球上有什么海盐井盐的,你迷迷糊糊地就说出有宫颈炎,你说宫颈炎到底是什么盐呢?
我说,小铁你别忘了你刷牙牙刷从来不动,把头晃来晃去的,像一颈椎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