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在回给小铁的明信片上写着,小铁,英英她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很想念你,期待你早些回来。
写完这些,苏木就把它投进了校门口那只斑驳的邮筒中。他心里明白,它最终是要遗落的。因为他没能写上小铁的具体住址,也没有写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
它像一只在海面上漂泊不定的帆船,一旦出发了,就不容易找到来路和去路。
小铁在最近的明信片上写,苏木,许鹏他走了,回去了。我背对着他就看见了。问候英英。
苏木面对小铁这样没头没尾的话,通常坐着发呆半天,直到身边的同学都陆续地来去了几个轮回后,他才慢慢地缓过神来。有时候他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里,黑板前老师不断晃动的手臂,在他眼里像一面鲜艳的旗帜一样,迅速地扬起又很快地落下。他的视野一度在那样的节奏里,弥漫成一片荒芜的底色,最终逐渐幻化成一派朦胧而杂乱无章的色调。
这样的色调,甚至可以让他得不到恢复地沉溺进去。
年轻的女老师一再发现苏木在课堂上漫不经心的模样,脸色便微愠起来。于是她把课程短暂地停顿下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然也当着英英的面,几乎是恼怒地说道,苏木,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关系是什么。年轻的女老师额外加重了语气。
苏木不知道她语气的加重是凸显问题的复杂性,还是暴露事件的严肃性。反正那不是个好的征兆,他想。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没有关系,他最后咬牙切齿地答道。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坐下去,下课写一份检查给我。年轻的女老师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选择给苏木一个小小的惩罚,接着便又回到例题的讲解中去。
她似乎可以算一个善良的人,而一个善良的人却要和天生歪曲的政治打交道,只有回归到教学中才能寻求支点。苏木把脸埋在书堆里,恍惚间瞥见了整个青春在一片荒原上疯狂逃遁的身影,背部和胸口上均插满了鲜血淋漓的箭矢。他心底明白,他将要以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面孔,去发掘深埋在废墟里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沉寂了多少年华的灵魂。
他的灵魂从那一刻起,失去了附着的惟一载体。
苏木这时候忽然清醒过来,他掐掐自己的大腿,摸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真实。身上也没有箭矢洞穿的痕迹。也还记得那天离开家,诺诺为他送行时颤巍却坚定的双眼。
同学走了过来,大惊小怪地说,苏木,你的明信片又来了。是不是哪位小妹看上你了。
苏木拨开人群,在一片哄笑声中走到水泥路尽头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是一棵他曾无数次站在窗前凝望的树木。它的模样看上去那么古老而沧桑,仿佛浸润了几代人从青春走向衰老的蜕变。那是不可逆转的年华沦陷。外婆不可以,诺诺不可以,我们都不可以。我们站在尘埃和废墟中依旧两手空空。
尘埃和废墟,我们都抓不住它们。它们却在意料之中笼罩住我们。所以我们像开始一样,依然无处可遁。
苏木听到了小铁源自千里之外的声音,苏木,今天看到大海。夜里的风浪很大。想起了海子,普希金,还有海明威。
他们都是习惯面朝大海去慢性自杀的人。外表无比平静,内心却异常汹涌,这样去接近虚无,才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告诉我他现在到哪了,苏木。
苏木知道英英已经站在身后。苏木并没有回过头去应答她,只是稍微仰起脸来,云朵在他眼里白得很柔和地飘然而过。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安静突然在夏天里边此起彼伏地洋溢。
英英,还有多少天要高考。苏木很认真地说道。他知道,这种毫无缘由的认真态度至少不仅去针对英英。在那一刻也许他想到了很多东西,也或者在那一刻许多东西都已趋向于湮灭的轨迹。
没有多少天了,苏木。但我或许都参加不了了。英英的语气一瞬间无限悲哀起来,但苏木依然听出了其中夹杂的异样预感。
怎么了,英英。有什么心事不可以说出来吗。
我决定要去找他了。
英英,你说的是小铁,对不对。英英,你可以依然惦念着他,但也要留给自己和留给他本来固有的空间。英英,你和小铁都是我一辈子要去铭记的人,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一点伤害。我希望你和他在各自的空间里和各自的轨迹上,都能简单而快乐地安然无恙。
苏木,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要和小铁努力地去简单而快乐,但我和小铁都不知道,将来的我们和将来的一切到底能不能一直一直安然无恙。或许一切都会像预料中一样,在天亮睁开眼之前变好起来。
可是英英,你的成绩很好。许多人都在期待着你,包括老师和你的爸妈,不要离开他们让他们失望好不好。等考完试我们一起去也不迟,也许那时候小铁会更高兴。
从小我就听别人说,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就不要去想太多。苏木,我现在长大了,可以独自去爱一个人以及他的一切。我知道,我最终要背负起一些东西,也要放开掉一些东西。这是一个人的选择。
可是小铁呢,你为他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他或许并不幸福。
是的,苏木,我一直认为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连我给他的爱都是自私而不容旁人靠近的。这次也不例外。
这样去囚禁一份爱,你会觉得身心疲惫的,小铁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无所适从,最终各自烟消云散呢。
苏木,请不要诅咒我和小铁的爱情。我希望我们的爱情是一直安静的,没有一点波澜却经得起任何波澜。
英英,我不是在诅咒。我只是很担忧,小铁如今是个没有父亲和没有母亲的人。他的爱一直是隐忍而深藏于内心的,太多地裸露出来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最终鲜血淋漓呢。
苏木清楚地记得,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的时候,英英弯下腰完全是一副难过的模样,然后她很快地站直了整个身躯,像一截枯萎而僵硬的木头。她在一瞬间逃遁而去,她跑动起来的速度几乎像一匹草原上奔腾的骏马。
英英,你要回来。
苏木的呐喊凝固在空气里。最终化作一团看不见的雾气斑斓。风起的时候,他不知道,它会不会随风飘散过。
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想她了。这种想法不是令他快乐,而是一度让他痛不欲生,所以他只有偷偷地让它尽早夭折掉。
苏木清楚地记得,英英最后留给他的,是一片缥缈而固执的背影。包括多少年后,他站在她的身后,她的怀中搂着另一个人的孩子清淡地笑过。
那个时候苏木并没有埋怨过英英,他的心里只是一再隐隐地疼过。这样的疼,除了他自己,谁也不曾得知和预料过。
也许除了小铁。苏木以前跟随在韩落后面的时候,小铁就已明白,苏木或许真的是个多情的人。他可能毫无缘由地喜欢上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看着他们的身影在他眼前浓墨重彩地掠过。这样他们留给他的痕迹,从此依稀可见。
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喜欢英英了。苏木表情痛苦地不停拍打着自己的头,他努力地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能这样,英英是小铁一个人的,她不再属于任何其他的人。
苏木大汗淋漓地走到窗前,远处的田野里,铁轨还是那样安详地面朝天空地躺着,像某个神灵漫长而坚固的骨骼,一直一直延伸到遥不可知的远方。远方是否应该安放在天堂里,还是如诗人所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爱情除了遥远,不也一无所有吗。
英英跑到小铁父亲的墓前,对着墓碑发誓要陪小铁一辈子。英英在那一刻好像看到了小铁父亲微笑的面容,至少在那一瞬间她是异常快乐而满足的。
我终于要去找他了,她想。小铁,即使你身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面前。然后我们要像小时候梦见的那样,两个人在夕阳坠落的地方,安静地靠在一起一直到天荒地老。
有很多时候她都会去想,是不是世间所有爱情的主角,最终都盼着急于归宿相互间的爱情呢。两个人之间的相爱,天荒地老是不是一种众生无限神往的美好。
至少这种美好,许多人都习惯安命于它,并且毫无怨言。
她很奇怪,当她半跪在小铁父亲墓前信誓旦旦的时候,在小铁父亲的面孔得以浮现之前,她看到的却是苏木那张脸。那张仿佛隐藏了成千上万个故事谜底的脸,一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
那一瞬间她显得如此无助和迷茫,觉得自己像一个在宝藏面前手足无措却心如乱麻的海盗。那些宝藏,即使令她背负得起,却也难以放弃得下。
或许在她决定要完全走失自己的时候,她的心才慢慢地逐渐平静下来。
英英最终在众人的视野里,走失掉整整一个夏天。
没有参加接下来的高考,让她错失掉去读大学惟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多少年后她依旧告诉身边的人,这样的决定从没有让她后悔过。
英英最终循着明信片上依次轮换的地址,费尽心思在一个南方小镇潮湿阴暗的小旅馆里,找到了已安顿多日的小铁。当他们相向而对时,持续的惊讶与瞬间的狂喜同时涌上心头,他们在对方面前呆呆地驻足了良久,以确信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梦醒时分的幻觉。后来几乎是同时扑向对方的怀抱。
他们把对方都搂得很紧,害怕在天黑之前再一次失去。她把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她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依然是她熟悉的频率,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气味向她汹涌过来。她闭上眼,努力地呼吸它。
她快要幸福地窒息过去。她的泪水终于无声地决堤开来,委屈还有幸福一起绵绵不绝。
英英,你终于还是来了。我就猜到你终究要来。谁都拿你没办法。小铁一遍一遍地抚摸着英英的头发,嘴里颤抖地念念有词。
小铁,我爱你。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傻丫头,跑这么远的路,累吗。
英英使劲地摇了摇头。脸上的泪水更加蜿蜒地滑下。她把小铁的头发紧紧地抓在手里,不想分开一秒钟。
英英,告诉爸妈了吗。小铁心疼地亲了亲英英的额头。
还没有。只有苏木一人知道我来找你。
苏木他怎样了。
他很好。他和我一样想念你。
英英,你和苏木都考到大学了没有。
嗯,差不多考到了。英英把脸扭向别处,目不转睛地对着窗外的一棵老槐树发呆。她想起校园水泥路尽头的那棵老槐树,只是如今她永远地离开了它。
太好了英英。以前一起读书时,老师就说你俩最有希望了。
小铁,我爱你。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傻丫头,你瘦了。衣服上还浸了好几圈泡面汤的痕迹呢。晚饭我来给你做顿好吃的。
小铁,你什么时候成了家庭主妇了。英英突然破涕为笑,鼻子一抽一抽的像在格外努力地呼吸什么。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铁就已起来,临出门前他掖好了英英的被子,并在她的额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英英,我爱你。他在她身旁驻足了一会。
他给她的爱一直这般隐约,一个人躲进安静的角落里才得以倾听。这是他泅渡爱的方式。
小铁,你早上去哪了。这么迟才回来,我很着急。他回来的时候,她去问他,与责怪无关。
小铁支支吾吾了一会就把话题转移开了。可是她却发现他一定是对她隐瞒了什么,她并没有继续问下去。那一刻她决定要亲自解开这个谜底,不是运用责问他的方式。
英英,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来。
她看出这是一条和生日那天妈妈买给她的那条差不多的连衣裙,只是胸前多了一朵别致的莲花而已。可那一刻她依然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她从他手里接过它,把它拿在身上认真细致地比划了一番。
小铁,它很漂亮。英英把脸像贴在小铁的胸口一样,贴在那朵花上面。
那朵花,小铁曾在一张明信片上见过它,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并以最快的速度寄给了苏木。
又是一天早晨,小旅馆闷热得近乎让人窒息,英英决定早起出来透透气。她走到附近的街道上,表情麻木地看着头顶上被楼群割成块状的天空,她不理解一个城市的天空为什么可以一年四季都呈现一种颜色,而从不觉得寂寞。
那种雾蒙蒙的灰色,会不会在一个夏天的尾巴上,突然刺伤一些人的视觉。
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英英无意间看见了小铁,他在地摊上摆卖一些小物品,那时候一个小女孩正走到他面前,声音还有点稚嫩地说,叔叔,我要这个。她指着一个形状奇特的塑料玩偶。
小铁把它拿给了她,小女孩顿时笑吟吟地把它抱在了怀里。这时候小女孩的母亲走了过来,是一位略显富态却依然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
妈妈,我要这个。小女孩把玩偶递到他母亲面前,用娇嗔的口吻说道。
啊呀。女孩的母亲尖厉地叫了起来。不要这个,这儿的东西脏死了。等会到超市给你买。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它从女孩的怀里夺了过来,并用力地摔到小铁面前。
玩偶顿时断成了两截。它的一只胳膊扭曲了,另一只胳膊却不见了踪影,一条腿也无一例外地扭成一种难看的形状。它好像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机,连凝固在脸上的笑容也扭曲不堪。
小铁没有出声,他只是像以前一样,木然地对着眼前无数双走动的脚一言不发。他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他像扭曲而残缺的玩偶一样没有生机。最终他只是令人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一只脚踩上去,它终于全部碎裂了。包括它那扭曲的胳膊和扭曲的腿。又一只脚踩上去,接着无数双脚都踩了上去,这一次它碎裂得那么彻底。
英英跑了过来,她是抹着眼泪跑了过来的。小铁,跟我回去好不好。
英英,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如今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我又能到哪去呢。
小铁,我爱你,我们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傻丫头,就知道说这句话。他把她搂在怀里,旁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身后的玩偶碎片深深地嵌进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小铁有一次在信里告诉苏木,苏木,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城管大叔,他跑到我面前说我扰乱了城市市容,要没收我的东西并交罚款。我没理他就跑掉了,结果他在后面挥舞着一根大棒追我,他追得那么执着,我跑了好几条街道他还跟在我后面。我在前面跑呀跑呀,一直跑到太阳落山了才停下来,结果我回过头去并没有发现城管大叔。后来才意识到他并没有跟在我后面,那些都是我的幻觉。我再按按自己的包,它是瘪的,原来我开始跑的时候忘了把拉链拉上,所以里面的东西全掉光了。最后只剩一个形状奇特的塑料玩偶。
我把它拿出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它真的很像我。那晚是它陪我一个人在郊区度过的,呵呵,我都跑到郊区了。那晚我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流泪了。
苏木,你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说流泪就流泪了呢。
在苏木快要离开诺诺,到另一个陌生遥远的北方城市里去读大学时,英英突然回来了。这时的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年轻母亲。
苏木在临走前收到小铁的来信,这也是小铁最后一次给苏木写信。小铁的每一封信每一张明信片苏木都完好如初地保留起来,只是这次读完后他例外地把它烧掉。
苏木,英英今天生下了孩子。
之前她一直想要把孩子打掉,那天我提前跟医生说了,让医生给她打了安眠针,她后来睡了很久。我最终没有让她去做人流。所以她一气之下倔强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她是想报复自己。
医生说孩子可能是低能儿,因为英英没有给他足够的呵护。但我和英英都很喜欢他,那么可爱无辜的一个小生命,我们都舍不得遗弃他。苏木,我们应该相信,他长大了后一定是个很棒的小子。这不正是我们都想要的吗。我如今都可以算作一个年轻的父亲了。嘿,小家伙真可爱。
苏木,其实那不是我和她的孩子。英英早已有了身孕。我和她怎么会在一个短短的夏天就有了孩子呢。
孩子是英英以前一个已到中年的老师的。他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把英英骗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英英的反抗软弱而无力。英英最后决定永远地远离校园,不再去读大学。我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曾经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来负担起所有。
可是英英最终还是走了,她是带着孩子离我而去的。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也许哪里她都去不了,除了她自己的家和父母的身边。
苏木,是我没有保护好英英。我没能带给英英她一直想要的幸福。可是我连自己的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又能带给她什么呢。
苏木,我现在才发现,是这个世界跟我作对。因此我无力去改变一切,无论我怎样去努力。也许,最终愿意接受我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和废墟。
苏木后来与许鹏意外地在同一所大学里成了室友。许鹏的那把木吉他依旧拥有六根弦的水墨歌吟,也依旧拥有六根弦的斑驳年华。他没有弹断他的六根弦。
而小铁,他依然走在遥不可知的路上。他或许从此习惯了一个人,而从不觉得孤独。
苏木忽然想起许鹏弹唱过的一段歌词:
要一辈子牵住你的手
紧紧地紧紧地不曾松开
从此孤独无家可归
从此幸福绵绵不绝
把你的名字烙在胸前
从此我闭上眼就可以感受到
它随着我的心跳一起
起伏不止
始终习惯一个人
行走,行走
驻足,流离失所
这个世间依然肮脏
我看着它狰狞,直至湮灭
然后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直至无处可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