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平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虽然只是八月底,窗外已经起了阵阵凉风,风大些时,微微泛黄的树叶从树枝上被硬生生地扯下来,无助的哀嚎着,随风被丢弃到世界的另一端;而那些依旧翠绿的树叶,却牢牢地在树枝上站稳脚跟,任凭风再大,只是轻微晃动几下,始终与树枝紧密相连。毕竟,苍翠的叶子才能在冷风的侵袭中,承担保卫树枝的使命。
顾家公馆内,一间书斋内和厅堂相连通,只隔了一层淡黄色的帘子,那帘子亦是常年卷起的,书斋的主人似乎从不担心厅堂内的人会影响他的工作。墙上挂着一副主人珍藏的欧阳询书法作品——不久前有人告诉书斋主人,这字帖只是仿写的,但他依旧舍不得扔掉或是换新的;书桌上一个砚台和几支毛笔显然是上了年纪的,一叠厚厚的宣纸静静地倚靠着笔筒站立着。今日,这些“文房四宝”不知为何遭此冷落,顾非明老师坐在书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份报纸,黑体字加粗的标题显得很刺眼:
“论新旧思潮的冲突。”
这是一副手抄文章,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甚至任性到直接用草书写成,对书法没些了解的人估摸着是看不懂的。这或许是顾非明近些年来看到的最有感召力的一篇演讲稿,就算听不到演讲,光是读下来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想象到演讲者激情澎湃的姿态和抑扬顿挫的语调。顾非明的脸上露出惊叹的神情,当他读完整篇文章后,脸色突然紧绷了,紧锁眉头,目光落在了文章后边的署名上——
青年报社骨干成员:白梓矜
顾非明沉思了一下,将报纸翻过一页,又是另一个醒目的大标题:
“反对婚姻包办追求恋爱自由”
抬起头看看时钟,到了该去学校上课的时间了,顾非明将报纸锁到抽屉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一本是巴金的《家》,一本是徐志摩的诗集,他走出书斋,来到了妹妹顾雨薇的房间,门前的丫头朝他行了个礼,走近房内告知。
门开了,梳妆台前是一位身材小巧的姑娘,她身穿宽大的淡粉色的长袍,青春少女特有的曲线形体被遮蔽的无影无踪,一根小巧的辫子垂在脑后,这就是顾非明的妹妹顾雨薇,乍一看和其他姑娘没什么差别,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三寸的小鞋,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也不晓得能走多远,自然是没有去上学的。在辈分上她是顾浅的姑姑,却比顾浅还小上一岁。顾非明将书递到顾雨薇手中:“妹儿,这两本书,给你解闷儿。”
“谢谢哥。”顾雨薇不露齿地微笑了一下,眉眼间却依旧凝结着一种犹豫和胆怯的神情,看得出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深闺少女,她从哥哥手中接过书,稍微翻阅了一下,放在桌上,转过头盯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叹了口气。
顾非明走进妹妹的房间,搬了把椅子坐下,闺房不大,装修的十分简单,只有一个不知被几代人用得破旧的衣柜,一张小得放不下什么东西的梳妆台,一张木床靠墙放着,已经开线的窗帘被半卷着,床上铺着一层大红色为底色,却开始泛黄的绣花被褥。.“这也太简单了些。”顾非明环顾四周,自言自语着,突然他严肃起来,问道,“妹,每天这样,你不闷吗?”顾雨薇似乎被哥哥的神情吓到了,低下头,一言未发。顾非明站起身,努力抑制住因愤懑而激动的语气,“妹妹,你看,同样都是顾家的姑娘,浅儿就比你大一岁吧,但人家见识比你多得多,我觉着吧,生在顾家算是幸运,顾家老爷也算开明,家里的女孩儿都读书都肯允许的,不像白家老爷不支持家中小姐读书。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却每天就在家中呆着,也不出门玩耍,也不肯去上学,也不读书读报,你就愿意终日得过且过,蹉跎岁月,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吗?你的一生就准备这么白白过去吗?”
顾雨薇并没有完全听懂哥哥的话,但哥哥的责问却吓得她六神无主,泪水在眼中打转:“我一个女孩子,听说已经被许配了人家,需要我考虑什么未来?我只需了解些礼节,将来伺候丈夫公婆便是。至于读书识字,这本就不是女孩儿该了解的。”说罢抹起了泪水。顾非明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出了顾雨薇的房间,临走前留下一句话:“雨薇,我希望你不会是顾家唯一不识字的人,如果你想看些什么书什么报的,我从学校给你带些来,想出去转转,我也可以带着你,你好好想想吧。”
临出家门前,顾非明交代着管家:“给顾雨薇小姐的房间换一床新的被子,再给她添一张大点儿的书桌,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吩咐的。”
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门口,顾非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是那身流里流气的衣服,扣子错位的扣着,不知何时留长的头发,将额头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正嬉皮笑脸地与身边两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小姑娘搭讪。顾非明知道,这形象,非新婚不久的林旭莫属。似乎也觉察到了老师的到来,林旭和眼前的小姑娘匆匆道别,还不忘抛个媚眼,这才转过身,尴尬地摸了摸刘海,挤出一个微笑,向顾非明鞠躬问好。
顾非明板起脸,厉声训斥道:“都已经办完人生大事的人了,按理说也该安分些,把心思放在读书立业上,还整天在外边花天酒地,让闺房里的人怎么想?”林旭挠了挠头,不自在地嘿嘿一笑:“老师教育的是,我这是头婚,不懂那么多规矩,该打该,以后还要老师多指教些。”顾非明打断了林旭的话:“什么头婚不头婚的?你还想二婚啊!快回教室去!”林旭拔腿就往教学楼跑去。
走进教室,学生们连忙坐端正来,王天堂和顾浅也停下了悄悄话,顾非明站上将台,与学生们相互问好,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
“我今天宣布两件事情,第一,最近有一些报社会来我们县开展关于新思想的演讲,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学对此有兴趣,作为青年学生,老师很高兴你们能有这样与时俱进的热情,我自然不会阻止你们去观看,甚至参与其中贡献一份力量,但有必要提醒大家,我早已预料到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官府和守旧派也必然会加大对这些活动的打击,至于手段方式谁都无法预料,大家在参与的同时,请务必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如遇到骚乱等意外情况,不要围观凑热闹,更不要一味逞强,迅速离开,躲避到安全的地方,才是正确的做法......”
顾浅抚了抚头发,捅了铜身边托着下巴的王天堂,神秘兮兮地说:“听上去很有意思诶,你知道最近卖的很火的那个青年报吧,我真的超爱看!背着家里人偷偷订阅,叔叔看到好点儿的文章也会告诉我,我最喜欢那个叫白梓矜的姐姐的文章了,觉得她真的思想特别开放,特别有热情!要是哪一天我也能亲自去听她演讲,或者哪天我也能去演讲,那就太完美了!天堂,哪天有机会,我们一起去接收一下进步思想的洗礼吧!”
“青年报社也在北平,但距离这儿挺远的,再说你不知道官府已经盯上青年报社了,现在让他们再到这儿来做演讲几乎不可能了。”后排的一位男生凑上来,告诉顾浅。
本来还眉飞色舞的顾浅瞬间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垂头丧气地靠在椅背上:“意思是我看不到梓矜姐姐的演讲咯,我还想和她请教一下呢!”说完拍了一下身边的王天堂,“所以刚才叔叔说的来演讲的先进报社会是什么啊,有机会你也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好的,不见不散。”王天堂答应着。
“第二,近期我们学校也要开展文艺演出,内容也是关于解放思想,于乱世中救国的,这也是一次大家展示才华,承担责任的机会。希望大家能发挥团结合作精神,集思广益,自由组合,甚至可以和非本班,非本年段的同学搭配,最终以小组为单位上报节目,为学校的文艺汇演贡献力量......
“哇!好有意思,天堂,我们赶紧报名吧!”顾浅显然是等不急了。
“好的,我再多问问几个同学,看看有没有人要加入我们。”王天堂连忙回答,“我觉着吧,会有很多人以演讲或唱歌的形式参加,这样固然是不错的,但无形中限制了参加的人数,不如咱们演个话剧怎么样?要不我们拉上世韵哥一起吧,世韵哥那么优秀,又有创造力,一定有办法的。”
“你就记着你世韵哥吧的!”顾浅撅起嘴,推了王天堂一下。
“你们说的白世韵是咱们的学长吧,我也听说他很优秀。”后排的男同学再次探出了头,把手搭在顾浅的肩膀上,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顾浅,你们可以带上我吗?”
“当然可以啊,你表演那么厉害,这样我们小组不是无敌了!”顾浅双手抱拳放在胸前,沉浸在幻想中。
通知完毕,待班级渐渐安静下来,顾非明翻开教案,继续讲解昨天没讲完的那篇国文,清秀的欧体小楷流畅地呈现在黑板上——两年来,这手书法一直让同学们赞叹不已,大家纷纷低下头记笔记。
不一会儿,顾浅似乎又听得不耐烦了,碰了碰王天堂的胳膊,催促道:“哎,天堂,我觉得这篇课文好无聊,你继续给我讲你林旭哥和白桦姐的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