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季杭在外面有一会没敲门了,我以为她走了。
孙瑜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躺在床上玩手机,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唐煜也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边吃东西边看小说。
我默默地将自己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找了瓶消毒水对着手心上的擦伤消了下毒。期间,孙瑜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我也没跟她解释。
等我整理完所有的东西,也没见何以然和王宏回来,想来她们是出去买东西了。
我拿着垃圾袋走出宿舍,惊愕地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是还没有离开的季杭。
季杭的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同楼层的女生经过这里,都会惊讶地看着她,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
季杭也看到了我,歪着头朝我笑了笑,我握着垃圾袋的手一紧,本来是要走的,可她拉住了我的裤脚,模样很是可怜地说:“借我几块钱行吗?我买个面包吃吃,我饿了。”
想想她,再想想躺在床上的孙瑜,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心一软,开口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季杭闻言,脸上立刻出现惊喜的表情,动作敏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朝我讨好地笑着。
我拎着垃圾袋带她走向楼梯,临走的时候,看到原本躺在床上的孙瑜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目光狠戾地瞪了我们俩一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望着紧闭的门,季杭吐了吐舌头,笑道:“她不喜欢我,你还带我吃饭,她肯定更怨你了。”
我看着此刻境况困窘却还能笑得出来的季杭,露出一抹苦笑,无所谓地应道:“没事,反正明天就回家了,下学期也分班了,她选文科,我选理科,我们不在一起,也遇不到。”
季杭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又好像怕我甩开她似的,急忙拉住我的衣角,又一次笑着问我:“你请我吃什么?”
“三菜一汤。”
饭是在学校的食堂吃的,季杭饿极了,一点都不挑食,吃得比我还快。
看她吃得噎着了,我又买了一瓶饮料给她,然后看着她吃。
季杭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碗饭,配着红烧鱼慢慢地吃着。
“你叫简乐柠啊?”她的嘴里嚼着饭,说话含糊不清的。
我“嗯”了一声,将紫菜蛋汤往她那边推了推。
“你跟孙瑜相处得不好吗?”出了宿舍,季杭便不再叫孙瑜“姐姐”了。
“以前相处得挺好,后来有了点误会。”我如实回答,喝了一口可乐,没再继续说下去。
季杭了然地笑道:“就是因为那个许岩吧?那件事你也别太在意,是她自己在钻牛角尖。”
我默默地听着季杭不停地絮叨,时不时打量一下食堂四周。今天来这里吃饭的人很少,估计是因为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很多人都兴奋地跑去学校外的餐馆吃东西了。
眼看外面的天色黑了下来,季杭也终于吃饱了,她满足地擦了擦嘴。
看着优哉游哉地喝着汽水的她,我忍不住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要再打个电话给你爸吗?”
“他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估计又出差去了。没关系,我一会去我朋友那里住一晚,再不行,我可以回家的。我妈走了,房子还在呢!”
“你除了你爸的手机号码,就没有他的其他联系方式了吗?”
“有的话,我也不会来这里找孙瑜了啊!我爸说家里人不喜欢我和我妈,所以没给我们家里的号码。”季杭撇了撇嘴说道。
“你妈的亲戚呢?如果你爸一直联系不上,你总得投靠一个长辈啊!你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一个人怎么过啊?”
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担心季杭,总觉得看起来无所谓的她,一开始在我的印象中不太讨喜的她,有点可怜。
“我妈哪有什么亲戚啊?我妈当年因为执意要跟我爸在一起,我外公外婆早就气得跟她断绝关系了。这十几年来,只有我和我妈相依为命,哦,不对,我爸偶尔也来看我们。小时候不懂事,以为我跟其他孩子一样,有爸妈有自己的家。后来懂事了,就知道其实我爸不是我一个人的。而且在别人眼里,只有孙瑜才是爸爸的孩子,我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我妈一开始没有抱怨,可是被人歧视久了,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些怨恨的,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抛下我,一走了之。我想我爸是不会放任我不管的,所以我妈走了,去追寻她自己的幸福去了,我挺为她开心的。”
“你要是真开心,那你现在哭什么?”看着拼命擦眼泪的季杭,我忍不住问道。
季杭嘴硬地回道:“理解跟难过是两码事啊,我是能理解我妈为什么抛下我走了,但是我现在没妈了,我难过也是很正常的。要是我爸也不要我,我不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孤儿了?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我爸也不要我,我该怎么办?”
季杭吸着鼻子朝我哭诉道,食堂里的人都好奇地朝我们这里看过来。
我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季杭对我这个陌生人絮絮叨叨的抱怨,我的眼前坐着季杭,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哭泣的女孩。
我还记得我摔伤脚后的某个晚上,孙瑜跟现在的季杭一样,像个怕被丢弃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对我哭诉。
她说,简乐柠,如果我爸要季杭不要我了怎么办?要是爸爸选择了季杭怎么办?他要是像丢下我妈那样丢下我,我该怎么办啊?简乐柠,我好难受啊!
天知道,我竟然把她的话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不落。
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愿意对你哭诉,跟你讲很私密的话,那就代表她对你很信任,你就不该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可是现在想来,或许只有我把那个夜晚看得很重要,我珍惜的,别人未必会珍惜。
孙瑜曾哭着说,她爸万一不要她去了季杭那里怎么办,而现在,季杭却哭着跟我说,她爸万一不要她了怎么办。
其实,这两个一直为争夺父爱较劲的女孩,都只是太怕失去这份爱罢了。
不仅是她们,每个缺爱的孩子都这样,正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格外紧张。
当初,我找不到任何话来安慰伤心的孙瑜,如今的我,同样也找不到话来安慰哭泣的季杭。
我曾为那个夜晚的孙瑜感到难过,我也为现在的季杭感到悲伤,但我在她们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中一直是个旁观者,不该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能解决所有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们都不愿意失去的父亲。
我想,爱都是相互的,孙瑜和季杭都不忍失去父亲,显然她们都爱那个男人,自然的她们的爸爸应该也同样爱她们,不然她们也不会这么爱他,所以那个大人应该会安排好她们的将来。
跟我聊了一会的季杭接到朋友的电话后,如同来时一般,微笑着跟我道别,她要赶去她朋友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季杭,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无论是季杭还是孙瑜,抑或是唐煜,她们都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已,因为某些事相遇,又因为某些事分别,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最终都会销匿在时光的潮流里。
或许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我甚至都不知道季杭后来怎样了,孙瑜是不是接受了季杭这个妹妹。
我只知道,那一晚我跟孙瑜她们彻底决裂了,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
在同一所学校,不在同一个班级的我们,从原本两条相交的线慢慢地变成了两条平行线,成了各自成长道路上无关紧要的过客。
02
冬日的夜晚真冷,寒风呼呼地刮进我的衣领里,我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朝宿舍方向走去。
本来我只是出来丢垃圾的,所以没带钥匙,现在回去,发现门却关着,我只能硬着头皮敲门。
虽然外面天都黑了,但时间毕竟还早,才七点多,宿舍里的灯还亮着,大家不至于这么早睡觉,可是我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门,也没见人来开门。
我知道里面有人,只是她们不愿意为我开门而已。
隔壁宿舍有人因为我的敲门声还特意开门看是谁,见到我被关在门外,那几个女生的脸上都出现了讶异的表情,有人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了?没带钥匙吗?你们宿舍没人?”
来到这所学校后,我很少跟人打交道,所以跟隔壁宿舍的人并不像唐煜她们那样熟。
见有人过来,我收回了敲门的手,僵硬地回答:“嗯,出来的时候没带钥匙。”
“你们宿舍不是有人在吗?我刚才还在开水房碰到了唐煜,王宏和何以然也刚进去,怎么会没人开门呢?难道都出去了?”楼道里又一个女生经过,站在我的身旁,困惑地说道。
我微微勾起唇角,苦笑道:“可能不在吧!”
我总不能跟她们说,我跟宿舍的人闹了矛盾,她们故意不给我开门吧?
“嗯,那你现在是等她们回来,还是去找宿管老师借钥匙呢?”先过来的那个女生歪着头问我。
我还来不及细想,另一个女生急切地插嘴道:“宿管老师不在啊,我刚看到值班室没亮灯。”
“要是这样的话,你只能等人回来开门了。不过外面好冷,你要不来我们宿舍等吧?”那个女生打了个哆嗦,好心地提议道。
我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吧!”
“好吧!”
那两个女生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转身各自回了宿舍。
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敲红了的手,再看了看依旧紧闭的宿舍门,空气中的寒风仿佛吹进了我的心里,我整个人都觉得很冷。
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她们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明天大家就要散了,我们就不能好聚好散吗?
我又不死心地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依旧没有人开门,我还是独自站在寒风中,等着她们出来开门。她们一刻不开门,我就一刻等在外面,纵使在外面冻得身体僵硬,我也像是要守住那仅剩的自尊一般,不愿意开口叫她们的名字,乞求她们的施舍。
门里门外,我们几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渐渐的,整个楼道都静了下来,大家差不多都躺在床上休息了,我们宿舍里的灯也关掉了,就剩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门口,抱着僵硬的腿,眼神空洞地望着从口鼻里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形成一团又一团的白雾。
明明她们都愿意起来关灯,为什么不顺便开一下门呢?灯的开关就在门边,手只要再伸出来一点点,就可以放我进去了,我也就不用再挨冻了。
同学半年,同寝半年,我简乐柠到底有多失败,连那一点点距离,她们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我的鼻子陡然一酸,连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我摊开两手,手已经冻得又红又肿,左手手心上还留着遇到安西她们后弄的伤,右手的手背因为刚才敲门敲久了,还留有一些红印。
我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楚,忍住要流出的眼泪,倔强地将双手伸进羽绒服内,紧紧地贴在涨痛的胸口上。
我告诉自己,简乐柠,不要哭,不要难过,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比起安小朵出事那晚我被丢下,比起在医院的那晚我又一次被丢下,今晚我所受委屈和伤痛算不了什么。
简乐柠,那么悲惨的两晚你都熬过去了,今晚又算得了什么呢?
放在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我动作僵硬地掏出手机一看,望着屏幕上那简短的话语,我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酸楚感又一次涌了上来。
“明天有人来接你吗?”
是许岩,是躲了我很久却还是放不下我的许岩。
天知道,那一刻我看到那个名字时,我的心里有多激动。
仿佛冰冷的黑夜里燃起了一道篝火,温暖着我的四肢百骸,因孙瑜而认清自己内心的我,再也不想逃避,也没有力气逃避了。
此刻的我,多么渴望温暖,渴望有个怀抱,将如此无助的我包裹起来。
我像缺爱已久的孩子,又像是吸食毒品的瘾徒,紧紧地抓着冰凉的手机,离开了宿舍门口,脚步凌乱地朝楼梯口跑去。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找许岩,去找那个可以给我温暖的少年。
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在我想的那个地方,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考虑,凭着记忆,拼命朝许岩在学校外面租的小区跑去。
临走之前,我还做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我竟然用放在宿舍的窗台上,以前从教室里带出来的粉笔在宿舍门上留了字。
我告诉孙瑜,安西在找她的麻烦,让她小心。
瞧,我是多么可笑,总做不到真正的狠心。
留字的时候,我根本不好奇孙瑜为什么会打伤安西的朋友,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因为经历了那些寒冷与伤痛,我对孙瑜,对这个宿舍所有人的感情,都已经消失在这孤寂而又冰冷的夜里了。
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去找许岩。
有人说,一个人一生中需要两次冲动,一次是奋不顾身地旅行,一次是奋不顾身地恋爱。
从小我就想离开棚户区,去一个没有嘲讽、没有轻蔑、没有伤害、没有抛弃、没有怀疑的地方,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前往那里,可惜没有,最起码我这十七年都未曾遇到过那样的地方。
我一直没有机会进行一次奋不顾身的旅行,可是我能选择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我知道,此刻在夜色中奔跑的我是冲动的,是不可理喻的。
我与那个人有着满是伤痛的开始,我们是一类人,都是被上帝遗弃的孩子,我们是最不该在一起的,因为我们是彼此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痕。
可是那又怎样?
如果你处于极度寒冷中,快要冻死了,你的身旁有堆火,你会不会选择去靠近,去温暖你自己?
我想,扑火的飞蛾应该很冷,所以会为了得到温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明知靠近即是死亡,却依然甘之如饴。
因为飞蛾知道,不靠近,它也会死亡,寒冷也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
而我,就是那扑火的飞蛾,许岩便是那火,我知道,我即将投进的是一场毁灭,但我亦知道,那也是让我重生的救赎。
03
我拼命地敲着门,刚刚的奔跑消耗了我仅剩的体力,我如同垂死般瘫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只成功的飞蛾,即使想扑火,也找不到火在哪里。
身上很冷,心里也冷,那是一种让你觉得很空虚的冷。
因为寒冷,我的神智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没有力气的我被疲倦吞没了。
当我以为我会就此坐在这里,在睡梦中慢慢冻死时,突然感觉有人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我,似乎有人在我的耳边紧张地呼喊着什么。
我不情愿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许岩脸色苍白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见我醒了,许岩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皱着眉头,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许岩的话,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想,飞蛾看到了火的那一刻,一定很激动,一定很想哭,因为它冰冷的身体终于可以得到温暖了。
我压抑已久的眼泪,在睁开眼睛看到许岩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我不顾少年惊愣的表情,用尽全身的力气投入他的怀里。
飞蛾终于哭了,因为那团火如她想象中的一样,很温暖。
“带我走。”
我靠在少年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去哪里?”
他没有推开我,似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声音有点不自然。
去哪里呢?是啊,我想去哪里呢?
我并不想去哪里,我只是想要温暖。
“不冷的地方,我很冷。”
我冰凉的脸上传来一阵温暖,许岩伸出手在默默地给我擦眼泪,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眼前的这个少年,一直是我看不透的,就像我看不透他此刻心里是怎样想的。
他会推开我吗?他会赶我走吗?他会再次伤害我吗?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啊?”他有些不满地说道,给我擦眼泪的手故意加大了力道。
我开始怕了,怕他拒绝我。
我急忙伸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脸,我想让他看到,我可以不哭,如果他不喜欢我哭。
瞧我多么小心翼翼,因为我在寒冷里待得太久了,太渴望温暖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的举动,眼眸一如既往的黑亮。我紧张地看着他,心情复杂地等着他说话。
他向来就对我说不出什么好话,但现在我觉得,只要他不赶我走,任何话都是好话。
可是许岩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将还瘫坐在地上的我抱起来,直接抱进了屋里。
“我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今晚怎么睡啊?大冬天的,谁敢睡地板啊?”他还没有将我放下来,就兀自抱怨起来。
我看出了他的难处,立刻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可以不睡,我坐在沙发上等天亮。”
许岩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张许久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很复杂的神情,有歉疚,有无奈,还有我看不懂的感情。
许久,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简乐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你真的忘记我带给你的伤害了吗?可是我依然觉得我不可原谅,我……”
“不要说了!”
我打断了许岩的话,我不想再听到关于那件事的道歉和愧疚。我并不是毫不在意,那件事确实在某一瞬间将我掩没在黑暗之中,但也正是许岩把一次次被丢弃的我捡回来,给我那颗冰冷的心带来难能可贵的温暖。
我曾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许岩,可是我没想到,曾经给我带来最大伤害的人在此刻却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许岩,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只要记住你是把被丢弃的我捡回来的人,就可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笃定,就是相信他不会伤害我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盖着被子坐在沙发上聊天,一晚上,应该很容易就过去的。”我像着了魔似的,不经大脑地说道。
我看到许岩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仿佛在确定着什么,又不敢确定。
最后,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简乐柠,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后悔我今晚来找他吗?后悔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了吗?后悔我原谅他了吗?后悔我喜欢上他了吗?
后悔吗?
我也这样问自己。
那一刻,我告诉自己,告诉许岩,最起码我现在不后悔。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快乐过,伤心过,怨恨过,却一直未曾后悔过。
因为他是许岩,我不忍心后悔。
04
夜晚,我靠着他温热的身体坐在沙发上,房间里静得都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我被倦意吞没,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他压抑的呻吟,感觉身旁的那股暖意散去,然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好像站了起来。
眼皮很沉重,但我还是努力睁开眼睛,想确定他是不是走了。我的手下意识地朝身边移去,当摸到还带着温热的被子时,我瞬间惊醒,整个人毫无睡意了。
“许岩!”
我着急地喊了一声,惊慌失措地从沙发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在黑暗中寻找着他的身影。
最后,我在他房间冰冷的床上找到了他。
他像一只猫一样弓着身体蜷缩在床上,用手挤压着胃部,表情痛苦地呻吟着,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他苍白的脸上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你怎么了?”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顾不得脚上的冰冷,疾步朝床上的人影奔去。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
在这只有月光的黑暗空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逝去,有一种从心底升起的恐惧像藤蔓一般将我紧紧缠绕住。
我的手上还贴着他给我贴的创可贴,样子很是可笑,他给我的手消毒的时候,还开玩笑地说,看着你的手我都吃不下饭了。
可是此刻,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头埋进我的怀里,任由脸上的汗水沾湿我的衣服。他整个人朝我压了过来,重得我快支撑不住了。
然而,当我以为会被他压倒时,他却气若游丝地对我说:“简乐柠,我胃疼。”
“有胃药吗?”
我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下意识地压着他的胃部,轻轻地揉着,意图减轻他的痛楚。
“刚吃了,药效还没有上来,浑蛋!痛死我了。”
“我去给你煎个鸡蛋,听说吃了对胃好,胃里有热油,就没那么疼了。”我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了。
“不用了,就像刚才那样给我揉揉就好了。”
我拗不过他,只能服从。床上太冷,我将沙发上的被子拿过来给他盖上,继续给他揉着胃部,他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脸上的肌肉许久都没有松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安静地睡去,而我也累得趴在一旁,盯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却再无睡意。
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不安。
我真的没有想到,命运是如此捉弄我们,老天对许岩太不公平了。
几年后,当我终于领悟到许岩之前为什么说我会后悔,当我终于明白他的疼痛预示着什么,当我终于知道那个看似无心的少年,爱我爱得有多忐忑,有多矛盾时,我心痛得哭不出来了。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许岩已经做好了早餐,在洗漱间洗衣服。
那个少年身上围着和他很不相称的女式围裙,脸上带着暖暖的浅笑,在冬日的阳光中,像一个贤良的家庭主妇一样忙活着。
我发誓,这辈子都忘不了这样的他,忘不了他对我的温柔一笑。
十七岁的我能懂些什么,以为喜欢,以为心动,以为爱了就能在一起了,以为生活只要有个依靠就够了。
我想,十七岁的我,不管再怎么早熟,内心依旧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所以把幸福看得如此简单,以为那样就很幸福了。
可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当我慢慢成熟起来,我却觉得那时懵懂青涩的我是真的很幸福。
吃完早餐,许岩送我回学校,他还得赶去打工,不能送我回家,而且他也不好送我回家。许岩说,他那辆车因为上次撞坏了,被家里人没收了,他现在没车没钱没房,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他这么一个人。
十七岁的孩子谈恋爱哪会计较那么多,曾经的伤害也好,物质条件也好,只要爱了,一切都无所谓。
就像后来肖晶晶说的,他只是一个家里有钱不得宠的问题少年,你是成绩优异,有着美好未来的女孩,你跟他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可是当时,我觉得只要有许岩就够了。
我们在宿舍楼下遇到等了我很久的林嘉瑞,看到我跟许岩一起出现,林嘉瑞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眼里布满着红色的血丝。
“你宿舍的人说你昨晚没回去,你在哪里睡的?跟他在一起吗?”
像母鸡护着小鸡一样,林嘉瑞一把将我从许岩的身边拉开,面色阴沉地质问我。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林嘉瑞一向不喜欢我跟许岩有任何牵扯,他觉得许岩可以伤害我一次,必定还会伤害我第二次。
在林嘉瑞看来,许岩是一个冲动起来什么都会做,没有理智的魔鬼。
想来是林嘉瑞来宿舍找我,宿舍里的人隐瞒了她们把我关在门外的事实,只说了我一夜未归。
答案不言而喻,清早,我与许岩一同回来,可想而知,我们昨晚在一起。
这个答案让林嘉瑞很生气,他不顾我的阻拦,冲向沉默的许岩,像只野兽般揪住许岩的衣领,举着拳头就挥了上去。
以许岩的能力,他完全可以躲掉林嘉瑞的攻击,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在我的注视下硬生生地挨了林嘉瑞一记重拳。
望着许岩被打得流血的嘴角,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林嘉瑞打第二拳的时候,我终于反应过来,大步冲上前去,紧紧地拦住了林嘉瑞的手。
“不要再打了!林嘉瑞!”
我挡在许岩的面前,目光紧紧地盯着林嘉瑞,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打许岩了,是我自己去找他的。”
“简乐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忘了这浑蛋对你做过什么吗?你怎么可以再给他机会伤害你?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些什么?”林嘉瑞愣了一会,忽然红着眼眶气急败坏地朝我怒斥道。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他是在为我觉得悲哀吗?
不,不需要,路是我自己选的,许岩很好,他没必要为我感到悲哀。
“林嘉瑞,我喜欢许岩,真的,我记得他伤害过我,但我也记得他对我的好。当你们一次次将我抛弃的时候,唯有他,一次次将我捡回来,你知道吗?即便他伤害过我,即便我曾经恨不得他去死,但是现在,我只想和他在一起。林嘉瑞,别再管我了好吗?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
我恳求林嘉瑞,林嘉瑞却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没多久,他像一个失控的疯子,掏出手机拼命地按键。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你喜欢那个浑蛋?你怎么可能喜欢那个浑蛋?简乐柠,你是因为被柒轩甩了,所以脑子坏了吗?我要找安小朵,要她让柒轩接电话,我要问柒轩,他当初为什么不带你走,带你走的话,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脑子错乱地说喜欢许岩!”
林嘉瑞激动地吼着,声音却带着哭腔。
我受不了这样的林嘉瑞,所以拉着许岩就走。
我知道我的脑子很清醒,我喜欢许岩,跟柒轩无关。
喜欢一个人跟其他人都无关,只跟自己的心有关。
许岩任由我拉着,什么都没说。
没走几步,我就听到林嘉瑞摔手机的声音,还有他的哭声。我知道他最终没有打那个电话,因为他早已没有力气打电话给安小朵了。
可是我不知道他那时哭泣的原因,直到后来有个小女孩,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感,对我说,你当初应该是被许岩蒙了眼,竟然看不出林嘉瑞喜欢你,那个男生也真是,估计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从喜欢安小朵变成了喜欢你。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是而已。
05
“柒轩是谁?”
许岩挣开了我的手,擦着嘴角的血丝,侧着头问我。
“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人。”
我没有隐瞒,对于过去,我很坦然,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嗯。”
许岩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在怀里翻找了一下,丢了一把银色的钥匙给我,淡淡地说:“以后找我,我要是不在,你就直接开门进去吧。我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我目送着许岩离开,然后转身朝宿舍走去。
回去的时候,林嘉瑞早已离开了,地上还散落着他拿来的东西,是一大堆吃的,估计是他买来想让我带回家吃的。
有时候,我回想起这些事情,我都觉得那个时候的林嘉瑞跟我认识的林嘉瑞很不像。林嘉瑞从来不会细心到买吃的用的给我,我所认识的林嘉瑞应该是只会追着安小朵跑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嘉瑞变得不再像林嘉瑞,是安小朵离开的时候,还是知道我出事的时候?
我不得而知。
我回宿舍的时候,宿舍门终于开了,孙瑜的床铺已经空了,想来已经有人接她回去了,唐煜则坐在床上往脸上涂护肤品。
我进去的时候,大家都神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闪烁。
我宁愿相信她们眼神的飘忽不定是因为对我的愧疚,而不是因为我一夜未归生出的鄙夷。
至少这样会让我觉得,最起码这半年的室友情谊不全是假的。
我回宿舍没多久,就接到了肖晶晶的电话,她来接我了。
我家没有四个轮子的车,不能装那么多行李,所以只能麻烦肖晶晶开着电瓶小拖车来接我。
肖晶晶倒也不觉得麻烦,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行事雷厉风行的她没让我等多久,很快就来接我了。
看到肖晶晶出现在宿舍门口,望着她有些消瘦的身形,我的眼睛不禁模糊起来。
原来我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肖晶晶了。
上了高中,半个月才放一次假,肖晶晶的废品站生意越来越好。她在外面租了房子,很少回棚户区,所以我就算回家了也很难碰到她。
肖晶晶不知道我跟宿舍的人闹了矛盾,所以一进门就跟唐煜她们挥手打招呼,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肖晶晶把头凑在我的耳边,不满地嘀咕道:“那几个丫头片子的架子可真大。”
我笑着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只整理好的行李箱推到肖晶晶的手里,轻声说道:“走吧!”
电瓶车没有挡风屏,一路坐回家,就算我事先穿了两件羽绒服,可还是很冷。
到家的时候,我从车上下来,连站都站不稳,还是肖晶晶扶我进的屋,大笑着一个劲地说我矫情。
早就知道我今天会回来,妈妈请了假待在家里,买了很多菜,留肖晶晶一起吃午饭。
肖晶晶也不客气,让我妈做了一些她爱吃的饺子,然后用她似乎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帮我搬运行李。
肖晶晶是吃完午饭走的,她还得回店里做生意,而我帮妈妈收拾完碗筷后,闲得无事便回卧室睡觉。
第二天,灵耳就被堂姐送了过来,她每个寒暑假差不多都在我家过。因为堂姐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孩子,加上灵耳也大了,功课越来越复杂,堂姐教她也越来越吃力,索性就送到我这里让我帮忙补习。
假期正式开始前,我又回了学校一趟,老师要公布分数,并且布置寒假作业。
那天坐在我身边的孙瑜没有来学校,她的东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拿走的。
我不知道孙瑜为何没有来学校,她跟季杭后来怎么样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跟我无关。
最后,老师进行了一次分科统计,让大家考虑一下,下学期选理科还是文科。
我早就决定选理科了,并不是因为宿舍里的其他几个人都有意向选文科,我为了躲她们才想选理科,而是所有学科中,我理科的成绩明显要比文科突出,虽然我文科也不差,但我最终还是选了理科。
林嘉瑞昨天还跟我通了电话,原本我以为因为我和许岩的事,他不会再理我了,却没想到他打电话的时候根本没提那件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闲扯着,大都在说他们体育生要混入其他班一起学习,但高考的时候还是以考体校为主。
我与许岩也有联系,只是大都是我发短信过去,而他回电话给我。对于感情,我们都不是很热情,不喜欢黏在一起,每天偶尔联系一下就足够了。
许岩选的是艺术班,他的成绩不太好,所以就去学美术了。
一开始,我以为许岩进我们学校是通过关系进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艺术特长生,学校破格录取了。
意外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心里忍不住感到自豪,心想,简乐柠,你喜欢的人也不算太差,对吧?
分科统计结束后,所有人都回家了。
我站在教室门口,看了一眼待了半年的教室,心里竟然有些惆怅。
我向来不是一个爱念旧的人,可是近来发现,我其实很容易感伤。
我不是舍不得丢弃过去的一些不堪回忆,而是舍不得忘记曾经感受过的所有温暖。
我想,我是喜欢回忆温暖的,因为我是一个容易贪恋温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