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寒假不长，加起来一个月都不到。
我跟许岩的交往不疾不徐地进行着。他一直忙着做兼职，虽然和我常有联系，但我们两人很少见面。
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觉得很安心，最起码那个人还在。
整个假期，我每天做的事情差不多都是帮家里做些家务，然后就是帮灵耳补习功课。灵耳做完功课出去玩，我就一个人待在卧室里看书、做作业，偶尔看一下电视连续剧。
我想，别的同学假期肯定有很多活动，一群人聚在一起，逛街、上网、唱歌……
十六七岁永远是人生中最有朝气的时光，而我却没有玩的心思，不是我比别人成熟或是怎样，主要是没有能一起玩的人。
林嘉瑞早就搬出了棚户区，去了繁华的市中心，本来说寒假他要待在他爷爷家的，但后来听说他妈妈让他去学跆拳道，就很少过来了。
偶尔过来几次，我也不一定能见到他，毕竟想不出什么理由跟他出去玩。
有几次，灵耳和邻居家的“小光头”去镇上玩，还跑去了他爷爷的店里，最后还是林嘉瑞送她回来的。
灵耳好像很爱缠着林嘉瑞，我一直以为那是孩子的天性，林嘉瑞个性比较好，所以孩子们都喜欢他。等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恍然大悟，灵耳不是一般的孩子，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她的心思永远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
转眼到了除夕，爸妈难得有了假期，闲在家里打扫屋子，置办年货。
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无外乎新年了，整个棚户区的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
我从灵耳手中接过贴纸，将大大的“福”字贴在了门上。
灵耳在一旁焦急地说：“小柠姨妈，你的‘福’字贴错了，是要倒着贴的。”
经灵耳一提醒，我才发觉自己真的贴错了，为了图吉利，新年的“福”字是要倒着贴的。
吃完晚饭，收拾好东西，许多人聚在巷子里放烟花，孩子们则在放鞭炮，还有那种点燃了可以拿在手里挥舞的烟花棒。
我看着围在身前的那群半大点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过年也曾这样疯玩过，只是当年与我一起玩的同伴们早已在大洋彼岸过圣诞节了。
我的身后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肖晶晶。
肖晶晶圆圆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的，朝我咧着嘴笑道：“小眼睛，你看，我这身新衣服好看吗？”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呢外套上，看着从童年一直到现在还陪在身旁的玩伴，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笑着说：“好看。”
肖晶晶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手勾着我的脖子，乐呵呵地说：“花了七百多块钱买的呢，贵吧？所以它一定得好看。”
我调侃她：“今年赚了很多钱吧？”
“还凑合，总比我念书强，我不是念书的料，也就只能做做这些事了。倒是你，听你妈说你考了班上第一名，啧啧，我说你这脑子明明跟我一样的长法，怎么区别就这么大呢？”
肖晶晶说着，伸出手戳了一下我的头，我笑着躲开了，然后听到我妈在家门口朝我喊：“小眼睛，你的电话。”
很少有人打家里的电话来找我，我心生狐疑，但还是跟肖晶晶说了一声，回到了自己家里。
拿起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男声，我的思绪停滞了很久，一时竟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他离开的那年，声音还不是这样的，此时，他的声音没了以往的清脆，有点嘶哑。
“小眼睛，我……我是柒轩。”
听到他的话，我握着话筒的手猛地紧了紧。
我本以为，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心中会波澜起伏，但是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激动，仿佛他只是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来找我寒暄。
我只是愣了一会，然后风淡云清地跟他闲聊：“嗯，是你啊，一开始没听出来。”
“美国好吗？小朵好吗？她的眼睛没事了吧？”
……
比起我的淡然，柒轩的声音显然有点不自然。
他声音沙哑地说：“小眼睛，我都知道了，小朵都跟我说了。我……我对不起你，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用，但你要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我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静静地听着柒轩一个人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却惊愕地发现，他的话我刚听进去就忘了，甚至都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这样的除夕之夜，他有没有回到那个有钱却没有温暖的家里，他的新年会过得开心吗？
这么想着，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许岩的身影了，而柒轩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了。
突然，我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仿佛预料到是谁打来的，然后急忙挂掉了手中的电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接通，然后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是许岩。
“团圆饭吃了吗？”
“嗯，你呢？”
“早吃了，我这阵子住在家里，今天是跟我爸妈去酒店吃的，我爸的公司搞年会。”
“哦。”
我点点头，却忘了他根本看不到我，不过还是松了一口气，最起码他那个家还愿意接受他。
“你现在在做什么？”
“跟你打电话啊！”
“嗯，那能偷偷出来吗？”
“去哪里？”
“我在你们那里的巷子口，刚看完我妈妈，想看看你。”
他的话音刚落，外面天空中又绽放开一个大大的烟火，五光十色的，我感觉我的心也像这烟火一样灿烂地绽放了。
“等我三分钟。”
我激动地挂断了电话，戴上帽子就跑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要进屋的妈妈，妈妈有些恼怒，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好好看路，别被烟花炸到了。”
妈妈以为我是出去看烟花，所以没有问我去哪里。
那个少年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牛仔裤和咖啡色的马丁靴站在巷子口的报刊亭边，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手指灵巧地摆弄着手机。
我的心一直跳得很快，你能理解那样的感觉吗？就像走进了梦里一般。
“你怎么过来了？你的家人不知道吗？”我站到许岩的面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笑了笑，伸出手将我拉了过去，摆弄着我帽子上的绒球，眯着眼睛回答道：“我跟他们说我和朋友去玩了，我以前常常和朋友出去玩，所以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来这里看我妈。”
“哦。”我的心里莫名地有点失落。
他像发觉了什么似的，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他，笑道：“我还没说完呢，顺便看看你。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怎么胖了啊？”
“哼！你怎么不说你瘦了啊？”
我打开他的手，故意板着脸说道。
他愣了一下，忽然又笑了起来，将我揽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说：“是啊，我瘦了，肉都长你的身上了。”
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我觉得很安心，然后随便发问，语气却透着让我意外的娇嗔：“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吃棒棒糖啊？”
他松开抱着我的手，微微俯着身体，勾起嘴角轻笑道：“因为甜啊！”
我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他却凑了过来，呼出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只觉得唇上一阵温暖——他的唇贴了上来，然后我的嘴里便有了一股甜味，连带着我心也甜了。
许岩满足地舔了舔唇角，戏谑地问我：“甜吗？”
我羞红着脸伸手打他，他却没有避开，只是用力拉着我的手，再度将我重重地揽入他的怀里。
我被那窒息的拥抱弄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莫名地生起恐慌来。
“许岩，你怎么了？松开我，我要憋死了。”
我拍着他的背，艰难地说道。
许久，他松开了我，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脸，说：“没什么，只是想抱抱你。”
我有些不满地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抱也用不着这么用力吧？
接着，我转过头去，拼命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却忽略了他眼里那深藏着的悲伤。
02
肖晶晶说，简乐柠，你疯了吧？你竟然早恋，被你爸妈知道，那还得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但是你得跟我讲讲那小子到底是谁。
林嘉瑞说，简乐柠，你跟许岩是真的在交往吗？我知道我没立场跟你说这些话，可是我真的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受伤，许岩真的不是一个好家伙！
对于他们俩的言论，我一概一笑置之。
我知道早恋不好，可是我明白我想要什么。我喜欢许岩，我想跟他在一起，同样的，我照样努力学习，为奖学金奋斗。
除了林嘉瑞和肖晶晶，学校没有人知道我和许岩的关系。
毕竟校方是禁止早恋的，我们都不想有一天被老师叫过去，因为感情的事被教导一番，所以我们很低调地交往着。
当我融入了新的班级，当我跟许岩的爱情，以及林嘉瑞的友情发展得都很平稳时，远在美国的那两个人却突然回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林嘉瑞在学校喊我出去吃饭，说聚聚，却没想到聚的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而是我们四个人。
“简乐柠，这是给你的，女孩子用点香水能增加个人魅力，香奈儿的这款挺好的。”
坐在我对面，近一年未见，眼睛已经治好，打扮得让我都有些认不出来的安小朵，微笑着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袋子递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安小朵的礼物带着施舍的意味。
“谢谢！”
我从容地接过她的礼物，放在了一边。
“别这么客气，我们不是老朋友吗？”安小朵笑道，然后拿起菜单熟稔地开始点菜。
我在心里苦笑着，是啊，老朋友。
“朋友”这个词包含了多少意义，安小朵，你真的能把过去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吗？真的觉得我们还是朋友吗？
气氛又变得沉默了，空气中有安小朵点菜的声音，还有林嘉瑞玩刀叉的声音，以及一直沉默的柒轩喝水的声音，唯独我，除了心跳声，就没有任何声音了。
天知道，我多么希望时间快点过去，让我们早点结束这场尴尬的聚会。
菜上来了，我将心思都放在吃饭上，好让自己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变得自然一些。
我的碗里突然多了一只麻辣虾，我抬头一看，便看到了柒轩那张依旧清秀的脸。
从碰面到现在，我一直避免看到柒轩的脸，只跟林嘉瑞说说话。
不是说我对柒轩还有感情，而是我真的觉得我们四个人这样的相处气氛着实很尴尬。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饭，可柒轩夹给我的这只虾让所有隐藏着的暴动分子都活跃起来了。
坐在柒轩身旁的安小朵看了看我碗里的那只虾，脸上再也没了笑容，有些怨恨地看着我。
我望着被剥了皮的虾，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林嘉瑞突然伸了筷子过来，夹走了那只虾，放进嘴里，嘟囔着：“她不吃辣的。”
“哦，是吗？我还以为你跟以前一样喜欢吃辣的。”柒轩尴尬地说道，眼神有些飘忽。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以前不是我爱吃辣的，而是因为他喜欢吃辣的，每次跟他玩，为了讨好他，所以也跟着吃。其实我一点也不会吃辣，每次吃都会辣得眼泪流出来。
后来，跟他闹僵后，我也就渐渐不吃辣了，跟林嘉瑞吃过几次麻辣烫，也从来不放辣椒。有一次他不小心帮我加了辣椒，我辣得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见我只吃白饭不吃菜，林嘉瑞好心地给我夹了一些菜。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林嘉瑞再次见到安小朵，竟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兴奋，那平淡的态度让人产生错觉，似乎他从未对安小朵那么执着过。
发现这一点的不只有我，连安小朵在看林嘉瑞的时候，脸上也有一种丢了某种重要东西的表情。
“你们俩关系很好哦？”安小朵问我们。
我还没开口，林嘉瑞已经回答了：“是啊，能不好吗？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而且一直在同一所学校，老见面，熟得不行。”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柒轩慌忙弯腰去捡——是他的勺子掉了。
安小朵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我能感觉到我们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变了，比我想象中的变化要大得多。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可我就是不愿意去承认、去正视，我给不了他们任何承诺，就像当初他们给不了我一样。
我再也没有心思吃饭了，于是喝着水，望着餐厅大门的方向。
许岩说，他一会来接我。
我的手机响了，是许岩打来的。
我起身准备出去接电话，正好一个服务员端着铁板鱿鱼过来，没注意到我，就朝我撞了过来。
那滚烫的酱汁洒了出来，我一时忘了躲避，突然两股重力袭来，我被人拉开了。
一左一右站着柒轩跟林嘉瑞，而我则站在他们俩中间，惊魂未定地望着地上那滩红色的酱汁。
安小朵的尖叫声打破了这沉默的气氛，她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紧张她？以前怎么没见你们紧张她？怎么她被许岩伤害后，你们就个个当她是宝了？柒轩，你急着要回国，就是为了她对吧？说想回来看看你爷爷什么的，都是假的！说到底，她已经被毁了，你还稀罕她……”
安小朵歇斯底里的喊声突然停了下来，我望着林嘉瑞手中空掉的水杯，望着那个我曾经守护过、疼爱过、当她是我亲妹妹的女孩，眼里不觉有了泪意。
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林嘉瑞，连你也帮她？”安小朵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嘉瑞问道。
林嘉瑞说：“小朵，你别这样，会让人觉得你像个疯子。小眼睛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侮辱她。”
我觉得我认识林嘉瑞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温暖。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在林嘉瑞的天平上放上我和安小朵，他的心会朝我倾斜。
我也从未想过，林嘉瑞会为了我跟安小朵翻脸。
餐厅里的其他人因为安小朵的话都朝我们看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们落在我身上的那种复杂的目光。我心中百感交集，又酸楚，又委屈，又震撼，又觉得耻辱……
柒轩抓着我的手，说：“我先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挣开了他的手。
不管安小朵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已经回来找我了，但是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世界早就不再只围绕柒轩这个男孩转了，他是离开还是归来，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我从柒轩的身边逃开，便看到了站在门口接我的许岩。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即便他曾经对我造成的伤害成了别人侮辱我、伤害我的利器，但我依旧奔向了他，没有丝毫犹豫。
这就是我的选择。
03
学校里开始传我曾被人侵犯的消息，连棚户区那带也陆陆续续地有人传，很快，那些不堪的话就传进了老师和我爸妈的耳朵里。
我许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害怕过了。
当老师找我谈话，我遮遮掩掩地否认了这一切，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即使逃过了学校的逼问，我也逃不过家里那一关。
我知道我不该怪安小朵，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永远不能阻止那人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恐慌，我不知道该如何跟爸妈解释，怎样不让他们伤心。
自从那天离开餐厅后，我就很少见到许岩。他好像很忙，又好像是在故意躲我。
放假的那天，我终于忍不住去找许岩，却被他们班上的同学告知，许岩很久没来上课了，他爸妈帮他办理了出国手续。
我顿时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知道我一回到家，迎接我的就是气得发抖的爸爸打的一巴掌。
“你说，那些人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你让我以后出去怎么见人？”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
我从未见过爸爸哭，在我的印象中，老简一直是很好玩的小老头，就连上次人家诬陷我推安小朵下楼，他也没有哭过。
爸爸打我，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他肯定在想，我那么好的闺女，怎么会这样呢？
爸爸他没有文化，他虽然从不当面夸我，但是出去逢人就会说，我闺女考试考得好啊，学校还给我老婆子戴大红花了。
人家就说，老简，你好福气啊！
而他现在却说，你让我以后出去怎么见人。
“爸，我没有！你不要相信她们说的话，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妈，你劝劝爸，我真的没有！”
……
我拼命地乞求，不停地否认，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承认，承认了，我就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我就让我爸妈没脸见人了，打死我也不能承认。
家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看戏的，有帮忙劝解的，我看到灵耳抱着我爸的腿，哭着喊：“爷爷，别骂小柠姨妈了！”
我看到我妈捂着胸口在堂姐们的搀扶下掉着眼泪。
柒轩过来拉我，我甩开他，跪着挪到我妈的面前，拉着她的裤脚哭着哀求：“妈，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我没有啊！妈——”
我妈的脸色很难看，她僵硬地抓住我的手，板着脸说：“小眼睛啊，你看看这屋里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啊，你听听外面有多少人在说你啊，你怎么能被他们这么说呢？妈带你去医院，你去做个检查，检查完了就能证明外面传的话是在诬陷你。小眼睛，听妈的话，咱们去医院。”
“不！我不去医院！妈，我不去！”
我惊慌地挥开她的手，看着她哭着倒下来，看着我爸跪在地上哭得像个疯子，看着这屋里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然后冲出了屋。
我听见有人喊我妈心脏病发了，我听到有人喊我回去，我听到身后有人追我。
可我不能回头，我不能去医院做检查，去了我就真的没脸见人了，我爸妈就真的没脸了，去了，许岩也就毁了。
许岩，你在哪里？许岩……
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巷子里乱跑，终于跑到了马路边，拦了一辆车钻了进去，催促司机快点开。
我拼命地给许岩打电话，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他没有接我的电话，我知道他在，他是故意不接我电话。
我发了疯似的继续打，他不接，我就发短信。
我的眼前全是我妈倒下去的样子，还有我爸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我告诉许岩，我在他租的房子里等他，他要不在，我就去死。
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妈因心脏病死了，我就跟她一起去死。
我知道许岩会来的，他会的。
是的，他来了。
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说：“简乐柠，你别这样，我要出国了。如果你为我好，就让我走吧，出国以后，我的未来会好些。”
我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只是抓着他的衣服哭着诉说家里发生的一切。
我爸是怎么哭着骂我的，我妈是怎么昏倒的，人家是怎么说我们的，我妈想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抱着许岩哭，他却再也没说话。
哭累了，我抓着他说：“许岩，你说过你会带我走的。你说过的，为什么你要像其他人一样也要丢下我？许岩，你答应过我的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出国？”
他怎么可以像柒轩和林嘉瑞一样丢下我走了？他和他们不一样的，为什么也要丢下我？
他不是那个所有人都抛弃我，也会将我捡回来的人吗？
连林嘉瑞都不抛弃我了，连柒轩都回来了，他怎么就要走了呢？
他走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回去面对那一切？
他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可是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闹怎么求，他就是铁了心要走。
看着他脸上依旧淡淡的笑容，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我。
既然喜欢，怎么忍心丢下我？
“你走了，我会恨你的。”
“下次……简乐柠，下次，我死也要带你走。”
他走了，最终还是走了，就留了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丢下我走了。
还记得他哭着给我打电话向我忏悔的那个晚上，他对我说，永远不要原谅他。
曾经，我已经完全原谅他了，可是这一次，如他所愿，我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那天，我不知道在许岩租的房子里坐了多久，哭了多久，我只记得，后来柒轩和林嘉瑞找了过来，将我带到了医院。
我妈在医院抢救，庆幸的是，老天爷把我妈还给了我，不然，我真的要追着她去了。
我妈醒后再也没有追问过我那件事，回家后，附近的邻居也再也没有提起过，只有我爸跟我说，以后要跟柒轩好好过。
柒轩的奶奶看到我，总会板着一张脸，但是柒轩的爷爷常来串门，并且柒轩好像往我家跑得更勤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离开后，柒轩为了保全我，告诉大家，跟我在一起的人是他，我和他偷尝了禁果。
不管安小朵怎么控诉他撒谎，他就是死咬着不放，他甚至跪在我爸妈的面前，哀求说，是我对不起小眼睛，是我一时冲动犯下的错。
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怎么会是他呢？他这样做，就是在向我爸妈承诺，要跟我拴在一起了。就算他为了当初抛下我那件事觉得对不起我，也没必要为我搭上后半辈子啊？
就像柒轩的奶奶说的，我配不上她的孙子。
现在的我真的配不上。
可是为了不让我妈再伤心，不让我爸丢脸，我只能自私地顺着柒轩的谎言走下去，让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我们在青春期犯下的错。
许岩走了，几个月后，早就说要拆迁的棚户区也终于被拆了，我也终于离开了那片养我的土地。
我曾爱过那里，也曾痛恨过那里，离开的那天，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连带被拆掉的，还有我十七年的喜怒哀乐，我十七岁年华的痴恋也被埋葬在这里了。
爸妈用这辈子苦心攒下来的积蓄买了一套普通的小房，他们接受了我跟柒轩在一起的事实，但还是三令五申，在大学毕业前不要再做违规的事情。
只有我和柒轩知道，我们是不会违规的。
他如小时候一般，有着强烈的洁癖，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对他而言，我是一把舍不得放开却又觉得脏的泥土。
而我的心，也在十七岁那年筑上了一座空坟，埋葬了我提前结束的青春。
离开棚户区的那天，我又在巷子口的菜市场看到了那个卖韭菜的女人。她愣愣地蹲在地上看着我离开，嘴里似乎在说着什么，眼里好像有晶亮的泪光在闪烁，而我却不知道她为何流泪。
临走前，林嘉瑞打过我电话，说：“小眼睛，其实那天，如果我在，我也会跟柒轩一样，说同样的话。如果是我，我们会不会幸福一些？”
我跟林嘉瑞说了声“谢谢”，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他也知道我的答案。
我带着对这个棚户区的爱与恨，带着对许岩的爱与恨，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年前，柒轩与安小朵离开，而我留在了这里。
一年后，柒轩带着我离开，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心已经空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04
直到六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人的消息，那空洞已久的心又觉得痛了起来。
我用六年的时光恨了许岩，却不知道那个人用一个谎言爱了我六年。
这六年，我与柒轩的感情一直濒临危机，大学毕业后，我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却在婚后的当晚，便让这婚姻名存实亡。
柒轩的精神洁癖，我的无心，注定了我们走不到一起。
六年后，我按照报纸上给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人，他刚刚做完化疗，坐在医院的走廊上作画。
那张娃娃脸，没了以往的稚嫩，染上了些许苍凉。
爱过，也恨过，却在重逢的那一刻，一切都化成了空虚岁月里的一声叹息。
在他惊愕的目光下，我朝他靠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忍着鼻尖的酸楚，问他：“许岩，你该怎么还我那六年？”
那一刻，总是被抛下的我，终于被我最珍视的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