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闲逛回来后,阿道弗斯的眼睛又盯上了顶层架子上的酒瓶。它摆在那,还有四分之一的酒量,清透的酒液诱惑着他。他能感觉到它的醇香,随着它滑入喉咙,那燃烧的灼热快感经过肺腑肆意扩散开来。他每天都和这个酒瓶做斗争,可每天都会输掉。他自觉懊恼,转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拼命想要延迟在所难免的举动。他都不知道自己出了多少汗。老天爷啊,他好想喝——喝了会感觉好点——也会感觉……更糟。糟糕透顶。
他希望双胞胎现在就回来。他们的出现虽然让他生气,但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切地存在。他老婆玛尔塔一时半会回不来。她为当地农场主纳粹狂热分子马屁精霍克工作,工资一天不如一天。要是共产党执政,霍克的农场早就被以财产集体化的名义没收了。想到这里,他脸上再也不见了笑容。虽然玛尔塔的工资少得可怜,但那也是上苍的恩赐,不过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痛,他好愤恨——靠她养活,为了她的一口面包千恩万谢。他讨厌这种生活——这间小屋像个监狱,粗糙的泥土地面、腐烂的木头结构、肮脏污秽的小村庄、近亲婚配的本地人生性多疑又单纯无辜。他知道他们都是纳粹的同伙,正迫不及待地想交出手里的犹太人,就像要甩掉粘在鞋子上的狗屎一样。他拿出香烟,用颤抖的手点了一根,看着淡蓝色的烟雾旋转消失在一束束阳光里。时光要是能倒流该有多好。
低低的敲门声让他以为自己是幻听。再度响起时,他才知道真的有人敲门。从没人敲过他家的门,没有邻居,没有朋友,甚至有那么一刻,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恐惧涌上他的心头,他害怕是他们抓他来了——但是鼎鼎大名的盖世太保可不会这么温柔地敲门。“请进,”他不无犹豫。
门吱吱嘎嘎地开了,一张女人的脸探了进来。
“埃梅里希太太?”她没进来,好像不愿意蒙受他的热情招待。莫妮卡的妈妈是村里唯一会向他问好的人,让他受宠若惊。“进来,进来呀,”他知道自己焦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咆哮,“我又不会咬人,”他补充说着,想努力表现得自然得体。
她向前迈了一步,不过还是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她真漂亮,他想,虽然青春不在,但她的深色发髻和宝绿色的迷人双眼风韵犹存。她的到来和她注视他的眼神提醒了他,他真邋遢。可是小屋里的水龙头里也没水,他还能怎么样,再说了,他只有这一身衣服。
“有没有打扰到您?”她问。
“没有,一点也没有,”他吐出香烟磨灭在烟灰缸里,“来杯咖啡?”
“不用了,我马上走,不过我想应该让您知道……”
“知道什么?”
“有点不好启齿。”
“请坐,埃梅里希太太,请坐。和双胞胎有关系?”
她在木椅子上坐下,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对,和双胞胎有关系。你看,我有两个女儿,你可能也知道。大女儿海琳喜欢去树林边的湖里游泳。”
“湖,对,我知道。”
“嗯,昨天早上我让莫妮卡去找海琳——我们给她安排了约会,她忘记了……哦天哪,这让我听起来像个讨厌的告密人。结果莫妮卡发现你的两个儿子在偷看。”
“嗯,他们倒是长能耐能给纳粹通风报信了。他们在偷看什么?”
“他们在偷看海琳,我的女儿,在湖里。”
“这很不好吗?”
“嗯,很不好,因为海琳什么也没穿。她光着身子。”
“哦,”像是他自己被抓了现行,“肮脏的小王八……”他重重地坐下,因为羞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对不起,我会和他们谈的,严肃地谈谈。”两个肮脏的小王八犊子,他辛辛苦苦养大他们,不是为让他们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的。要换做是他,被父亲抓住偷窥裸体女人,必定免不了一顿恶揍。那么兄弟俩也别指望能逃过一劫。倒不是因为他们错有多大,而是害怕在村子里传开,被人们从此贴上败类和异族的标签。见鬼,这过的是什么生活啊。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得喝一杯。
“您没事吧,费舍巴彻先生?”
他叹了口气,“没事,我没事。”
“您现在在这里习惯了吗?”她似乎语气中略带担忧。
“习惯,也没有,我不知道。”
“您以前是做什么的?来这儿之前?”
“我?”之前村子里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很久以前我有自己的生意,从美国进口和销售布匹。我收入可观,总是供不应求,尤其是在柏林的时候。”
“然后就是大萧条。”
“对,然后赶上了大萧条。我加入了共产党,您或许也知道,所以我就在这儿了。被驱逐了。”
“有的还不如您呢。”
“是啊。”
“您至少还活着。”
“对,我们都还活着。我们都很幸运,”他也不是那么幸运——他们抓住他把他送到了一个新建的集中营里。不过这都不能告诉她。他所受的那些鞭笞酷刑和折磨侮辱至今依然隐隐作痛。他又点了一根烟。所幸几个月后他被释放,家产都被没收,还被责令滚出柏林。次日他们就人手一个衣箱踏上了东去的列车,去往被世间遗忘的地方。
“你们不能回去了?”
“当然不能。我被禁足了,不能离开村子中心五公里以外。这是作为共产党所受刑罚的一部分,”他擦了擦眼睛,“现在您都知道我的事情了。作为德国良民,您应该恨我才对。”
“我一点也不恨您。我知道您太太有工作,双胞胎好像也适应这里了。”
“那还偷看别人。”
“哦,我现在真希望我没和您说过这事。是海琳不对,她到底想什么呢,怎么会去裸泳?我会说她的。行了,费舍巴彻先生,谢谢您的款待,不过我该走了。”
但阿道弗斯还在深思,香烟在他的指尖默默燃烧。等他抬头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太可惜了,他想,她人真好。自从来了这个倒霉地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像样的和人对话。但它并没能让他感觉好些,却更加提醒了他,他有多没出息。
“我不想喝,”他咕哝着用指甲在木桌上来回刮擦,“我不想喝。”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孤独枯燥的几小时,也是痛苦煎熬的几小时。他再也坚持不了了,他不能继续坐在这里,他在这间又脏又乱的小屋里来回踱步,脑海中全都是曾经幸福美好生活的记忆。他突然一只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踩灭烟头,笨拙地起身把椅子推到一边,蹒跚地奔向架子,伸手去够酒瓶。他甚至扑过去要拿住它,有一刻,酒瓶摇摇摆摆差点倒下,晃了几晃才又站住不动了。他松了口气,一把抓住酒瓶,拔出塞子,让那股醇香涌入他的鼻腔,勾出一串涎水。他颤抖着双手,握紧酒瓶喝了一大口,将那股烈焰噙在口中,让它慢慢滑入喉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噙着这口酒,品味着它的香甜,任由眼睛被泪水刺痛,内心终于安定下来。随着一口气呼出,他笑了,他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了。
“就喝几小口,”他说着又喝了一大口,紧接着又是一口。不,以前可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