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虽然在其产生之初和产生之后的两千多年中是一个复杂而综合的文化载体,并非只属于文学范畴,由于《诗经》评点主要是从文学的视角来审视并赏析《诗经》文本,因此,本书也从文学本位的视角对《诗经》约4个世纪的评点历史作出梳理和评价。《诗经》的评点,虽然也残存着经学的痕迹,但其主体则是对于“知有经而不知有诗”的反拨,不再着力“鸟兽草木、史传地理、典章制度、文物礼教之学”,其取向正是“知有诗而不必知有经”,所“究心”者乃窥“二千五百年前作者之用心”,以独特的文学批评方式,致力于“以求吾国文学递迁之迹,以求吾国后代诗人与古代诗人心心相绍之理”。
《诗经》评点借助评点这一中国自宋代以来特有的文学批评方式,于明清两代取得较大成绩,绽放出异彩,因此,我们需要对评点的形式有一个清晰完整的认识。
第一节 评点
一 评点
评点最早是在南宋出现的,起初用来评选诗文。这种样式,可说是一种具体的、实际的批评,具有很强的实践性,体现了我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特点和优点。
《诗经》评点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有自己的特质。“评点”一词本来有两个含义:一为评论圈点;一为评论比量。有种评点往往是在手抄作品原文的时候同时进行的。关于这种,可以参考谭帆对于评点的界定:
一、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一种重要形式,与“话”“品”等一起共同构成古代文学批评的形式体系。
二、正因为评点与所评作品融为一体,故带有评点的文学作品成了一种独特的文本形式,这种文本一般称之为“评本”。
三、评点在总体上属于文学批评范畴,是一种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判断和分析。
二 注解
注解有很多种类,如《十三经注疏》中存在的传、注、笺、疏、正义、集解、注疏,都属于注解。
汉朝的注解一般称传、注、笺、章句、故(诂)、训等,《汉书·艺文志》著录的著作名称中还出现过解、说、微等。
郑玄在注解《诗经》的时候,把自己的解说标明“笺”,表示不与毛传相杂,便于读者识别,成为一种独创的体例。
而郑玄对于其他儒家经典的注解由于不具备这种体例,遂名为“注”,而不称“笺”。
“注疏”是注和疏的并称。
三 传统注解与评点内容、形式之区别
传统《诗经》注解与《诗经》评点有本质上的不同,以《诗经》的历代注疏而论,其内容关乎经籍中文字正假、语词意义、音读正讹、语法修辞,以及名物、典制、史实等,一般不出以下几种功能:
第一,扫除文字障碍,用通行的语言解释古字、古义,并对难字注音。
第二,揭示篇章要旨,串讲句意。
第二,考证文本词语的出处(语典)和故事来源(事典)。
第四,补充史料,考证史事。
第五,阐发文本深层的思想意义,阐述注者本人的见解。
第六,对前人对同一文本所做的多种注解进行系统总结与梳理,间附按语表明己意,或不发表己意。
再看《诗经》的评点,则不外乎这样几种功能:
第一,揭示诗歌体式、命意、题材、诗境方面的开创性及其影响后在诗歌的表现;
第二,与其他在体式、命意、题材、诗境方面相近的诗或诗句进行比较,以显示其优长,用于对比的诗歌范围不限于《诗经》;
第三,用另一种形象化的语言来形容比拟所评点诗句的意境或风格,使读者的感性理解更加准确;
第四,揭示诗背后的本事(此点与注疏内容有相同处);
第五,对诗义进行引申,借以阐述批点者个人的思想见解和感受(包括政治、伦理、社会、人生等,这一点跟注疏内容也有交叉);
第六,示以文章规矩,即对所评点诗或诗句所涉及的诗法进行分析和总结,包括字法、句法、结构、修辞及其他具体诗歌创作手法(注疏也偶有涉及诗艺的著作,但比例极小,一般像朱熹《诗集传》那样只标明“赋也”“比也”“兴也”等,基本不做具体评述);
第七,为读者点明诗篇精彩之处,当然有时也会点明败笔;
第八,偶尔也涉及训诂内容,但不占主流。
《诗经》评点的内容特点是,以批评的随意性取代笺注的严肃性,以句法的点拨和分析取代本意的探讨,以艺术的鉴赏取代语词的训释,不太留意史实的钩沉和本事的索隐,总体上以文学的鉴赏、艺术的分析为要务。
另外,《诗经》评点与注解有完全不一样的习惯性用语和术语。
涉及训诂的注解术语一般有如下几种:
第一种是用于注音的,有“音某”“某某反”“某某切”“读为”“读曰”“读若”“读如”“如字”等。
第二种是用于释义的,有“某,某也”“某某曰某”“某某为某”“某某谓之某”“某,言某也”“某某之言某”“某某之为言某”“某,谓某某”“某,犹某某”等。
第三种是用于表示词的某种性质或状态的,有“某某,某某貌”,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样子”。
第四种是用于串讲句意的,有“言”“谓”等,相当于现代汉语中“说的是……”。
第五种是用于指明虚词的,有“某,词也”“某,辞也”。
以上这些传统注疏里的术语,在《诗经》评点中是极少存在的。
四 传统注解与评点的优缺点
注解的功用,主要在于使得古代文本的语言、名物、制度、本事、故实、思想、意念更清晰地表现出来,其价值自不必多言,但其对于诗歌所描写的形象、意境、诗法、风格、结构等艺术层面的问题却呈失语状态,这不能不说是种遗憾,而这种遗憾,恰有评点来为它弥补。
细究传统经学注解的弊端,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考证繁琐;二是穿凿附会;三是语言酸腐可厌。
五 评点与传统诗评
“评点”一词,在当下流行语中含意比较宽泛。大众对于所有的有针对性的评论性文字或口头讲的话语几乎都称为“评点”或“点评”。
文学评点是文学批评的一种,虽然我们在广义上可以称它为文学批评,但是我们却不能把一般的文学批评称作文学评点。
其实,文学评点是一种特别的文学批评形式,正如同词是一种形式特别的诗一样。
同理,广义上我们可以说一种评点著作就是一部批评著作,却不能反过来说一部批评著作就是一种评点著作。
另外,《诗经》评点之所以和一般的《诗经》评论不同,不仅仅因为评点和被评点文本如影随形的关系,还因为《诗经》的评点是对阅读《诗经》的介入。评点是对阅读的介入。
因此,与现代的学术论文最大的不同是,评点没有代替读者的阅读,而是介入阅读,参与读者的阅读活动。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评点“通作者之志,开览者之心”,是二者的桥梁。《诗经》评点同其他文学作品的评点一样,还具有读者与文本的互动性,这是其他文学批评样式不具备的,不管是“话”还是“品”还是“论”。
另一方面,读《诗经》评点本的读者与作诗者的文本和评点者的文本互动,譬如一人听两人晤谈,细辨雌黄,别有乐趣。
六 评点与高头讲章
《诗经》评点也有列在书籍天头的眉批,乍看似乎和高头讲章的形式相似,但其实内容上有本质的区别。
《诗经》的高头讲章对于《诗经》评点从内容和形式上都有直接影响,这从高头讲章和评点混合纠缠在一起的几种著作就可以明显看出来。
第二节 传统《诗经》学概说
一 古代传统《诗经》学的经学性质
回顾明代以前《诗经》学的发展,我们既要肯定以注疏为主的《诗经》经学阐释学在语言、文化、历史等方面的研究成就,又要清醒地认识到《诗经》经学政治中心论与实用主义观的特点及其弊端。
《诗经》的三百零五篇诗歌作品,大致可分为三大类,即宗教颂赞祷祝类、政治叙事类、言志抒情类。
《诗经》作为先秦的儒家经典之一,在两千多年的研究历史上,经历了漫长而逐渐演变的历史——从歌到诗、从经学到文学的过程。但在这个过程中,文学的阐释一直以来都是细流,一直都作为附属存在着。
二 先秦《诗经》学
刘毓庆认为,先秦两汉是《诗经》由“诗”而“经”而“经学”的发展过程,包括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赋诗言志’,即诗以文学的灵动性出现在会盟燕享的春秋时代。”“《诗》学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由‘诗’而升为‘经’,并肩负起传承礼乐文化的使命,广泛地渗透于儒学理论架构的时代,即战国时代。”“第三个阶段是《诗》之经学研究启动并逐渐经术化,即周秦之际至西汉宣帝前的一段时间。”“第四个阶段是经学的极盛与成熟,这主要指元、成之后的汉代经学。”
三 《诗经》汉学时期
汉代齐、鲁、韩、毛四家《诗》的陆续出现及兴盛,是汉代《诗经》学的最大现象。夏传才这样总结了汉代的《诗经》研究:
汉代的《诗经》研究是当时学者对《诗经》所作的解释和论述。汉代的《诗经》研究就是汉学的《诗经》研究。汉代的《诗经》学,奠定了封建社会两千年《诗经》研究的基础。
夏传才批评了汉代《诗经》学的封建政治伦理教科书化的解读倾向,认为其附会引申儒家的教义,逾越了《诗经》的文学范畴。在这方面,顾颉刚的论述颇为详细。他在《秦汉的方士与儒生》中这样评述汉儒以通经致用的目的曲解《诗经》:
诗是主于发抒情感的,情感与理智常常不容易得到平衡,所以这三百五篇里有的愤怒,有的颓废,有的浪漫,本来不尽可作道德的规律看。
唐代出现的《毛诗正义》,可以说是《诗经》汉学的集大成之作,同时也是《诗经》汉学的最后辉煌。
四 《诗经》宋学时期
宋人有怀疑精神,王柏《诗疑》对前人旧说尤其是《诗序》大胆质疑,甚至提出删诗的主张。王质、郑樵、朱熹、程大昌、杨简等人也都否定《序》的价值,攻击《诗序》,主张去《序》以说诗。宋元明的传统《诗经》学的发展,主要受到了理学发展的影响。
朱熹认为,读“诗三百”应该只把《诗》当作当下的人写的诗来看待,比如让别人诵读一篇诗,自己在旁边聆听,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再去搜检相关的注解。
明初尚仍元代之风,对于《诗集传》极为崇信。胡广等奉敕撰《诗经大全》,即以朱熹之说为主。及李先芳、朱谋玮、姚舜牧、张次仲、何楷诸人的著作相继而出,研究的趋向才为之一变,非朱宗毛与折衷毛、朱的人才渐渐地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