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原本温热的玉茭面糊糊饭已经放凉,表面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淀粉皮。原本脆生生的土豆丝,此刻也都已经变得粘软,无力的趴在大海碗的边上,呆望着墙角的蛛网。李力生的人早已经不见,那个包裹的密密匝匝的硬纸包就那么无赖的靠在大海碗的旁边,引诱着屋内人去探寻。
“看他嗳毬事哇。”胡大海斜眼瞅着门口,仿佛李力生还杵在那里一般:“还蜗舍母猪下崽子了。一提起胡树根,就跟老鼠儿见了猫一样。谁不知道他是胡树根的狗腿子了!”
贾润泉干笑着看着坐在对面的胡大海,嘴角勉力的向上扯起几分,不知是哭还是笑。
“你哇。”胡大海看着贾润泉咧着嘴的脸,不由的叹了口气,道:“你这块人甚都好,就是太实在了。人家说甚你也就是‘嘿嘿’两声。三脚踢不出一根响屁。”
贾润泉挠了挠头,咧着嘴道:“我就是个开货栈子的,也没甚本事,我……我不就是……”
耿氏端着两碗热水放到炕桌上,看看胡大海的脸,又看看那只吃了一口的玉茭面糊糊饭,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说你哇,这饭都实冰凉了。”耿氏撇撇嘴:“你还吃不吃了?”
胡大海嘴角抽动两下,终于开口:“不吃了,妈了个婢的。日他妈婢的李力生,弄的老子吃饭的心思也没了。”
耿氏苦笑一声,微嗔道:“嗳咯今黑夜我可是不做饭唻。反正你晌午吃不完就黑张来吃。”胡大海眨巴眨巴眼:“没事,只要是我婆姨做上的饭,剩多久我都觉得香。”耿氏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一滴眼泪却又不受控制的从眼角偷偷滑落,正落在那碗粘稠冰凉的糊糊饭里。
胡大海刚想说些什么,耿氏却已经在说话:“这是块甚东西了?”胡大海顺着耿氏的目光看去,正是李力生留下的那个纸包:“力生子兀块货留下来的,说是替胡树根送过来的,也不知道是里头装的是甚玩意儿了。”
耿氏放下手中的碗筷,伸手摸起那个纸包,只觉得又硬又冷,拿在手中颇为沉重。伸手想要扯开,却发现上面的麻线缠的又细又密,一时难以扯断。
“挨毬了。”胡大海忍不住啐了一口,撇着嘴道:“你怎呢这来笨了,你拿块剪子一剪不就行了。”
“我知道。”耿氏剜了胡大海一眼,嘟囔着道:“我怎呢不知道。”说罢伸手摸过针线盒子里的剪刀,剪刃一挑,纸包里的东西便忽的从纸包中滑出,骨碌着滚落到灶台后面的墙角。
“这是送的甚东西了。”耿氏捡起掉在墙角的东西,却是两个硕大的安石榴。石榴还是青的,青绿的表皮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已然有了霉烂。
“妈了个婢的。”胡大海忍不住骂出声:“你看胡树根这块挨杆子货。送块东西来还是烂的。”
耿氏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两个烂石榴,脸色却不由的沉了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润泉看着耿氏手里的两个石榴,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了开口:“这东西,我见过。”
胡大海啐了一口道:“石榴又不是甚稀罕玩意儿,草市上五文钱就能买回一箩筐来。”
贾润泉皱着眉头,缓缓的道:“这……这和草市上兀些不一样,这是陕西临潼的红石榴,以往……以往都是……是给皇帝老爷的贡品。一般人家吃不上。嗳唐朝时候还有人写过诗了。”
“甚诗了?”耿氏的脸色依旧沉着,眉头也依旧拧在一起,形成一个皱巴的鼓包。
“哦。”贾润泉清了清喉咙,朗声道:“‘日照血球将滴地,风翻火焰欲烧人。’这是……唐朝有块嗳大诗人白居易写的诗,说的就是这临潼石榴。”
“妈了个婢的。”胡大海啐了一口:“意思我还得登上门子去谢谢他胡树根的了?”
贾润泉眉头紧皱着,耿氏的眉头却比他皱的还要紧上三分,眼圈也已经渐渐的变红。胡大海见状赶忙直了直身子,追问道:“婆姨,婆姨?”耿氏抬头,将那两个烂石榴放到炕桌上,揉了揉眼睛道:“嗳。”胡大海看着那两个烂石榴,伸手拉住站在一旁的耿氏:“婆姨你怎呢了?”
贾润泉嘴角抽动了几下,也试探着开口问:“嫂子你怎呢了?”
“大海。”耿氏吸溜吸溜鼻子,豆大一颗泪珠便从眼角滚落,直直的流到腮帮子上:“我嫁给你有多少年了?”
胡大海不知耿氏为何提及于此,但依旧认真的思索着:“有二十多年唻哇。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年唻。”
耿氏轻轻的笑了笑,笑容温软而略有一丝哀伤:“二十四年唻。咱俩块这来多年了,我也没能给你养下块小子闺女的,你怨不怨我了?”
胡大海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要说不想要块娃娃,嗳我肯定是想了,可是他既然不想来我老胡家,嗳咯他就不来哇。”胡大海将耿氏的双手握的更紧,笑着继续道:“谁不知道我婆姨是十里八乡的好婆姨了,平老四家嗳婆姨倒是能养,一口气养了四块娃娃。可是就是拿上十块平老四嗳婆姨,也不能换走我这块好婆姨。我也不怕润泉子笑话。”胡大海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贾润泉,又回过神看着站在身边的耿氏:
“你就是我胡大海的宝贝圪蛋,给我一蜗舍金疙蛋也不换的嗳宝贝圪蛋!”
胡大海一边说着,耿氏的眼睛也已变得更红,眼眶里的眼泪也聚的越来越多,待到胡大海把话说完,耿氏的脸颊上早已挂满了泪珠。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好似颗颗剔透的珍珠。
耿氏用力的擦试着流出的泪珠,每擦拭一下却有更多的泪珠子从眼眶中涌出。好似决堤的河水。她的嘴唇不住的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她的鼻子也不住的吸溜着,但鼻涕却也已经不受控制的垂到了唇边。胡大海轻轻的抬起右手,想要擦去耿氏脸颊的涕泪。耿氏却已经挣脱开胡大海拉着自己的左手,抽泣着跑出了屋外。
胡大海看着耿氏离去的身影,轻轻的叹了口气:“唉,这婆姨今日这是怎呢了?”
贾润泉猛地端起面前的碗,“咕嘟咕嘟”的将碗里的水喝了个精光,喘着粗气道:“大海。”
胡大海皱眉:“嗳。”
贾润泉猛地站起身,又缓缓的坐下,抹了一把脸道:“你知不知道胡树根送石榴是甚得意思了?”
胡大海的眉头拧到一起:“甚的意思了?”
贾润泉道:“嗳老祖宗们说石榴的意思就是‘千房同膜,千子如一’。说的就是嗳多子多孙的意思。”贾润泉紧盯着炕桌上的烂石榴,结结巴巴道:“嗳……嗳胡……胡……村长送你这临潼……石榴的意思就是……”
贾润泉的话还未说完,胡大海的脸色就已经沉了下去,待到贾润泉话毕,胡大海的脸已经黑的像是生铁一样。
石榴本是多子多孙,子孙昌盛的意思,但胡树根送来的石榴却是青绿生涩,布满霉点。烂掉的石榴又怎么可能再有子孙,孩子本就是横在胡大海夫妇心中的一道坎,胡树根此举正是在羞辱胡大海和胡妻耿氏。
胡大海气极,伸手猛地一拍炕桌,面前碗中的茶水便都撒了出来,溅满了整张炕桌,也溅了胡大海满炕满身。原本放在桌上的青皮石榴便也忽的再一次滚落在地蹦了两个蹦子后滚落至门后。
“妈了个婢的胡树根!”胡大海不由的大骂,简直将他平生所知的所有脏口都骂了出来,直将胡树根祖宗上下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过了许久,贾润泉终于试探着开口:“大海。”胡大海依旧黑着一张脸,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我觉得哇……你这的卷他也不太合适。”
胡大海冷笑:“是不合适,我现在光想甩他两个逼兜,把他捏杀在嗳茅子坑里头。”
“胡树根好赖也算是你的本家。”贾润泉眉头微皱:“他祖宗不也是你祖宗,你艸他祖宗十八代,不……不也是艸你自己家的祖宗了。”
胡大海一肚子的火气,此刻却被贾润泉一句话弄的不由的有些发笑:“妈了个婢的,我们老胡家有他这的块玩意儿,真是造了八辈子的孽唻。”然后他又道:“就这回高俊堂嗳两块怂婢玩意儿,估计也是他在背地儿挑豁的。”
贾润泉紧紧的咬着嘴唇,好像在做着一个极为困难的决定:“大海……”
胡大海叹气:“嗳。”
贾润泉道:“我夜来和狗剩子倒歇,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
“甚了?”
“狗剩子说是,嗳两块临潼石榴是咱们涂水县令,就是嗳苏光堂给了胡树根的。”
“哼。”胡大海冷哼一声,眼神里流露出一声厌恶:“嗳涂水县衙我也去了几回唻,嗳苏光堂和胡树根一毬样,都不是甚好玩意儿,嗳也是块挨杆子货!贪官!狗官!”
“不是。”贾润泉擦擦额头沁出的汗珠,皱眉道:“你想了,嗳苏光堂能把东西送给胡树根,他俩嗳关系能差了?保不见背地儿就是苏光堂给胡树根撑腰了?”然后他又道:“我那天还听见胡……村长和力生子倒歇时候说唻。说是……”
胡大海焦躁的催促道:“说甚唻,你倒是快毬些,能急杀块人!”
贾润泉咽了口唾沫,声音也提高了那么几分:“说是……‘全大峪口也只有他胡大海敢去告老子,可是他就是跑断嗳两根婢腿也没毬用,老子背地儿有人,他胡大海能把老子怎呢办!’”
注释:
卷:骂
逼兜:巴掌
茅子: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