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贾润泉搓了搓手,看着躺在床上的胡大海。耿氏正端着一个青花大海碗坐在胡大海身边,大海碗里盛着满满当当一大碗的玉茭面糊糊饭,两筷子油汪汪、脆生生的土豆丝正泡在里面,土豆丝的油水渗透进汤饭里,整碗糊糊饭便都浸满了一种奇特诱人的油香味。亮晶晶的油花就那么漂浮在上面,闪动着金黄色的光。
耿氏轻轻的舀起一勺饭,又轻轻的递到胡大海嘴边。胡大海便张开干燥皲裂的嘴,将那勺汤饭吃进嘴里。
“怎呢说了。”耿氏轻轻擦拭着胡大海的嘴角,擦着擦着,眼里的泪花便再一次偷偷的涌了出来。
胡大海咧着嘴笑了一声,道:“还是我婆姨做的饭好吃,又香又软,就是有些烧。”
耿氏轻轻笑一声,柔声道:“嗳咯我给你吹一吹,吹凉了再吃。”
胡大海笑笑,道:没事,你嗳活计也不少了,就放的那哇,凉了些我自己吃就行。”然后他又道:“这不是润泉子还在这儿了,我和他倒歇两句。有甚的事了他也能招呼一下。”
贾润泉咧嘴一笑,道:“嗳咯我跟大海倒歇倒歇,他要是想吃饭喝水屙屎屙尿,我也能帮给他照顾好了。”
胡大海忍不住啐了一口,一动便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温暖的窑洞和身下的火炕都在一瞬间开始疯狂的摇晃旋转,只差把他甩到屋外:“你快算毬了哇,我婆姨就是去洗块碗、擦抹擦抹桌子,真要有甚事情我也用不着你把屎把尿了。”
贾润泉“嘿嘿”干笑两声,坐到胡大海对面的炕头,直直的看着胡大海的脸。
胡大海努力的转动眼珠,勉强的瞅了一眼在外屋做活计的耿氏,又回过神看着坐在对面的贾润泉,开口道:“嗳高俊彦的圪嘀扭怎呢说了。”
贾润泉咽了口唾沫,开口道:“断了,嗳膀子肿得和猪肘子似的,连骨头碴子都露出来了。胡树根搭黑夜去镇上给他寻了块大夫,好赖是给接上了。”
“去他妈婢的胡树根哇。”胡大海冷笑一声,随即喉咙一阵响动,只觉得一口粘痰卡在里面,上不去,下不来,说不出的难受:“嗳咯高俊堂兄弟两块,这两天就没有来闹腾甚?”
贾润泉揉了揉鼻子,又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高家嗳兄弟两块,夜来黑张来就搬上走了,我听狗剩子说是胡树根倒是劝过俊堂子,俊堂子说甚也不肯留的大峪口住唻。”
胡大海冷笑一声,道:“高俊堂不就是仗着他是胡树根的小舅子,刚能在村子里落下脚来住了这来多年。他这回倒是精明。”然后他又道:“嗳咯胡树根了,兀块挨杆子货就没有来闹腾来?”
听到提起村长胡树根,贾润泉的脸色不由的变得有些不太自然:“村……村长倒是没有说甚,夜来光顾着拾掇你们两块的嗳伤口唻,他又是大峪口的村长,总不能因为他小舅子就来和你闹意见哇。”
胡大海也不回话,只是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喉头不住的蠕动着,那一口黏痰正卡在嗓子眼儿里,弄得他喉咙不住的发痒,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大海……”贾润泉试探着招呼一句。
“嗯……呃……”胡大海的喉咙一阵的响动,不知是不是对于贾润泉的应答。看着胡大海这副模样,贾润泉只好先住了口,于是这间逼仄的窑洞中就只剩下了胡大海喉咙的响动声和外间里耿氏擦抹桌椅的碰撞声。
“呀,你这是。”耿氏的声音忽的在外间响起,伴随着一阵的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忽的闯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酱色的长袍,脑袋上带着一顶黑缎的瓜皮小帽,两撇小胡子垂在嘴边,好像两条老鼠尾巴。就在那人进门的一瞬间,胡大海的喉咙猛地一动,嘴唇便顺势一撅,紧接着一口黏痰喷射而出,刚巧不巧的正落在来人的脚边。
那人的眉头便猛地皱到一起,搭配着嘴边的短须和一双绿豆小眼珠,活脱脱就是一只灰皮大耗子。
贾润泉看着站在一旁的鼠脸汉子,嘴唇微微的向上挑起:“呀,力生子你怎呢来了。”这鼠脸汉子便是他嘴里的“力生子”,全名叫做李力生,在矿上做着个工头的职位。
李力生装着没有看见脚边的黏痰,把老鼠眼转了那么一转,笑着开口道:“这不是大海叫俊彦子给劈了一铁楸,村长叫我替他来料一料大海唻,看看严重不严重了。”
胡大海睁开眼,却没有看站在屋中的李力生,只是看着坐在对面的贾润泉,大声道:“我记得你家是不是有只黄皮大猫儿来了?”
贾润泉嘴角抽动几下,终于点了点头:“是了。”
胡大海挑起右边的嘴角,冷笑着道:“嗳咯你完了把嗳猫儿借给我家几天,要不你看这老鼠儿多的都进了蜗舍了。”
贾润泉咽了口唾沫,嘴唇不住的翕动着。看看坐在对面的胡大海,又看看站在灶旁的李力生,不知如何是好。
李力生冷哼一声:“呀,还能说话,嗳咯应该是没甚大问题。”
胡大海将目光移向站在屋中的李力生,故作惊讶的大声叫喊道:“哟,力生子来了。哎呀呀!你看我这得老上叫高俊彦兀块挨杆子货给劈了一铁锹,劈的我到现在还头昏的了,刚才都没看见你进来。”
李力生冷哼一声,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开口道:“嗳咯你这可得多歇歇了,叫婉秋儿给你炖上只老母鸡,好好的补上一补。”然后又拍拍贾润泉的肩膀,笑着道:“润泉子兀块儿宝贝蛋蛋兀来多,叫他给你弄上根人参,人参炖草鸡,嗳可是最有营养的东西。润泉子你说是不是了?”
贾润泉眨眨眼,干笑两声道:“是了是了。我……我早起就给大海拿过来。”随即却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胡大海盯着李力生的老鼠须,笑嘻嘻的开口道:“嗳咯这人参有了,要不你让胡树根给我弄上只草鸡来哇。也不用太大,就嗳一年多的小草鸡就行。太老了就硬的不好吃唻。”然后他接着道:“嗳高俊堂是他胡树根的小舅子,高俊彦是他小舅子的兄弟。高俊堂兄弟俩嗳跑了,他胡树根总得来表示表示了哇。”
李力生嘿嘿一笑:“我这不就来了,我刚刚不就说了,我是替胡……替咱们村长来料你来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纸包不大,却捆扎的严严实实,看起来颇为重要。
李力生将纸包递到胡大海面前的炕桌上,一边捻着唇边短须,一边道:“这是村长的一点点心意,不管怎呢说,大家都是一块村儿的人,俊堂子兄弟俩也都已经搬上走了,你也就不用再老计较这块事情唻。”
“不计较?”胡大海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大声道:“他高俊堂填了我胡大海的浇地的水沟,他高俊彦劈了我大海的得老,他们这是甚了?这是要我胡大海的命了!”胡大海靠在墙边,不住的喘息着,听到叫喊声的耿氏赶忙跑进里屋,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紧张的看着屋里的人:“大海……”
胡大海双手紧紧的抓着身下的床单,汗珠已经从他的额头滚落,咸涩的汗珠渗透进伤口,囟门儿的伤口上一阵儿的剧痛,好似有千万根针在扎,又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
贾润泉急忙道:“大海你没事哇?”
耿氏也已经跑到了胡大海的面前,一只手紧紧的握着胡大海的双手。另一只手在胡大海额头上小心的擦拭着。胡大海的双手粗糙且有力,有如两个巨大的铁钳,只攥着耿氏的手指钻心的疼痛。
“咳。”李力生咳嗽一声,只觉得一阵的尴尬,既不能现在离开,又不愿多做交集。最后只好也弯腰凑到胡大海近前,勉强的将嘴角扯起那么几分,堆起了一丝笑容:“大海,你没事哇?”
“力生子。”胡大海终于开口,却依旧喘个不停,声音也因此有些飘忽:“我问你,高家嗳兄弟两块,一向是俩怂头日脑的龌龊东西,三脚踹不出一根屁的货。”
李力生喉咙一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胡大海鼻尖上那颗将落未落的汗珠子。胡大海却已经在继续:“呢的两块龌龊东西,怎呢就一下有了刨水沟的念头唻?”
李力生咧着嘴干笑两声,忽然觉得嘴里一个劲儿的发苦,满嘴的口水都已经变成了掺满蒺藜的黄连汤,又苦又扎嘴。张嘴也不是,不张嘴也不是。
胡大海又道:“你要说不是有人背地儿日捣,他们两块挨杆子货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就算高俊彦是块不精明的二杆子货,嗳高俊堂也没嗳个胆子。”
屋内的人自然都知道胡大海指的是谁,胡大海和胡树根的矛盾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做为高俊堂的大兄哥,最有理由也最有机会指使高家兄弟俩闹事打架的自然就是他村长胡树根。
胡大海冷笑一声,直笑的李力生脊背发毛:“力生子,你说这最有可能在背地儿捣鬼的挨杆子货到底是谁了?”
李力生此刻已经不只是嘴里发苦,就连肚子里也已经充满了苦水:“这……我哪儿能知道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胡大海紧盯着李力生的脸:“你说,是不是胡树根这个挨杆子货?”
“我不知道,不知道!”李力生疯狂的吞着口水,想要缓解口腔和腹内的苦涩:“大……大海,我……我家嗳老母猪今日还要下小猪儿了。你……好好的……养的哇……我……我就先回的唻。”
注释:
烧:烫
圪嘀扭:手肘,肘关节
料:照料,引申为探望、看望
精明:指脑子清醒,不糊涂
二杆子:指为人不靠谱
早起:指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