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黄昏,血红的夕阳笼罩着大地,在矿场的秃山上镀上一层绮丽的金边。原本洁白的残雪此时已变得有些发红,原本黢黑的煤堆也不住的闪着黄色的光,像极了煤矿工人那张沾满煤灰的脸上淌下汗水时的样子。根根枯草在晚风中不住的摇晃着,送别着远去的日头,等待着黑夜的来临。矿上的场院此时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摊红色的印记粘连在地上,不知是血迹还是雪迹。
胡大海拢着袖子,懵懵的走在下山的路上。嘴里叼着的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狗尾巴草,已被他咬的酥松又软烂,嚼碎的草杆在口腔里不住的转悠,刺激着嘴里溃疡的疮处。
“噗~~”胡大海吃痛,猛地啐了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杆。远处忽的响起几声犬吠,紧接着就是不知谁家传出的小儿啼哭声,啼声响亮而急促,混杂在嘤嘤犬吠之中,显得说不出的杂乱吵闹。原本闷头走路的胡大海猛地打了个摆子,晃悠着差点要倒在地上。
“挨毬了。”
胡大海忍不住咒骂一声,伸手拍拍戴在头上的毡帽,毡帽皱巴还未干透,戴在头上说不出的潮湿冰凉。晚风一吹,原本就有些发懵的脑子便变得更加的沉重和混乱。
一阵吆喝声在前方响起,夹杂着马鞭的破空声和老马的哀嘶声:“驾!驾!驾!驾!驾!驾!驾!……”声音越来越急促,鞭笞声和马嘶声也更加的急促。待到转过山脚,胡大海便看见了那个赶车的车夫,以及那匹趴在地上的秃毛老马。
老马身后拉着的是一辆笨重的板车,板车上用木板和麻绳做了简易的围挡,围挡里装满了漆黑又沉重的煤块。煤炭的分量已绝不是老马所能拉动的,坚硬又粗糙的嚼子和缰绳都已经完全的陷进皮肉,丝丝鲜血从辔头下渗出,又粘在原本就杂乱肮脏的皮毛上,留下一块块黑褐板结的硬块。
赶车的汉子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低的太阳,手上的长鞭不由的挥舞的又快了几分:“驾!驾!驾!驾……”
老马吃痛,费力的甩了甩头,却再也拉不动那笨拙沉重的煤车,只留下一声声痛苦无助的悲嘶,混杂在晚风中,消散在矿山里。
胡大海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忽的感觉一股热气上涌,直直的冲上咽喉,又越过上颌,涌进原本就沉重不堪的脑袋。鞭声越来越密,马鸣越来越急,那股热气也冲撞的越来越猛。热气在颅腔内不住的四处冲撞着,猛地一下撞到太阳上,又忽的一下冲到顶门囟儿,再一下却又转到了本就激烈跳动着的眉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撞破出来,却又始终都找不到出路。
“牲口!”
两个模糊的音节从口腔中艰难的挤出,伴随着不住的喘息声和嘴角溢出的唾涎,勉强的抵消着脑中那股热气的冲撞。胡大海揉揉跳动不止的太阳穴,抬腿走向不远处的一间院子。
六
院子不大,黄土夯成的院墙上镶着一排青黑的板瓦。一只粗壮的黑狗正卧在墙边的草垛上,无赖的摇晃着尾巴。偶尔有两只未死的寒虫晃晃悠悠从墙缝里飞出,又晃晃悠悠的飞向另一个并不更加温暖的墙缝。一道橘黄的烛光从薄薄的窗纸上朦胧的透出,也透出屋内人的身影。
这身影已绝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衰老,身材已绝算不算苗条,但却也没怎么走形。对于一个年近五旬的农村妇人而言,如此的形貌已绝对算得上周正,若是能看到她的眉眼,便可以在她那温婉的面庞上找出年轻时候的明艳美丽所留存的痕迹。她此刻正站在那烧的温热的灶台前,用力的揉着面团。原本散漫不羁的面粉,在水的诱惑和那双巧手的促使下,渐渐的变成一个白白圆圆的劲道面团。在她揉面的时候,一缕长发便从鬓角不经意的滑下,垂在那有着潜细皱纹的面颊前。于是她便抬手将发丝别到而后,发丝却又在她不注意时又一次调皮的垂下。
一口热锅正架在灶上,热气不住的从中冒出,在炉灶上方汇聚成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又从窗缝中悄悄的溜走,剩下一颗颗懵懂的水珠附着在窗纸和窗框之上。
窗纸上的水珠逐渐的消散,锅中的水却已经沸腾到了极点,一个个水泡从锅底奋力的爬出到水面,靠在锅沿上不住的撒着欢。她已经看见了这些撒泼的的水泡,也已经想好了对付它们的法子――于是一条条雪白的面条就在她双手的配合下出现――左手托着的面团在右手瓦刀的侵蚀下渐渐的变小,一条条轻薄的面条便有如一只只欲跨龙门的鲤鱼,跳动着跃进煮沸的汤锅。――于是原本撒泼的滚汤便被这些跃入的银鱼所击败,变得温柔和顺起来。
银鱼击败了滚汤,但滚汤同时也泡软了银鱼,待到滚汤再次占了上峰,便有一个竹子编成的笊篱从锅边钻入,将它们盛入一个白底蓝边的大碗,又浇上一勺早就备好的浇头,算是对这些“功臣”最后的褒奖。
原本紧掩着的房门忽的被推开,一股冷气便趁机从门外钻入这间温暖的窑洞中。一同进来的的还有一个高大粗壮的村汉,身上穿着件粗布的棉袍,头上顶着一顶皱皱巴巴的黑褐毡帽,正是刚刚到家的胡大海。
“呀,今黑夜吃削面了。”胡大海摘下头上的毡帽,拿毡帽掸着身上的灰尘。
耿氏也不接话,只是顺手捡起炕边的笤帚疙瘩,丢给站在门口的胡大海。
笤帚疙瘩正砸在胡大海的胸口,算不上很疼,但也绝不算轻巧。
胡大海微微皱了下眉头,咧嘴挤出一丝笑意。扫尽身上尘土,便又小心翼翼的将那个扫炕的笤帚疙瘩放回原位――一边放,一边抬眉看着坐在一旁纳鞋底的耿氏――既不看他,也不说话,就只是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锥子,一下,一下,渐渐的力气越用越大,好似左手握着的已不是鞋底,而是什么可恶至极的物件儿,右手握着的也已不再是纳鞋底的小锥,而是开砖凿壁的钢锥――只恨不得狠狠的戳在那物件儿身上,要他跪地求饶才能解气。
胡大海蹲在一旁的墙角,“呼噜、呼噜”地吞咽着。原本满满当当的一碗面,此刻已经快要见了底。
“哎呀,不赖,不赖。”胡大海轻轻的擦擦嘴角,一手端着碗,一手揉着鼻子:“要不人家都说我胡大海吃了块好婆姨了。”
见耿氏不为所动,胡大海的声音又特意的提高了几分:“哎呀,还是自己家的饭最好吃,比嗳太原家的削面好吃的多了――太原家小气的菜也舍不得多放上两根。”
原本低着头的耿氏终于抬起了些头,脸上神情也变得柔软了些:“你在外头,有没有饿的了?”
胡大海起身,干笑两声:“没,没,我在太原吃得饱,睡的也好。就是太原家的客栈要比咱们涂水贵三块钱。”
耿氏轻轻的叹了口气,垂眼道:“贵就贵些哇,怎呢说都是出门在外,不要受惜惶。”
胡大海试探着走到炕边,坐到耿氏的对面,道:“不惜惶,不惜惶,就是他严老醯,也不敢对咱胡大海不好。”
耿氏抬眼看着胡大海赔笑的脸,不由的又生气,又心疼,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口气顺岔了,呛得直咳嗽个不停。
胡大海赶忙伸手去拍耿氏的脊背,粗糙的大手笨拙的轻拍着,倒真的理顺了耿氏原本急促的呼吸。
耿氏轻轻的耸耸肩膀,低声道:“你快起开哇,你嗳手爪子又硬又糙。”话语冷硬,语调却是说不出的柔软。
胡大海心下一乐,坐的又靠近了一些:“在自己蜗舍,还不能抱一抱自己家婆姨了?”
耿氏白了他一眼,手中的锥子却变得温柔了许多,好似那原本可恶至极的物件儿,此刻已经变成了柔软香甜的米糕:“等我把这鞋底子纳好了,过两天寻润泉家婆姨要两块鞋样子,给你做上双新鞋。”
“润泉家嗳婆姨,哪儿像我家婆姨手巧了。”胡大海嘿嘿一笑:“有了你这双新鞋,再去太原府就不冻脚了。”
耿氏皱眉:“你这回去太原府……怎呢说了?”
胡大海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快不要说了,还是嗳毬事,连严老醯家的门槛子,我也没进到。”然后他又道:“妈了个婢的下回要是再进不去,我就把嗳太原府的大门给他砸毬了!”
耿氏抬眼盯着胡大海的脸没好气的道:“你都去了多少回了,一回也没见你进去过。”
胡大海撇撇嘴,低叫道:“我到时候非得……”
“还到时候。”耿氏停下手中的活计,瞪着眼道:“你这都去了多少回了,一回也没有行过,嗳胡树根和牛海生敢是呢来容易就让你告倒了?人家那小拇指头儿比你的腰截骨都粗,你……”
胡大海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眼珠子也瞪的大了三分:“胡树根他们贪污腐败,他们就是再拧,老子就不信没人能管了他们了,我就不信还没了个王法了!”
注释:
惜惶:穷苦、困难、可怜
吃婆姨:“娶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