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是个年逾五旬的汉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皮裘,右手握着一支崭新的黄铜旱烟袋,抽烟的人嘴唇一呡,阵阵青烟就从那旱烟袋的袋锅里钻出,弥满本就狭小污浊的窑洞,也将讲话人的面孔掩藏在青烟的后面。
平阿四轻拍一下胡大海的肩膀,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啐了一口道:“不知道又要做毬甚了。”说罢便晃晃悠悠的走出门外,走过那抽烟汉子身旁时,还不忘伸手扶一下帽子,然后弯腰赔笑:“村长。”
来人正是大峪口村曾经最大的地主,大峪口村的村长胡树根。
胡树根长长的吸了一口旱烟,眼睛微微眯着,从鼻孔里钻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应答:“嗯。”
平阿四也不恼,只是依旧笑着弯着腰,扭头看了一眼屋内,“嘿嘿”两声,然后快步走出屋外。
傅狗剩放下手中碗筷,同样在胡大海的肩膀拍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着头向外走,经过胡树根时也同样的弯腰示意:“村长。”
这回胡树根的眼皮却抬得更高了些,鼻孔里的响声也比刚刚更响了些:“嗯~~”
胡大海既不转身,也不回头,只是依旧盯着手里的饭碗,紧盯着碗里的荞麦面剔尖。
他本是站在窗边的,此刻却已经坐在了土炕上,那顶还未干透的毡帽正压在他的屁股下面,说不出的潮湿难受。
一股腥臭的旱烟味从身后传来,惹得胡大海鼻子一阵儿的发痒。这种从南洋传回来不久的时兴玩意儿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来来来,都出来哇,官老爷来了,郝家庄嗳道儿上出了人命了,来问问有没了知道的。”
胡树根眼皮抬了抬,看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便转身走向门外,临走不忘留下一口腥臭的旱烟气。
他看见了屋里肮脏的土炕,看见了燃着火星子的炉灶,也看见了破洞灌风的窗户,却偏偏好像没看见正坐屋中的胡大海。
胡大海用力的擤了擤鼻子,狠狠的打个喷嚏:
“挨毬了。”
然后便猛地啐出一口黏痰,黄褐的黏痰正粘在了他的棉鞋帮子后面。又在他起身的一瞬间附着到他棉袍的内衬。
“村长~~”胡大海的声音从里屋响起,夹杂着碗筷的响动和板凳的碰撞。
胡树根还未来得及回头,胡大海的人便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一只粗糙皲裂的大手也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村长!”
胡树根回头,张嘴,一口浓烟正喷到胡大海面门,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嗯?”
胡大海喉咙一阵响动,“啪”的又是一口粘痰,这一次正落在胡树根的脚边,离那双锦缎绣花大棉靴不过半寸的距离。
胡树根眉头一皱,胡大海却已经开口:“当初把村儿里的煤矿包给牛海生,是不是说的每月给工人们五两工钱,还有每年年底儿分红来了。”
胡大海的眉头皱的比胡树根更紧:“这都三年多了哇,分红的钱我们可是一文也没了见,就看见你家嗳新起来的的三间大瓦房,还有嗳道儿上停着的牛海生家的嗳新马车车。”
然后他又道:“来你倒是给我们说道说道,我们的工钱都去了哪儿了?是不是你和牛海生都黑昧了了?”
胡树根咽了口唾沫,冷笑着看着胡大海的脸,吐出一口烟气:“看你嗳毬事哇,倒歇也不会挑块好时候。活该你一辈子起不了块山。”说罢便小心的撩起皮裘,小心的避过地上那一摊浓痰,冷笑着走向门外。
胡大海依旧不依不饶:“你嗳瓦房是不是用村民的钱窜起来的了?你就是现在不说,嗳你就到时候和钦差大人,和皇帝老爷圪蹴的那儿倒歇的哇!”
四
雪已经停住,洁白的雪落在黢黑的矿山上,几根枯黄的杂草不知从何处钻出,无赖的斜睨着站在场院中的众人。
胡大海站在人群中无聊的看着那两个头戴皮帽的捕快,从皮帽看到棉鞋,又从棉鞋看到腰间的褡裢。
褡裢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些什么东西。
“挨毬了。”胡大海轻声的咒骂一句。站在他旁边的平阿四轻轻的捅了捅他的手臂:“大海。”
胡大海的双眼依旧紧盯着捕快腰间的褡裢,仔细的思索着褡裢里面的物件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银子,也可能是玉器,说不准是刚刚胡树根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塞进去两个金疙蛋也不一定。
“大海。”平阿四又捅了胡大海一下。这一下正捅在胡大海腰截骨上,胡大海吃痛,扭头:“妈的你做毬甚呀?”
平阿四拍拍胡大海的手臂,陪着笑道:“郝家沟嗳命案,是真的是假的。”
“真的。”胡大海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道:“我亲眼看见的,嗳拉车的就死的道儿上了,脖子上嗳来长一道口子,肠子肚子都流出来了。”
平阿四笑笑,故作怀疑道:“嗳一刀子劈的脖子上,最多也就连到脯子,嗳肠子肚子怎呢能流出来了?”
胡大海也自知肠肚不可能流出来,但话都已经说出口,再想让他收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反正嗳拉车的死的真的是没法子看,就成了那了,还有一群人抢他车上的六月柿了。”
平阿四道:“真抢了?”
胡大海瞪大眼珠:“要不了。”然后又道:“拿衣裳兜的、拿麻袋的装的,还有拿嗳板车车往蜗舍拉的了。”
平阿四啐了一口,表情夸张的道:“这些人可真不是个东西了,死人东西也抢,也不怕吃的一半噎杀了。”
胡大海撇撇嘴:“你可说哇么。”
平阿四道:“嗳咯你就没了帮嗳拉车的一把?这可不像你大海办的事。”
胡大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不甚高大的身影就已经站在的两人的面前,正是他之前盯着看的那个捕快。
捕快看了一眼胡大海,扭过头看着旁边的平阿四,拉个响鼻儿道:“名字。”
平阿四赔笑:“平……平阿四。”
捕快紧盯着平阿四的驴脸,大声道:“哪儿的人?”
平阿四双腿发抖:“我……我就……大……大峪口人。”
捕快的胖脸贴近平阿四的鼻尖,眉头紧皱:“夜来黑夜你在哪?”
平阿四双腿抖得更加厉害:“我……在我自己……蜗舍……”
捕快再一次拉个响鼻儿,眼里充满了戏谑:“在蜗舍,做甚了?”
平阿四老脸一红,一边搓着手,一边结结巴巴道:“自己家的炕,自己家的婆姨……又没外人……还……还能干甚了。”
于是周围的众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本肃杀的气氛也变得活跃了几分。
就在捕快紧盯着平阿四的时候,胡大海也紧盯着捕快腰间的褡裢。
到底是金疙蛋,还是银疙蛋?胡大海看了很久都看不出,但他能确定的一点就是,里面装的一定是值钱的东西。
――官老爷可都是有钱人,有钱人身上的东西,那一定也是值钱的东西。――有钱人身上总不能装两个黑煤蛋蛋。
――这两个捕快虽不是什么大官,甚至连官都算不上。但在胡大海的认知里,就连胡树根都要毕恭毕敬的人物,就已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若是胡大海知道那褡裢里装着的不过只是两个冻到硬帮的隔夜窝头,估计也就没有心思瞎琢磨下去了。
捕快紧盯着平阿四的脸,忽的大声道:“你日哄谁了,你说哇,夜来杀人的是不是你了?”
平阿四已吓得“扑通”跪倒,一阵骚臭的液体顺着腿肚子流下,最终从裤脚“嘀嗒、嘀嗒~~”的落到地面。
胡大海刚准备开口,村长胡树根就已经走到了捕快身边,陪着笑道:“老四是块实在人,嗳胆子小的和针尖尖一样,他怎呢可能杀人了?”
胡大海忽的觉得胡树根竟也没有那么讨厌了,至少现在没有。但胡树根却话锋一转,竟将话头转向了站在旁边的胡大海:“这是大海,是我们大峪口可牛婢的大人物了。”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杀人的是他胡大海?或者说最有可能杀人的就是他胡大海。一阵无名怒火忽的从心底升起,将胡大海心中刚刚攒下的一点好感燃烧了个干净。
那捕快抬头,看了一眼胡大海的脸,摇了摇头,却一句话没说,就走向了站在旁边的村民。
这下就连胡大海自己都不由的有些愣住了。他长的人高马大,面阔口方,再加上多少年来烈日风霜的洗礼,活脱脱就是半幅泼皮相。说他是阎王殿里的杀神也不为过,但那捕快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直到他又一次到涂水县衙告状,再一次见到这个爱拉响鼻儿的捕快时才知道,正是他那爱告状的习惯排除了他的嫌疑――车夫死的时候,他胡大海还在县衙里面喝茶嘞。
就在胡大海还在纠结捕快为何一句都不盘问他的时候,旁边的一个矿工却已经趁着众人不注意,疯了似的跑向后面的矿山。
众人大惊,平阿四却是松了口气。
――既然有人跑,那么捕快自然就会把目标对准那个逃跑的人,自己虽然丢了次脸,但却没有性命之忧。
――他若是知道那捕快不过只是拿他寻个开心,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注释:
脯子:胸脯
夜来:昨天
黑昧:私吞
日哄:哄骗
蜗舍:家,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