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夜。
月色撩人。
撩人的月色就那么随意的从夜空洒下,洒在这万籁俱寂的长安城内,洒在这悠长寂寥的窄巷之中。
原本阴暗的窄巷,现在却被月光照的温润了起来,就连那苟且于砖缝中已经发黄的苔藓,都仿佛变得生动鲜活。
这已经不像是一条窄巷,而是一条河流。
一条清澈空明的河流。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河流,但它此刻却已不再荒芜。
一棵棵嫩绿的水藻正在水中不住的摇晃着,一尾尾小巧的银鱼就穿行在这柔软的水藻之间。
天空突然却已落起了雨。
秋雨绵绵。
绵绵的秋雨如烟如雾,淅淅沥沥的落进这原本平静的河面,调皮的水珠便一颗颗的从河面跳起,好似洒落人间的琉璃宝珠。
河面已经碎了,碎成了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了一个个的泪涡。
是谁在垂泪?
窗边稚嫩柔弱的雏菊已被细雨打湿,秀帘轻卷,霖铃秋雨便肆意的攀附到早已发黄的旧窗纸上,留下浅浅的泣痕。
秋雨薄情,好似凄凉的挽歌。
整个大地都已被这凄切的挽歌所触动,泪水已经沾湿了它的脸庞。
这又是谁的挽歌?
两个身影正在这斑驳的河面上飞掠着。
玉姒玥的身法很快,不光快速,而且连姿态也是极美。
玉足轻点,整个人便轻盈的从地面掠起,轻巧而又灵动,好似轻捷灵动的雨燕,又像是娇美夺目的南客。
上官小菊就紧紧的跟随在她的身后。
对于一个瞎子而言,走路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施展轻功快速奔袭。
但他偏偏就施展的很好。
很好已不足以表述出这身法的灵巧,因为这身法已经灵巧到了一种奇异诡秘的地步。
他本已经要撞到前方垂下的屋檐,但就在他即将撞到的瞬间,却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引领着他,堪堪的从旁边划过。
这轻巧的闪躲对于一个健全的人而言已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上官小菊却闪躲的毫不费力。
相比他走路时的迟缓笨拙,此刻的他仿佛已不再是那个瞎眼的盲人,而是一片轻巧的落叶,在西风的带领下,悠悠的飘向远方。
玉姒玥看着紧跟在身后的上官小菊,忍不住道:
“我实在已经恍惚了,你究竟是不是一个瞎子?”
上官小菊并没有说话。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要付出多么艰辛的努力,要撞到多少次的廊柱墙角,屋檐阑头,才能够做到像现在这样的轻快敏捷。
这是二十年来的苦练的成果,二十年来所积攒下的伤疤正层叠着躲藏在这轻薄贴身的玄色衣衫内。
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他们束在脑后的长发,也吹动了早已被打湿的衣衫。
夜雨凄凄,薄衫怎敌西风寒?
他们早已掠出了那条悠长的窄巷,身边早已不是那黛色的高墙,而是一棵棵高大魁伟的槐树。
树型散淡,叶子细密,枝枝叉叉伸展的随意而婉约。
槐树的树叶早已在秋风秋雨的威逼下由墨绿变得金黄,一些经不住胁迫的叶子,也早已匆匆的从枝头逃离,躲藏进大地的怀抱,渴求着片刻的安宁。
叶落如歌。
远处是谁在抚琴?
琴声哀婉凄切,夹杂着同样哀婉的浅吟低唱:
“花垂秋断自难安。”
“叹去时香残。”
“金风玉叶坠,乱乱乱、扰人寰。”
“清冷月,似姣容,照尘凡。”
“几丝伤意,岂止今夕,九月十三。”
两个灵巧的身影正潜藏在一棵高大的古老槐树上。静静的看着树下的寂静小院。
庭院寂寂,原本傲寒而开的黄菊早已被风雨摧残遍,但仍旧不服输的昂着头颅。
一棵高大挺拔的枇杷树,伸开宽大的枝干,努力的庇护着这些不屈的黄菊。
黄菊已残,枇杷的枝叶却青绿依旧。
他们已经发现,这院中一间小屋仍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屋内透出来,映出了屋内人的影子。
一个身材窈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缓缓的抚琴。
玉指轻扬,空灵凄婉的琴声便泄了出来。
伴随着袅袅琴音,对坐一人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玉姒玥看着窗纸上的影子,微笑着道:“就是这里。”
上官小菊道:“这是什么地方?”
玉姒玥道:“这里是个鸟窝。”
上官小菊道:“哪里有鸟?”
玉姒玥眨巴眨巴眼:“就在这院内,就在这屋中。”
上官小菊皱着眉头道:“这是一只什么鸟?”
玉姒玥抿着嘴角:“这是一只‘流莺’。”然后她又转过头,看着上官小菊的脸,神秘的道: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流莺’?”
上官小菊点点头,冷笑着道:“我当然知道。”
“流莺”就是“暗门子”,也就是那些私下里靠出卖身体赚取生活的女子。
然后他又道:“我们来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只‘流莺’?”
玉姒玥紧握着手中的刀,摇摇头道:“不是。”
上官小菊紧皱着眉头:“哦?”
玉姒玥道:“但若是没有这只‘流莺’,就没有办法找到我们要找的人。”
上官小菊道:“这么说来,我们要找的一定是个男人。”
玉姒玥撇撇嘴,冷冷的道:“不错,毕竟只有男人才会喜欢偷摸着找这些倚门卖笑的‘流莺’。”
上官小菊的脸色变得复杂:“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这些。”
玉姒玥眼中带着一丝讥俏:“哦?”
上官小菊却突然换了个话头:“那我们现在要不要下去?”
玉姒玥还未开口,他们便已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院外,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院外说话:
“确定就是这里?”
“绝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是已经睡下了。”
“睡着了还可以弹琴唱歌?”
“他妈的,那吃腿儿饭的莫不是偷偷……”
“所以咱们现在怎么办?”
“咱们当然是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咱们又不是第一次来,怕什么?”
“可是……”
“你他妈的废话真多!”
上官小菊侧着脸,低声道:“这两个是什么人?”
玉姒玥撇撇嘴,讥笑道:“两个男人大半夜出现在‘鸟窝’外面,还能干什么?”
上官小菊道:“可是他们都带着兵刃,听起来绝不是一般的寻花问柳之人。”
玉姒玥皱着眉头:“那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话音未落,原本在院外的两个人已从墙头窜入院内,二人皆身着劲装,背负刀剑,看起来也是功夫不弱的江湖人。
紧闭着的房门已被撞破,院中的二人也早已冲进了屋内。
他们进去的很快,但出来的速度却比进去的速度更快。
原本整洁的窗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窗台上摆着的白瓷花盆也早已掉落到地上,开出一朵残破的白花。
那抚琴的女子还依旧静静的坐在那里,惆怅清冷的《汉宫秋月》琴曲依旧在梁上环绕着。
那原本坐着饮酒的男子却已经起身,正冷冷的瞪着跪伏在院中的二人。
月光从破窗穿过,正照在他那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之上,显得俊逸非凡。
跪在院中的二人却早已浑身湿透,冷汗混着雨水不住的从身上淌下。两颗头颅好像捣蒜用的捣子,不住的在地上扣击着。
那站在屋内的男子冷哼一声,道:
“你们现在最好马上从这里滚出去。”
磕头如捣蒜的二人便好像得到了赦免一般,真的从院中“滚”了出去。
――双手抱着后颈,浑身蜷曲的好像一个皮毬,从院中滚到墙边,又从墙边奇迹般的滚到了院外。
玉姒玥看着狼狈的二人,撇撇嘴笑着道:“看起来他们运气不太好,遇上了硬点子。”
上官小菊却紧皱着眉头,神色严肃,好似刷了层浆糊般紧绷着:
“屋内的是什么人?”
玉姒玥道:“当然是个男人。”
上官小菊道:“他是谁?”
玉姒玥道:“你以为他是谁?”
上官小菊面色冷峻:“冯幽静。”
玉姒玥道:“冯幽静已经死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上官小菊道:“江湖之大,活人都可以变成死人,死人变成活人又有什么奇怪?”
玉姒玥轻笑一声:“你凭什么认为他是冯幽静?”
上官小菊道:“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绝不会听错他的声音。”
玉姒玥摇摇头,道:“你错了。”
上官小菊道:“哦?”
玉姒玥道:“你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却看的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是冯幽静。”
上官小菊道:“相貌可以伪装,借助人皮面具,再通过一些手法的掩饰,完全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玉姒玥道:“那也不可能。”
上官小菊紧闭着嘴,一双盲眼直勾勾的对着玉姒玥的脸。
――他的盲眼本是掩藏在布带之下的,但现在却仿佛比鹰眼还要锐利。
玉姒玥道:“冯幽静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
上官小菊冷冷道:“武功大可以藏起来,不在人前显现。”
玉姒玥微嗔道:“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可能是冯幽静。”
上官小菊道:“为什么?”
玉姒玥道:“因为冯幽静的尸体正躺在棺材里,停放在冯家的大堂里。”
然后她又道:“更何况就算我会认错,但冯雪松也绝不会认错。”
上官小菊叹了口气,缓缓的道:“那么他是谁?”
玉姒玥并没有回答,而是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到了院外的墙边。
那刚从院内“滚”出的二人正靠在墙边大口的喘着气:“他妈的,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太差。”
“你们的运气的确是差了些。”
二人大惊,回头。
他们没有看见人,却看见了一把刀。
――一把彩色的刀。
刀身极美,好似绚烂的霓虹,但刀刃也是及其的锋利,锋利的刀刃正架在二人的脖颈上。
这把刀并不长,但这把不长的刀却奇迹般地同时制住了两个人。
玉姒玥看着面无人色的二人,微笑着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马脸汉子,颤抖着道:“小……小弟潘……潘驴……他……他叫邓小闲,我……我们是……六……六神帮勾……勾陈龙头的手下。”
玉姒玥看看潘驴,又看看旁边吓到失禁的邓小闲,撇撇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潘驴惊慌的道:“这……这院里住的是个暗门子,我们……”
玉姒玥冷哼一声,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上官小菊,眼神里充满了得意的神色。
上官小菊看不见她的眼神,也猜不到她内心的得意,只是冷冷的道:
“那屋里的又是什么人?”
潘驴的嘴唇颤抖,眼神里惊慌的好似看到了什么狞恶恐怖的怪物:“他……他……”
玉姒玥刀上的劲力加重了三分:“他到底是谁?”
一旁的邓小闲已经要瘫倒在地:“是青龙老大。”
小屋内漆黑一片,原本燃着的烛火早已熄灭,一缕青烟缓缓的向空中升腾,又慢慢的飘散。
屋中的人也早已不见,只剩下半盏尚温的残酒,静静的躺在花梨木的几案上。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早已消失,那抚琴作陪的“流莺”,也已经消失在瑟瑟的秋雨中,消失在朦胧的月光下。
就连那张幽远的秋籁古琴,也一同消失不见。
上官小菊和玉姒玥就静静的站在屋中,冷冷的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们本是为了这条青龙而来的,但现在这条青龙却已经从他们的手中游走。
玉姒玥愤愤的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上官小菊只是摇头。
他既没有听到穿墙过院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暗门开阖的声音。
琴声未停,他们便已经到了这庭院内。
但就在他们走近这屋宇的一瞬间,屋内的烛火却已经熄灭,屋内的人也已经消失不见。
琴声好似又在远方响起,还是一样的清冷,还是一样的惆怅。
弹琴的人呢?是否还是那只倚门卖笑的“流莺”?
上官小菊伸手接住屋檐上落下的水珠:
“我们现在怎么办?”
玉姒玥看着朦胧的秋月,微笑着道:
“虽然我们错过了青龙,但至少我们还有一只勾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