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玥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站起身,紧紧的盯着站在后面的上官小菊。
上官小菊就站在她身后四尺的地方,紧紧的握着手里的竹杖。
轻风吹过,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也吹动了他绑在脸上的布带。
布带飞舞。
他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已经嗅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死亡和肃杀。
“发生了什么事?”
花露水的手不住的颤抖着,原本拉着上官小菊的手,现在正用力的掐在他的手臂上:“他死了。”
上官小菊脸微侧着,声音也变得沉重:“谁?”
花露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原本清脆的声音也已变得有些嘶哑:“覃良友。”
早晨还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的秀才覃良友,现在就躺在那幅鲜血所绘成的诡异图画中。
原本月白色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染红的袍袖已经和地面死死的粘连在一起。
他的脸早已干瘪扭曲,干瘪扭曲的脸正对着长街上围观的人群,一双突出的眼睛里,诉说着无尽惨痛的悲愤和冤屈。
他死的实在太惨,而且死不瞑目!
上官小菊忍不住道:“是谁杀了他?”
花露水并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的更加厉害,掐在上官小菊手臂上的手指也更加用力。
上官小菊被掐着的手臂上一阵疼痛,几乎已经要渗出血来。
他知道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回答,但除此之外,他也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原本像苍松一般挺拔的冯雪松,此刻却好像一瞬间已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已虚脱。
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好似一棵疏落枯败的老树。
――原本挺拔的树干,现在竟已变得弯垂,原本青翠的绿叶,此刻也已变得枯黄。
但松总归是松,即便已经衰败,已经枯萎,但他的威严始终都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你认不认的他?”
花露水低声道:“我认得他,他叫覃良友,是个秀才。”
冯雪松狠狠的瞪着她,一字字道:“你说他就是覃良友?”
花露水点点头:“是。”
冯雪松冷笑,当他冷笑的时候,脖颈上的青蛇便又一次从冬眠中复苏,吐着恶毒的信子,冷酷的看着周围的人。
“他是冯幽静,是我的儿子!”
惨死在三旬客栈门口的覃良友,竟然就是冯雪松的独子冯幽静。
花露水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怎么会……”
冯雪松的骨骼“咯~咯~”地响着,一块块肌肉也在鹤氅下不住的流动:
“他今早骑着这匹赤兔胭脂兽来替袁玥传信,此刻却已死在了这客栈的门口。”
花露水没有说话,上官小菊也没有说话。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
冯雪松瞪着上官小菊,冷冷道:“你用刀?”
上官小菊点头:“是。”
冯雪松道:“你来长安是为了与袁玥比刀,你想知道是她的弯刀更快,还是你的杖刀更强?”
上官小菊又一次点头:“是。”
冯雪松道:“仇恨是一种很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一个人陷入疯狂。”
上官小菊没有说话,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所以他只好承认。
冯雪松道:“如果一个女子未婚的夫婿被人杀死,那当她面对仇人的时候,就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这句话同样也很有道理,所以上官小菊也不得不承认。
冯雪松道:“所以你杀了来传信的冯幽静,逼迫袁玥与你决斗。”
上官小菊道:“我根本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是袁玥未婚的夫婿。”
冯雪松冷笑:“他既然来传信,又怎么会不告诉你他的身份,不告诉你他和袁玥的关系?”
袁玥冷冷的瞪着上官小菊手里的竹杖,眼角已有泪珠垂下:“伤深一寸三分,左深右浅,一击毙命。能造成这样伤口的只有一把刀。”
上官小菊道:“那是我的刀,但杀了他的人绝不是我。”
袁玥冷冷的道:“你的刀有没有遗失?”
上官小菊沉默。
刀就在他的手里,就隐藏在他手中这皲裂的竹杖中。
如果杀人的刀是他的刀,那杀人的人呢?
袁玥冷笑。
泪珠垂落到地面,垂落在干结多时的斑斑血迹上。
暗红的血迹突然又变得鲜艳,鲜艳的好像盛开在深夜的绯红蔷薇。
蔷薇绯红,绯红的蔷薇正冷笑着嘲讽着周围的众人。
夕阳也是绯红的,血一样的绯红。
上官小菊看不到红,他只看得到黑。
漆黑,充满死亡气息的漆黑。
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恶毒无比的圈套里,这冤枉便是他跳进黄河去洗,也绝不可能洗的清。
花露水想说些什么,但她也已经发现,无论她说什么,都绝不可能让这冤枉减少一分。
非但不会减少,反而会更加冤枉。
――她早已是上官小菊的“同伙”。
袁玥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眼里已看不见伤悲,伤悲已经不在她的眼里。
有的只是仇恨。
她始终记得得昨夜的温存和欢娱,也记得那身还未上身的凤冠霞帔。
凤冠金黄,霞帔艳红。
金黄的凤冠和艳红的霞帔还放在那深深窑洞里的桦木方桌上。
那是新婚出嫁的喜服,是每个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的最重要的服装。
一套青绿色的阑珊补服就叠放在霞帔的旁边。
补服仍在,但穿衣的人却永远都不会再有。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间小小的饭馆,想起了临出门时的相视一笑。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暖,暖的就像他宽厚的胸膛。
可现在已经日薄西山,原本温暖的阳光也已失去了正午时候的活力,只显得悲凉。
天上的太阳将落,可还未落,她心中的太阳才升起不久,却已经沉沉坠落。
坠落在深渊!
天上的日落了之后还有明日清晨的日出,心里的日落了呢?
日落之时只有红,鲜血一样的红。
日落之后就是黑,死亡一般的黑。
眼前这个男人只能见到黑,但她现在只希望让他见到红。
所以她已经出刀。
上官小菊的眼前依旧是黑暗。
黑暗里突然就有了光。
刀光。
月光。
袁玥。
袁玥的弯刀,现在就贴在他的咽喉。
青青的刀锋上,一滴殷红的鲜血正悄悄滑落。
上官小菊看不见那柄刀,也看不见刀上的血。
但他“看”到了那道光。
平老道看看袁玥手里的弯刀,又看看站在一旁的范晚,咧着嘴道:“你觉得上官小菊是不是凶手?”
范晚沉吟着,道:“你觉得不是他?”
平老道撇撇嘴:“若是你杀了人,会不会主动去找死者的亲友,自投罗网?”
范晚冷冷道:“也许他不过只是想逼迫袁玥出手。毕竟像他这样的刀客,为求一战,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都不算奇怪。”
平老道想了想,道:“那他去的时候大可以拎着冯幽静的尸体一起去,或者一直坐在这里等,何必大费周章?”
然后他又道:“这样对于一个正常人都麻烦的很,更何况是对于一个瞎子。”
范晚道:“你觉得凶手不是他?”
平老道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即便凶手真的是他,他也未必知道他杀的是冯幽静……”
范晚微微一怔:“为什么?”
平老道挠挠头,道:“你莫要忘了,他嘴里说的那个覃良友。”
范晚道:“也许那只不过是他随口编出来的一句瞎话,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平老道苦笑一声,道:“也许他只是被人骗了,毕竟骗一个瞎子从来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范晚咂咂嘴:“难道你想救他?”
平老道瞪着小眼珠:“总应该问清楚再动手。”
范晚道:“你莫要忘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不论是袁玥还是冯雪松,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平老道刚想说点什么,已被他打断:“你莫要忘了,这是冯家的家事,你已经断了一条腿,难道还想再断一条腿不成?”
上官小菊还站在原地。
“绿杨烟外晓寒轻”就贴在他的咽喉,却没有划开他的喉管。
这绝不是因为袁玥的刀法不精,也不是因为袁玥不想下杀手。
她下的是必杀的决心,出的是必胜的杀招。
刀锋已经划过皮肉,却不是上官小菊的皮肉。
刀尖已有鲜血滑落,却也不是上官小菊的鲜血。
――花露水正挡在上官小菊面前。
一道狭长的伤口,从她右边腋下,直直的延伸到左边的肩头。
鲜血从伤口中渗出。
一滴。
两滴。
三滴。
――血流如注。
一个教你去扶危济困的人,在你遇到危险和困难的时候,也一定会舍身来救你。
她现在就倒在上官小菊的怀里。
她的身体温热,她的鲜血滚烫。她的呼吸粗重。
上官小菊的刀已经出鞘。
这是一间杂乱破旧的屋子,破旧的屋子里有一张整洁的床。
床上铺着陈旧却干净的软垫,花露水正趴在这张柔软的床垫上。染满鲜血的衣服就丢在床边。
背上的伤口上已敷过金疮药,又用洁白的纱布仔细的包裹好。
上官小菊正坐在她的身边。
他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手中的竹杖也是一样的血迹斑斑。
鲜血早已干结,变成一块块赤黑色的斑块。
花露水已在这里趴了三天,上官小菊也已在这里坐了三天。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他只知道只要她不醒,他就绝不会离开。
一个苍老是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外,衰老黑瘦的人手中拄着一根崭新洁白的虬龙拐杖。
门打开,进来的是平老道长。
平老道长的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餐盒,看起来甚是沉重。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看,只是放下手中的餐盒,便又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开。
“这是什么?”
声音嘶哑而低沉,夹杂着急促的咳嗽声。
花露水已经醒来,她现在正趴在床铺上,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什么地方?”
上官小菊回头:“这是破瓦观,平老道长的静室。”
花露水轻笑一声,道:“这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破烂的静室。”
上官小菊微笑。
花露水看着满身血污的上官小菊,笑着道:“你的衣服真的应该换洗一下,你看我……”
话说一半她突然住了口。
她已发现自己身上除了那一圈包裹伤口的纱布之外,再也找不出一块布头。
她的脸突然有些红,红的就像果园里熟透了的苹果。
她的胸很挺,腰很细,双腿笔直而修长,皮肤比缎子还要光滑。
就连她自己,都很难在自己身上找出一点瑕疵缺陷,就连她自己看着自己的时候,有时都仿佛有点心动。
但现在她身上已经有了一处瑕疵:
――一条长长的、狰狞可怖的刀疤。
伤口依旧很痛,又痛又痒。痛的好像有千万支针在扎,痒的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
她身上的伤疤是为了眼前这男子,但这男子却什么都看不到。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看不到。
虽然他的眼睛没法看到,但他还有鼻子,还有耳朵,还有两只坚定有力的双手。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发香,听到了她柔软的声音,也触碰到了她光滑的肌肤。
――她的手现在正攥在他的手里。
他已经感受到了身体某处的悸动,也感觉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于是他的脸也变得通红,比她的脸还要红。
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任何一个年轻男子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变得像他一样。
所以他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
他本就什么都看不到,但他还是扭过了头。
“我的伤口……是你帮我包扎的吗?”
上官小菊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是我。”
花露水的瞳孔突然放大:“那不会是……”
上官小菊长长的呼出口气:“虽然那个酒铺里没有牛肉面,但那个女童包扎伤口的技术倒真的不错。”
花露水看着面前那个硕大的餐盒,笑着道:“这是什么?”
上官小菊道:“是药。”
花露水撇撇嘴,道:“这是什么药?”
上官小菊转过头,一双盲眼正对着花露水的脸:“治病的药。”
花露水道:“治病的药?治什么病的药?”
上官小菊道:“治一种很麻烦的病,治一种每个人都会得的病。”
花露水语气里充满了好奇:“什么病?”
上官小菊微笑:“那当然就是肚子饿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