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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一直到第二年六月底,艾略特来到伦敦后我才又见到他。我问他拉里到底去了巴黎没有。他去了。艾略特对于拉里表现出来的恼怒倒使我生出一丝快意。

“原本我私下里还对这孩子抱有一种同情。我不会因为他一心想在巴黎待上一两年而责怪他,我还准备带他见见世面,介绍他进入社交界呢。我跟他说,让他一到巴黎就跟我联系,可是一直到路易莎写信告诉我他人就在巴黎,我才知道他已经来了。我写了一封信,交由美国运通公司[53]转交——路易莎就告诉我这个地址——请他过来吃顿饭,跟我觉得他应该认识的几个人见见面;我觉得应该先让他结识那个美籍法国人的圈子:艾米莉·德·蒙塔杜尔和格蕾茜·德·沙托-加雅尔等人,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够前来,因为他没有带晚礼服过来。”

艾略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指望看到他这一信息会在我心头激起的莫名惊诧。当他看到我竟然处之泰然时,便傲慢而又轻蔑地抬了抬眉毛。

“他给我的回信就写在一张污七八糟的信纸上,上面还印有拉丁区某家咖啡馆的抬头;我再次写信给他,让他告诉我他到底住在哪里。我觉得为了伊莎贝尔,我也一定要帮帮他的忙,我以为他可能是出于害羞——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不相信会有任何一个脑子清楚的年轻人到巴黎来不带晚礼服,就是退一万步讲,那儿还是有过得去的裁缝的,现做一身也来得及;所以我请他过来吃顿午饭,并且说只有寥寥几位客人。可是你能相信吗,他不但除了美国运通公司之外拒不给我具体的住址,而且竟然说他从来不吃午饭。在我这儿他就此算是完蛋了。”

“不知道他一个人到底在干些什么?”

“不知道,而且实不相瞒,我也不想知道。恐怕他是个彻头彻尾令人讨厌的年轻人,我觉得伊莎贝尔竟然想嫁给他实在是大错特错。毕竟,如果他过的是一种正常生活的话,我总该会在里兹饭店的酒吧间或富凯酒店之类的地方碰上他的。”

我自己有时候也去这些时髦的地方,不过别的地方我也去。那年的初秋我取道巴黎前往马赛,计划搭乘法国邮船公司的客轮前往新加坡,碰巧在那儿耽搁了几天。有天傍晚我跟几位朋友在蒙帕纳斯吃完饭后去“圆顶”咖啡馆喝杯啤酒。我四处闲看的时候突然发现拥挤的露台之上,拉里一个人就坐在一张小小的大理石面桌子旁。他正无所事事地闲看大街上那些漫步闲逛的路人,闷热的白天过后,他们正在享受夜晚的清凉。我丢下自己那帮人,走到他面前。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一下亮了起来,冲我迷人地一笑。他请我坐下,但我说我还有朋友要招呼,现在不便久留。

“我只是想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我说。

“您住这儿吗?”他问。

“只耽搁几天。”

“明天您愿意跟我吃个午饭吗?”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吃午饭呢。”

他咯咯一笑。

“您见过艾略特了。一般来说我是不吃,浪费不起那个时间。我就只喝一杯牛奶,吃个奶油蛋卷。不过我很愿意跟您一起吃个午饭。”

“没问题。”

我们约好第二天先在“圆顶”一起喝杯apéritif[54],然后在蒙帕纳斯大街上找个地方吃饭。我重新回到朋友们当中,坐着闲聊。等我再次抬眼寻找拉里时,他已经走了。

2

第二天上午我过得很开心。我去了卢森堡博物馆[55],花了一个钟头看了几幅我喜欢的画。然后我在卢森堡花园里徜徉,重新体验着我年轻时代的诸多记忆。什么都没变。还是同样的学生成双结对地走过那些砾石小径,热烈地讨论着那些令他们激动不已的作家们。还是同样的孩童在同样的保姆警惕的注视下滚动着同样的铁环。还是同样的老人晒着太阳,看着晨报。还是同样的中年妇女戴着孝,坐在公共的长凳上相互唠叨着食品的价格和用人们的种种不是。然后我去了奥德翁剧院,看看回廊上陈列的新书,看到就跟三十年前的我一样的少年,在身穿长罩衫的服务员不耐烦的目光下尽量多看一页他们买不起的书。然后我从容悠闲地走过那些亲切而又阴沉的街道,一直踱到蒙帕纳斯大街,来到“圆顶”咖啡馆。拉里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我们一起喝了一杯,然后步行至一家餐馆,在那儿可以在露天用餐。

他可能比我记得的样子更加苍白了一点,这使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颜色极深的眼睛显得更加惹人注目;不过他仍旧那样泰然自若,这在一个这么年轻的人身上很是稀奇;笑得仍旧那么纯真坦率。在他点菜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法语讲得相当流利,而且口音纯正。我为此向他表示祝贺。

“我以前就懂一些法语,您知道,”他解释道,“路易莎伯母给伊莎贝尔请过一位法国女家庭教师,他们在马文的时候她经常让我们一直都跟她讲法语。”

我问他是不是喜欢巴黎。

“非常喜欢。”

“你就住在蒙帕纳斯吗?”

“是的。”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把这理解为他不愿意告诉我确切的住址。

“艾略特因为你只肯给他美国运通公司的地址而相当恼怒。”

拉里微微一笑,却并没有答话。

“你整天一个人都在干吗呢?”

“我四处晃荡。”

“还读书吗?”

“是的,读书。”

“收到过伊莎贝尔的信吗?”

“有时候。我们俩都不太喜欢写信。她在芝加哥日子过得很开心。明年她们要来跟艾略特住一段时间。”

“那对你来说真是太好了。”

“我印象中伊莎贝尔从没来过巴黎。带她四处转转肯定挺好玩儿的。”

他急于了解我的中国之行到底如何,对我告诉他的话听得很认真;不过当我想让他谈谈自己的时候,却没能达到目的。他是如此不爱说话,我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即他请我一起吃午饭,只是因为他喜欢我的陪伴。我一方面挺高兴的,但又有些迷惑不解。我们刚把咖啡喝完,他就叫人把账单拿来,付了账,站起身来。

“呃,我得走了。”他道。

我们就此分手。对于他的情况,我并不比以前有了更多的了解。以后就再没有见到他。

3

第二年春天,比她们计划的时间稍早,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来到巴黎跟艾略特小住一段时间,当时我不在那儿。我不得不再次运用一点自己的想象,以补全她们在那儿度过的那几个礼拜的详情。她们在瑟堡[56]上的岸,总是体贴十足的艾略特亲自前往迎接。通过海关后坐上前往巴黎的火车。艾略特带点自得地告诉母女俩,他已经为她们雇定了一位非常出色的贴身女仆专司照顾她们,当布拉德利太太回答说这很没必要,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的时候,艾略特对她的态度相当严厉。

“别刚一到就惹人厌烦,路易莎。你要是没有个女仆的话就别想体面地见人,再说了,我雇下安托瓦奈特[57]不单单是为了你和伊莎贝尔的缘故,也是为了我自己。你们的穿着要是不够完美,我会非常没有面子的。”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母女俩身上的衣服。

“你们当然要买些新衣服的。仔细考虑以后,我认为再没有比香奈儿更合适的了。”

“我以前总是去沃斯服装店的。”布拉德利太太道。

她这话等于没说,因为他根本就置之不理。

“我已经跟香奈儿当面说好了,我替你们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钟。还有帽子。当然是勒布的好。”

“我不想花上一大笔钱,艾略特。”

“这个我知道。我打算全部费用都由我负担。我决定了,你们一定要为我挣足面子。哦,还有,路易莎,我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几次宴会,我告诉我的法国朋友们迈伦生前是位大使,当然,他如果能活得稍微长一点肯定能当上大使。这么说给人的印象要好一些。我并不觉得有人会提起这个话题,不过我觉得还是提前给你打个招呼的好。”

“你真是岂有此理,艾略特。”

“不,我才不呢。我懂得人情世故。我知道一位大使的遗孀肯定要比一位公使的寡妻体面得多。”

当列车徐徐驶入巴黎北站时,站在窗口的伊莎贝尔喊了起来:

“拉里来啦。”

列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下车,跑上前去迎接他。他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他是怎么知道你们要来的?”艾略特语气尖酸地问他姐姐。

“伊莎贝尔在船上给他发了个电报。”

布拉德利太太亲热地吻了吻拉里,艾略特不情不愿地伸出一只手跟拉里握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艾略特舅舅,拉里明天能来吃午饭吗?”伊莎贝尔叫道,她的胳膊跟拉里的胳膊挎在一起,脸上神情急切,眼睛里放着光。

“我欣喜之至,不过拉里给我的印象是他不吃午饭。”

“明天他会吃的,是不是,拉里?”

“是的。”他微笑道。

“那么明天期待你一点钟光临舍下。”

他再度伸出手来,本是想就此把拉里给打发走,可是拉里却放肆地冲他咧开嘴笑着。

“我来帮忙搬行李,再去给你们叫辆出租车。”

“我的汽车在那儿候着呢,我的用人会负责照顾行李的。”艾略特神态庄严地道。

“太好了。那咱们现在就可以走了。要是车子坐得下的话,我把你们一直送到家门口。”

“对,送送我们,拉里。”伊莎贝尔道。

两人一起走下月台,布拉德利太太和艾略特在后面跟着。艾略特一脸冰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Quelles Manières[58]。”他自语道,因为在特定的场合下,他觉得法语能更为有力地表达出他的情感。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梳妆完毕之后,他因为不习惯早起,就写了张便条,通过他的男仆约瑟夫和路易莎的女仆安托瓦奈特送去,请路易莎到书房里,两个人好谈谈。她进来之后,他把门仔细地关好,把一根香烟装进一个非常长的玛瑙烟嘴中,点上烟,坐下来。

“据我的理解,伊莎贝尔跟拉里仍旧是订婚关系啰?”他问。

“据我所知是这样。”

“恐怕对于这个年轻人我没什么好话可以奉告。”于是他告诉她,他曾如何准备领他进入社交界,以及他曾如何计划以一种恰当而又得体的方式为他建立起地位。“我甚至帮他留心找到了一处非常适合他的rez-de-chaussée[59]。那是小德·雷特尔侯爵的产业,他想把它分租出去,因为他被派驻马德里的大使馆任职。”

可是拉里拒绝了他的邀请,而且态度明确地表示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帮助。

“如果你不想利用巴黎给你的有利条件,那你到巴黎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实在是搞不懂。我不知道他一个人都在那儿干吗。他好像什么人都不认识。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知道的唯一地址就是美国运通公司。”

“就像个旅行推销员,或是度假的中小学老师。如果他跟某个小妓女住在蒙马特尔的一个画室里,我是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的。”

“哦,艾略特。”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解释他把自己的住处搞得这么神秘兮兮,而且还拒不跟他同一阶层的人士来往呢?”

“这可不像拉里的为人。而且昨天晚上,你不是也觉得他跟以往一样爱着伊莎贝尔吗?他不可能有如此滴水不漏的作假本事的。”

艾略特耸了耸肩膀,意思是告诉他姐姐,男人口是心非起来可是没有个头的。

“格雷·马图林怎么样了?他还没放弃?”

“只要伊莎贝尔要他,他第二天就会跟她结婚。”

然后,布拉德利太太才告诉他,她们娘儿俩为什么比起先的计划提早来到了欧洲。她发现自己健康状况不佳,医生们告诉她,她得的是糖尿病。病情并不严重,只要注意饮食并且少剂量注射胰岛素,完全有希望再活上好多年。可是在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她急于看到伊莎贝尔的终身大事能及早得到解决。娘儿俩已经认真谈过了这件事。伊莎贝尔很懂事理,她同意如果拉里在巴黎待够两年之后仍旧拒绝回到芝加哥并找份工作的话,那也就只有一个办法,即跟他解除婚约了。可是她们要一直等到约定的两年期满,而且到时候还得去巴黎把他给抓回自己的国家,就像将逃犯缉拿归案一般,这让布拉德利太太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而且她觉得这么一来伊莎贝尔也会将自己置于一种屈辱的境地。反之,娘儿俩去欧洲歇夏则是非常自然的事儿,伊莎贝尔自打孩提时代以来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儿。游览完巴黎之后,她们可以前往某个适合布拉德利太太养病的矿泉疗养地,然后去奥地利的蒂罗尔[60]山区待一段时间,从那儿再从容不迫地游览意大利全境。布拉德利太太的打算是让拉里陪她们同去,这么一来他跟伊莎贝尔就都能看明白,分开这么久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是否仍没有改变。拉里在一时的纵情享乐之后,是否已经准备好承担起生活的责任,届时也就会一清二楚了。

“亨利·马图林对拉里拒绝他主动提供的职位相当恼火,不过格雷已经把他给说服了,只要拉里一回到芝加哥,马上就可以进入马图林的公司。”

“格雷真是个好孩子。”

“这还用说,”布拉德利太太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会使伊莎贝尔幸福的。”

艾略特然后告诉姐姐他都为她们安排了些什么样的宴会。第二天他要举行一个大型的午餐会,本周末是一场盛大的晚宴。他打算带她们去参加沙托-加雅尔府上的招待会,还为她们搞到了罗特希尔德家族[61]即将举行的舞会的请柬。

“你会请拉里的,对不对?”

“他跟我说他没有晚礼服。”艾略特嗤之以鼻道。

“再怎么说,你照样得请他。说到归齐,他毕竟是个好孩子,而且你给他冷遇也丝毫于事无补。那只会让伊莎贝尔更加固执己见。”

“只要你希望,我当然会请他。”

拉里在约定的时间前来吃午饭,艾略特待人接物本就极为周到,这次待他尤其亲切热情。做到这一点也并不困难,因为拉里表现得那么快活,兴致如此之高,要想不被他迷住,真需要一个远比艾略特性情乖戾的人才能做到。席间的谈话都是围绕芝加哥以及他们在那儿的共同朋友们展开,所以艾略特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做,只需摆出一副蔼然可亲的样子,假装对那些他认为毫无社会地位的庸人的琐事感兴趣就足够了。他并不介意倾听;说实话,听到他们说起这一对年轻人订了婚,那一对年轻人结了婚,另外一对年轻人离了婚,他还当真觉得挺让人感动的。谁曾经听说过这些人的事儿?他可是知道漂亮娇小的德·克兰尚侯爵夫人曾试图服毒自杀,因为她的情人德·科隆贝亲王抛弃了她,娶了南美一位百万富翁的千金。这种事才是值得说道说道的。看着拉里,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他身上有着某种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他那双深陷在眼眶中、颜色深得出奇的眼睛,那高高的颧骨,苍白的皮肤和灵动的嘴唇,不禁使艾略特想起波提切利[62]的一幅肖像画;由此而想到,如果给他穿上那个时代的服饰,他看起来会出奇地富有浪漫气息的。他想起自己的观念,即引他结识一位著名的法国女人,同时又想到周六晚宴的客人当中有玛丽·露易丝·德·弗洛里蒙,此人可是出了名地将玉洁冰清的交游广阔与臭名昭著的伤风败俗融为一体的,忍不住狡狯地笑了。她有四十了,不过看起来足足要年轻十岁;她具有那位曾由纳蒂埃[63]画过一幅著名肖像的女先祖那样纤弱优雅的美丽,那幅肖像托他艾略特的福,现在悬挂在堪称美国最为富赡的艺术收藏之一的某一博物馆里;而且她在性方面的贪欲简直是永无餍足。艾略特决定到时候把拉里的座位安排在她身边。他知道她不会浪费一点时间,马上就会将自己的欲望向他传达得一清二楚。他已经邀请了一位英国大使馆的attaché[64],他觉得伊莎贝尔也应该会喜欢的。伊莎贝尔非常漂亮,而那人既是个英国人,又家资豪富,即便伊莎贝尔没什么财产也没什么关系。午餐一开始上的就是绝佳的蒙特拉谢白葡萄酒,继之以上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在两种佳酿的作用之下,艾略特不禁陶然微醺,恬然自乐地琢磨着那展现在他脑海中的种种可能性。如果事态果真朝着他觉得大有可能的方面发展,亲爱的路易莎就再也没什么可以焦虑的了。她总是对他稍有一丝不以为然;可怜的姐姐,她的见识实在是有些短浅;可是他照旧还是喜欢她。对他而言,如果诸事都由他那世事洞明的远见卓识安排得妥妥帖帖,他会感觉非常满意的。

为了不浪费时间,艾略特已经安排好一吃完午饭就带两位女士前去看衣服,所以大家刚从饭桌上站起来,他就用其最为擅长的社交手腕暗示拉里他必须告退了,不过与此同时,他又十足迫切而又殷勤地督促拉里一定要参加自己安排的那两次盛大的宴会。他其实无须这么大费周章的,因为拉里很爽快地就接受了这两次宴会的邀请。

不过,艾略特的打算终究还是落了空。拉里出现在那次晚宴上时,穿了一身相当体面的无尾礼服,艾略特见后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原本稍稍有些担心拉里会穿那次午饭时的一身蓝色套装来的。晚宴后,他把玛丽·露易丝·德·弗洛里蒙拉到一个角落里,问她对他这位年轻的美国朋友感觉如何。

“他眼睛很美,牙齿长得也好。”

“仅此而已?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是因为我觉得他正好适合你的胃口。”

她满腹狐疑地看了看他。

“他告诉我他已经跟你那位漂亮的外甥女订婚了。”

“Voyons,ma chère[65],一个男人属于另一个女人的事实从来就没有妨碍过你把他从那女人手里夺过来,只要你能做得到。”

“这就是你想让我去做的?喔,我可不打算替你做这种卑鄙勾当,我可怜的艾略特。”

艾略特扑哧一笑。

“这话的意思,我猜想,是说你已经施展过了你的手段,却发现毫无作用。”

“我之所以喜欢你,艾略特,就是因为你拥有一个妓院老板的品德。你不想让他娶你的外甥女。为什么呢?他教养良好而且颇有魅力。不过他实在太过天真了。我觉得他对我的用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疑心。”

“你真该表达得更加直白点,亲爱的朋友。”

“我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我是在浪费时间。事实上,他的眼睛里就只有你的小伊莎贝尔,而且这话只限于咱们俩说说,你外甥女可是比我有二十岁的优势哪。而且人也可爱。”

“你喜欢她的装束吗?是我亲自帮她挑的。”

“非常漂亮,也很适合她。不过当然了,她毫无品味。”

艾略特把这话当作是对他本人的指责,他可不想不反唇相讥一下就轻易把德·弗洛里蒙夫人放走。他笑得非常亲切。

“一个人非得活到像您这样曾经沧海的成熟年纪,才能具有您这样的品味,亲爱的朋友。”他道。

德·弗洛里蒙夫人挥动的可是一根大棒而不是一柄轻剑。她的反击使得艾略特那弗吉尼亚人的血液都不禁沸腾了起来。

“不过我倒可以确信,在你们那个匪徒横行的神奇国度里(votre beau pays d’apaches),他们恐怕绝少会放过如此微妙、如此无可比拟的东西的。”

尽管有德·弗洛里蒙夫人的吹毛求疵,艾略特其余的朋友对于不论是伊莎贝尔还是拉里,都很是喜欢。大家喜欢伊莎贝尔那清新的美丽、丰沛的健康以及洋溢的活力;喜欢拉里那别致的外表、良好的风度以及他那文静而又冷嘲的性情。两个人全都一口标准、流利的法语。布拉德利太太虽然在外交界生活了这么多年,法语说得尽管足够正确,却总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美国口音。艾略特对大家可以说是不惜血本、盛情款待。伊莎贝尔既对自己的新衣服新帽子异常满意,又对艾略特提供的所有赏心乐事尽情享受,而且因为跟拉里在一起而幸福不已,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开心快乐过。

4

艾略特认为,早餐是顿只能跟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吃的饭,而且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所以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就被迫只能在各自的卧室里吃早餐了,做母亲的老大不情愿,做女儿的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开心。不过伊莎贝尔醒来后,有时就会吩咐安托瓦奈特——就是专为她们娘儿俩雇定的那位高贵的女仆——把她的café au lait[66]端到她母亲房中,这么一来她就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妈妈谈谈说说了。在她过的那种忙碌的生活中,这是一天里唯一可以跟母亲单独在一起待一会儿的时刻。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此时母女俩来到巴黎已有将近一个月的光景,在伊莎贝尔已经讲完头天晚上是如何度过——大部分时间是她跟拉里以及一票朋友一家家夜店地逛过去——布拉德利太太终于把一到巴黎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脱口问了出来。

“他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我不知道。他没有提起过。”

“你就没问他?”

“没。”

“你是怕问吗?”

“不是,当然不是。”

布拉德利太太躺在一张躺椅上,身上是一身艾略特坚持要给她买的时髦晨衣,正在修自己的指甲。

“你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整天价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可不是整天价都在说话。只要在一起感觉就很好。您也知道,拉里一直都挺沉静的。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想大部分都是我在说。”

“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我也弄不太清楚。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想他一直过得挺开心的。”

“那他住哪儿呢?”

“我也不知道。”

“他像是有些讳莫如深,是不是?”

伊莎贝尔点了根香烟,当她把烟气从鼻孔里喷出来时,目光沉着地望着她母亲。

“您说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妈妈?”

“你艾略特舅舅认为他弄了一套公寓,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伊莎贝尔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话您也不信吧,是不是?”

“是的。老实说我是不信。”布拉德利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你跟他说起过芝加哥吗?”

“说过,经常说起。”

“他可曾有过任何打算回去的表示吗?”

“不能说有。”

“到明年十月,他离开芝加哥就有两年整了。”

“我知道。”

“唉,这是你的事儿,亲爱的,你必须照你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做。可是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不愿意去面对就变得有一丝一毫的轻省。”她瞟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可是伊莎贝尔避开了她的目光。布拉德利太太满心疼爱地微微一笑,“你要是不想误了午饭的时间,最好现在就去洗个澡。”

“我要跟拉里一起吃午饭。我们去拉丁区找个地方吃。”

“好好玩吧。”

一小时后,拉里前来接她。他们叫了辆车来到圣米歇尔桥,然后沿着拥挤的圣米歇尔大街闲逛过去,最后找到一家外表讨他们喜欢的咖啡馆。两人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坐下来,叫了两杯杜本内[67]。然后又叫了辆车去了一家餐馆。伊莎贝尔胃口极佳,很喜欢拉里为她点的那些美味佳肴。她也喜欢看那些跟他们挨肩擦背坐在一起的人们,因为这地方非常拥挤。看到他们对食物表现出的如此强烈的兴趣,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跟拉里一起坐在一张小餐桌边上。她最爱当她开心地唧唧呱呱时,他眼中那饶有兴致的神情,跟他在一起感觉这么自由自在真是让人心醉。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又有种模糊的不安,因为虽则拉里看上去显得也很自在,她却感觉他的怡然自得与其说源自跟她在一起,还不如说是因为处在周围的环境当中。她隐隐地因为母亲早上说过的那番话而感到心烦,于是虽说她就像个孩子般没心没肺地胡扯八道,却也留心观察着他的每一个表情。拉里看上去跟他当初离开芝加哥时并不完全一个样了,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了不同。他的样子跟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同样年轻,同样坦诚,可是他的表情却变了。也并非是更加严肃,他的面容在平静下来时一直都是很严肃的,而是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种沉静,这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就仿佛他已经解决了自身的什么问题,因而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心安理得过。

等两人吃完午饭,他建议到卢森堡博物馆去转一圈。

“不,我不想去看什么画儿。”

“那好吧,咱们就到卢森堡公园里坐坐去。”

“不,我也不想去那儿。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一家旅馆一个寒酸的小房间里。”

“艾略特舅舅说你弄了套公寓,还跟一个画家的模特儿一起姘居。”

“那你就自己来看看吧,”他笑道,“离这儿只有几步路。咱们可以走着去。”

他领着她穿过几条狭窄而又蜿蜒的街道,尽管两边高高的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一带蓝天,那些街道却着实阴暗而又寒酸,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就停步在一家门脸儿矫饰做作的小旅馆面前。

“这就是了。”

伊莎贝尔跟在他后面走进一个狭窄的门厅,门厅的一边放了张桌子,后面坐着个没穿外衣的人,衬衣外头是一件黑黄细条纹的背心,围一条肮脏的围裙,正在看一份报纸。拉里向他要钥匙,那人从紧挨着他后背的钥匙架上取下钥匙递给他,同时爱管闲事地瞥了伊莎贝尔一眼,瞬即又转化为心照不宣的假笑。显然他是认为,伊莎贝尔去拉里的房间干的肯定不是什么规矩事儿。

他们爬上两段楼梯,楼梯上铺的是磨秃了的红地毯,拉里打开自己的房门。伊莎贝尔走进一个有点小的房间,房间里有两扇窗户。窗子望出去是对过灰色的公寓房,底层开了家文具店。房间里有张单人床,床边有一张床头桌,一个沉重的衣橱上镶了面大穿衣镜,一把铺了软垫却椅背直挺挺的扶手椅,两个窗户中间还有一张桌子,上头有一架打字机、一些纸张和几本书。壁炉架上堆着不少平装本书籍。

“你坐那把扶手椅。坐着不是很舒服,却是我这里最好的座椅了。”

他把另外一把椅子拖过来,自己也坐下了。

“你就住这儿?”伊莎贝尔问。

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扑哧一笑。

“正是。自打来到巴黎,我就一直住在这儿。”

“可为什么呀?”

“方便呗。这儿离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都很近。”他指了指她没注意到的一扇门,“还带个浴室。早饭我可以在这儿吃,晚饭一般就去咱们吃午饭的那家餐馆。”

“这可实在是太寒酸了。”

“哦不,挺好的。我需要的也不过如此。”

“可是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儿啊?”

“哦,我不知道。顶上的阁楼里住了几个学生。两三个在政府机关里做事的老单身汉,还有一个奥德翁剧院退休的女演员;唯一附带浴室的另一个房间住了一个被人包养的女人,她那位男朋友每隔一周的星期四会来看她;我想还有几位过往的旅客。这是个非常安静而且体面的住处。”

伊莎贝尔有些惊惶失措,由于她知道拉里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觉得好笑,她就有点存心找茬儿。

“桌子上的那本大书是什么?”她问道。

“那个?哦,那是我的《希腊语词典》。”

“你的什么?”她叫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语?”

“是的。”

“为什么?”

“我想学一点。”

他眼睛含笑地望着她,她也冲他笑了笑。

“你不想跟我说说你在巴黎这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吗?”

“我大量地阅读。每天总有八到十个钟头。我还在巴黎大学听课。我想我已经把法国文学中所有重要的作品都读了个遍,我还能阅读拉丁文,至少是拉丁文的散文作品,几乎就像我看法文一样容易。希腊文当然更难一些,不过我找了个非常好的老师。你来巴黎之前,我一周有三个晚上到他那儿学习。”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

“获得知识。”他微笑道。

“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实际。”

“也许不太实际,不过另一方面,也许挺实际的。不过真是有无穷的乐趣。你无法想象,当读到《奥德赛》的原文时是何等令人激动和兴奋。它让你觉得仿佛你只要踮起脚尖、伸出双手,你就能触摸到天上的星辰。”

他从自己坐的椅子上站起来,仿佛为一阵攫住他的兴奋所驱使,在那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这一两个月来我一直在阅读斯宾诺莎[68]。我不认为我已经理解得很到位了,不过他确实令我欣喜若狂。那感觉就像是将你的飞机降落在群山当中一片广阔的高原上。与世隔绝,而且空气是如此纯净,就像醇酒直接灌入你的脑门,那感觉就像是捡到了一百万美元。”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我还没想过。”

“你说过如果你两年之内还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就当作是白费了力气,就此放弃。”

“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我正站在门槛上。我看到一片广阔的精神领地在我面前伸展开去,在向我召唤,我急切地想在那里面纵情驰骋。”

“你期望在那中间找到什么?”

“我那些问题的答案。”他瞟了她一眼,神情几乎有些顽皮,如果不是因为她对他非常了解的话,她可能都要以为他这么说纯属开玩笑了。“我想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不是存在。我想寻找出恶为什么存在。我想知道我到底是拥有不灭的灵魂还是人死如灯灭。”

伊莎贝尔倒吸了一口冷气。听拉里讲这些事情,让她觉得挺不舒服的,还好他讲得非常轻松,语调就跟平常说话时一样,这就让她有可能克服自己的窘迫。

“可是拉里,”她微笑道,“几千年来人们就一直不停地在问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话,肯定早就已经有了答案。”

拉里扑哧一笑。

“别笑得就像我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她语气尖锐地道。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这话说得非常聪明。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你也可以说正是因为几千年来人们不断地在问这些问题,才恰恰证明他们没办法忽视这些问题,而且不得不继续追问下去。再说了,你说谁都没有找到过答案,这话并不尽然。存在的答案比问题还要多,而且有很多人已经找到了对他们而言完全满意的答案。比如说那个老鲁伊斯布鲁克[69]。”

“他是谁?”

“哦,只不过是个大学里我不认识的人。”拉里随口敷衍道。

伊莎贝尔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不过也就放过去了。

“这些话在我听来都非常幼稚。这都是些二年级大学生会为之兴奋不已的东西,等他们离开大学后就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不得不去赚钱谋生。”

“我不怪他们。你看,我就比他们幸福多了,因为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过活。要是我没有这点钱的话,我也就不得不跟所有人一样行事,迫不得已赚钱去了。”

“可难道金钱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当然不是。”他咧嘴一笑。

“你觉得这些东西还要占用你多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五年,或者十年。”

“这之后呢?你打算拿你所有这套学识智慧派什么用场呢?”

“如果我当真获得了智慧,我想到时候我自会有足够的聪明,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伊莎贝尔激动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从椅子上探身过来。

“你大错特错了,拉里。你是个美国人。你的位置不在这里。你的位置在美国。”

“等我准备好了,我会回去的。”

“可这么一来,你错过的东西就实在太多了。我们正在经历整个世界从来都未曾见识过的最神奇最激动人心的时代,而恰恰在这最伟大的时刻你却坐在这一潭死水中无所作为,你怎么受得了?欧洲已经完了。我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强大的民族。我们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我们拥有了一切。你有责任加入到你的祖国的发展大业当中。你已经忘了,你不知道美国如今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激动和感奋。你敢肯定你不参加进去,不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承担那放在每一个美国人面前的工作吗?哦,我知道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工作着,可这不恰恰是对你责任的逃避吗?你的做法不正是一种貌似勤劳的懒散吗?要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逃避责任,美国会成为什么样子?”

“你可真是够严厉的,宝贝儿。”他微笑道,“对你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感受。对他们自身来说也许这正是福气,大部分人都准备按部就班地照常理行事;你忘了的是,我想学习的愿望就跟——比如说格雷想赚大笔大笔的钱一样热切、强烈。难道只因为我想花几年时间教育自己,我当真就成了我的祖国的叛徒了吗?也许在我学成之后,我真能拿得出点大家乐于接受的东西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可是即便我失败了,我也不比一个投身商业却没赚到钱的人更差吧。”

“那我呢?对你来说我一点都不重要吗?”

“对我非常重要。我想要你嫁给我。”

“什么时候?十年之后?”

“不。就现在。越快越好。”

“凭什么?妈妈没有能力给我任何东西。再说了,就算她有这个能力也不会给我。她会认为帮助你什么都不干地这么生活是错的。”

“我不想接受你母亲的任何东西,”拉里道,“我一年有三千块。这在巴黎是一大笔钱了。我们可以有一个小公寓和一个bonne à tout faire[70]。我们会过得非常开心的,亲爱的。”

“可是,拉里,一个人是没办法靠一年三千块生活的。”

“当然可以。很多人一年的生活费用要远远少于三千块呢。”

“可我不想靠一年三千块生活。我没理由这么做。”

“我一直都是靠三千块的一半生活的。”

“可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了一眼这个寒酸的小房间,厌恶地打了个寒战。

“这就是说,我已经有了一点积蓄。我们可以去卡普里岛[71]度蜜月,到秋天我们就去希腊。我渴望到那儿去看看。还记得咱们过去总是谈论着一起环游世界吗?”

“我当然想去旅行。但不是这个样子旅行。我不想坐轮船的二等舱,不想住三流的旅馆,连个浴室都没有,只能在便宜的小饭馆里吃饭。”

“去年十月份,我就是这样子环游了意大利。过得开心极了。我们完全可以靠一年三千块把全世界都游遍。”

“可我想要孩子,拉里。”

“这没什么。我们把孩子们一起带上就是了。”

“你真是个傻瓜,”她笑道,“你知道生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吗?维奥莱特·汤姆林森去年生了个孩子,她尽其所能地节省,还花了一千两百五十块。还有,你认为雇个保姆要花多少钱?”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涌上脑海,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烈,“你真是一点都不切实际。你都不知道你要求我做的是什么。我很年轻,我想过得开心快活。我想去做大家所做的所有事情。我想去赴宴,我想去跳舞,我想去打高尔夫,去骑马。我想穿好衣服。你能想象一个姑娘如果不能穿得跟她有交往的同伴们一样好,对她意味着什么吗?你可知道,拉里,去买朋友们穿腻了的旧衣服,因为有人出于怜悯送你一件新衣服而感激涕零,到底意味着什么吗?我甚至连到个像样的美发厅做个头发都去不起。我不想出门的时候只能坐电车和公共汽车;我想拥有自己的小汽车。而且你可曾想过,当你整天窝在图书馆里看书的时候我又能做些什么?逛逛马路、看看橱窗,还是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不要让他们闯祸?我们连个朋友都不会有。”

“哦,伊莎贝尔。”他打断她道。

“不是我习惯交往的那类朋友。哦,没错,艾略特舅舅的朋友们会看在他的面子上偶尔请我们一次,可我们又不能去,因为我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我们也不会去,因为我们回请不起。我不想认识一大帮穷酸、邋遢的人;我跟他们没话可说,他们跟我也没话可说。我想要生活,拉里。”她突然意识到在他眼中有种特别的神情,跟平常盯着她看时同样温柔,却又带有一点顽皮。“你觉得我很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琐碎而且讨厌。”

“不,我不觉得。我认为你所说的这些都很自然。”

他背靠壁炉站在那儿,她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他们俩就面对面了。

“拉里,如果你真是一文不名,找了个一年收入三千块的工作,我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我会为你做饭,我会为你叠被铺床,我不会在乎我穿的是什么,我什么都能应付,我会把这个看作奇妙的乐趣,因为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你终归会成功的。可现在这个样子却意味着一辈子过着肮脏野蛮的日子,一点指望都没有。意味着当一辈子苦力,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而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你能够经年累月地努力给那些连你自己都说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寻找答案。这真是大错而特错。一个男人应该去工作。这是他生而具有的责任。这是他造福社会的方式。”

“简言之,他的职责就是在芝加哥安顿下来,进亨利·马图林的公司工作。你认为劝说我的朋友们买进亨利·马图林感兴趣的证券,我就能大大地造福社会了吗?”

“肯定是要有经纪人这一行的,这是个绝对体面而且受人尊敬的谋生手段。”

“你把靠中等收入在巴黎生活的图景描绘得太灰暗了。你知道,实际上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一个人用不着非要去香奈儿,也能穿得很漂亮。而且并不是所有有趣的人都住在凯旋门和福煦大街[72]附近。事实上,真正有趣的人极少会住在那儿,因为有趣的人通常都不会太有钱。我在这儿就认识不少的人,有画家、作家和学生,有法国人、英国人也有美国人,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觉得他们都比艾略特那些没精打采的侯爵夫人和鼻子老长的公爵夫人们有趣得多。你头脑聪明而且极富幽默感,听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唇枪舌剑,相互交换着活泼有趣的意见,你一定会觉得很享受,哪怕喝的只是vin ordinaire[73],而且身边没有一位管家和几个男仆尽心伺候着。”

“别傻了,拉里。我当然会很享受。你知道我并非势利小人。我很乐意结识有趣的人。”

“是呀,可是得穿着香奈儿的套装。你不认为他们会将你跟他们的交往理解为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探访贫民窟吗?这么一来,他们就绝不会无拘无束,你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而你也将一无所获,只能在事后告诉艾米莉·德·蒙塔杜尔和格蕾茜·德·沙托-加雅尔,说你在拉丁区碰上了一大群古怪的波希米亚人,真是好玩。”

伊莎贝尔微微耸了耸肩。

“我敢说你是对的。他们不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那类人。他们是跟我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一类人。”

“这话又怎么讲?”

“意思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自打我记事以来我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我所有的兴趣也都在那儿。我在那儿才感觉最自在。我属于那个地方,你也属于那个地方。妈妈现在病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改善了。就算是我愿意,我也不能离开她了。”

“这是否意味着,除非我准备回到芝加哥,否则你就不想再嫁给我了?”

伊莎贝尔踌躇了一下。她爱拉里。她想嫁给他。她整个身心都想要他。她知道拉里也渴望着她。她不相信真到了摊牌的时候他还会死硬到底。她害怕,可她不得不冒一次险。

“是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壁炉架上划着了一根火柴,是那种旧式的法国硫磺火柴,划着后会使你的鼻孔充满一种辛辣的气味,点着了他的烟斗。然后,他绕过她,走到一扇窗前站下来。他看着窗外。他沉默了一段时间,感觉简直像没有尽头。她仍旧站在原处,站在原本面对着他的地方,望着壁炉架上放着的那面镜子,但根本看不到她自己。她的心疯狂地跳着,她忧惧不已。终于,他转过身来。

“真希望我能使你懂得,我向你提供的生活比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生活都要充实得多。真希望我能让你明白那种精神的生活是何等令人兴奋,其经历又是何等地丰富多彩。它具有无限的可能。那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可与其媲美,那就是当你一个人开着飞机飞上天去,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只有无限包围着你。你沉醉于无边无际的空间。你感到一种极度的快乐,就算拿全世界所有的权势和荣耀你都不换。前几天我一直在读笛卡儿[74]。何其自在、优美、明晰。得此境界,夫复何求!”

“可是拉里,”她绝望地打断他的话头,“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在要求我去做根本不适合我、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的事情吗?我得跟你重复多少遍你才明白:我只是个再普通、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儿。我已经二十了,再过十年我就老了,我想在我还有机会的时候及时行乐。哦,拉里,我的确非常非常爱你。所有这些都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玩意儿。它不会领你到任何地方。为了你自己的缘故,我恳求你赶快把它给放弃吧。做个男子汉,拉里,去做男子汉该做的工作。当别人都在争分夺秒地成就功业时,你却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光。拉里,如果你真爱我的话,你就不会为了一个梦而抛弃我。你已经放荡不羁过了。跟我们回美国去吧。”

“我不能,亲爱的。那对我来说不啻是死路一条。那将是对于我灵魂的背叛。”

“哦,拉里,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那些歇斯底里、附庸风雅的女人才这么说话。这么说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没有。没有。”

“它碰巧说出了我确切的感受。”他回答道,双眼愉快地闪着光。

“你怎么能笑得出来?难道你没意识到这是个极端严肃的问题吗?我们已经来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将会影响到我们整个的一生。”

“这个我知道。相信我,我是绝对严肃的。”

她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愿听从理性的声音,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理性。我觉得你自始至终都是在最糟糕不过地胡说八道。”

“我?”她要不是难过得要死的话,真要笑出声来了,“我可怜的拉里,你简直是疯了。”

她慢慢地把手指上的订婚戒指脱下来。她把它放在掌心,望着它。那是一颗切割成方形的红宝石,嵌在一个细细的白金指环上,她一直都很喜欢它。

“你要是爱我的话,就不会让我这么难过了。”

“我确实爱你。不幸的是,有时候一个人在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时,难免要让别的人感到难过。”

她把托着红宝石戒指的手伸过来,颤抖的嘴唇上强挤出一抹微笑。

“还给你,拉里。”

“这对我又没有用。你就把它当作我们友谊的纪念不好吗?你可以把它戴在小拇指上。我们的友谊不需要终止,是不是?”

“我会永远关心你,拉里。”

“那就留着它。我想要你这样做。”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套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

“太大了。”

“你可以拿去改一下尺寸。咱们到里兹饭店的酒吧间去喝一杯吧。”

“好。”

她对于这件事这么容易就全都成为过去感觉有点诧异。她并没有哭。除了现在她不会再嫁给拉里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她几乎不太相信一切就这么过去了,结束了。她对于两个人都没有大喊大叫而稍稍有点恼恨。他们自始至终都谈得平心静气,就仿佛是在讨论租一幢什么样的房子一样。她觉得有些失望,不过与此同时又因为他们表现得如此文明而微微有种满意的感觉。她非常想知道拉里确切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可这方面的情形一直都很难摸清;他那安详的面容,他那双深色的眼睛就是一张面具,她知道即便她已经认识了他这么多年,她都无法看透。她本来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床上的,现在站在那面镜子前,再次把它戴上。

“只是出于兴趣想问一下,”她说,一面把头发整理好,“你原来就想解除我们的婚约的吗?”

“没有。”

“我原以为这对你可能是种解脱。”他没有回答。她转过身来,唇角挂着一抹快乐的微笑。

拉里出来锁上了身后的门。当他把钥匙递给桌子后面那个人时,那人面带一种纵容的调皮神情瞥了他们俩一眼。伊莎贝尔不可能不去猜测他以为他们上楼干什么去了。

“我不相信那个老家伙会在我的贞操上押多少宝的。”她说。

他们叫了辆出租前往里兹饭店,在那儿喝了一杯。两个人说着不相干的事儿,并没有明显的局促,就像两个每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拉里天生话少,伊莎贝尔却是个健谈的姑娘,拥有足够闲谈的话题,而且她下定决心不让两个人中间出现冷场,因为一旦出现可能就很难再打破了。她不想让拉里觉得她对他有任何的怨恨之情,而且她的自尊心也强迫她强颜欢笑,绝不许他怀疑到她的伤心和难过。过了一会儿,她建议他叫车送她回去。当他把她送到家门口时,她轻松地对他道:

“别忘了明天你要跟我们一起吃午饭的。”

“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忘。”

她把面颊凑上去让他吻了一下,穿过porte cochère[75]走了进去。

5

伊莎贝尔走进客厅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几位客人过来喝茶了。其中有两位住在巴黎的美国女人,衣着精致讲究,脖子上围着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镯,手指上套着昂贵的戒指。虽然一位的头发染成了深棕红色,另一位则是很不自然的金色,两个人却像得出奇。同样涂了浓重睫毛膏的睫毛,同样抹得鲜红的嘴唇,同样搽了胭脂的绯红面颊,同样不惜极端禁欲保持的苗条身段,同样清晰、锋利的五官,同样如饥似渴焦躁不安的眼神;你没法不注意到,她们的生活就是一场为了维持日渐衰减的魅力而进行的绝望挣扎。她们扯着响亮的带金属感的嗓门说着愚蠢空洞的废话,一刻都不肯停,仿佛是害怕一旦有一瞬间的沉默,机器就将停摆,她们那完全靠人工搭建的身体构造就将土崩瓦解一样。还有一位美国大使馆的秘书,温文尔雅,沉默寡言,因为他实在插不进一句话,看上去深谙世故。还有一位深色皮肤的小个儿罗马尼亚亲王,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一双骨溜溜的小黑眼睛,刮得光光的黑不溜秋的一张脸,总是不断地跳起来给这位送一杯茶,给那位递一块蛋糕,或是给另一位点一根香烟,对在座的所有人全都厚颜无耻地竭尽恭维巴结之能事。他是在为他从这些阿谀奉承的对象那儿收获的所有晚餐支付代价,同时为他希望获得的所有晚宴邀请预付定金。

布拉德利太太坐在茶桌旁边,以她惯常的待客之道,却又相当冷淡地泰然履行着身为主妇的职责;为了让艾略特高兴,她的穿着远比她认为适合这一场合的标准华丽得多。她对于自己兄弟的这些客人们到底做何感想,我就只能想象了。我对她的了解仅止于泛泛,而且她又惯于独来独往,不爱交际。她人并不蠢;在外国的各个首都住了那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我想她会根据她土生土长的弗吉尼亚小城市的标准,对这各色人等做出自己敏锐的判断。我想,她应该从观察这些人的滑稽做派中得到不小的乐趣,而且我相信她对于他们的装腔作势并不比对一本小说中人物的哀愁和苦痛更当回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其结局肯定是大团圆(否则她根本就不会去看它)。巴黎、罗马、北京,对她的美国精神的影响都微乎其微,就如同艾略特虔诚的天主教义对她那坚定却又并不庸人自扰的长老会信仰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一样。

伊莎贝尔以她的青春、她那健康的美貌和活力,为浮华俗丽的气氛带来一股清新的空气。她就像个年轻的大地女神般昂然走了进来。那位罗马尼亚亲王忙不迭地跳起来为她拉过一把椅子,并辅以丰富的肢体语言以表达自己的殷勤态度。那两位美国女士嘴上一边刺耳地亲切招呼,一边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个够,把她着装的所有细节尽收眼底,而且因为面对她那生机勃勃的青春韶华,心下也许感到一阵绝望的痛楚。那个美国外交官看到伊莎贝尔使那两个女人显得多么虚假和憔悴,忍不住暗自微笑。可伊莎贝尔却觉得她们非常高贵;她喜欢她们那富丽的衣服和昂贵的珠宝,并对她们那精雅高妙的姿态感到一阵嫉妒的刺痛。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修炼到如此至高无上的优雅做派。那个小罗马尼亚人当然颇为可笑,可他也真是甜蜜可人,满嘴的甜言蜜语就算是言不由衷,听起来仍旧是挺惬意的。伊莎贝尔一进门时打断了的谈话重又接续起来,她们谈得是如此兴致勃勃,语气又是如此确信无疑,显得无论她们说什么,都是极有价值的,结果你几乎都会觉得她们的话很有道理了。她们谈着自己参加过的晚会以及准备参加的晚会。她们摇唇鼓舌地尽情播弄最近的丑事秽闻。她们简直要把自己的朋友们毁得体无完肤。她们漫不经心地提到一个又一个大人物的尊号。她们好像什么人都认识。她们什么秘密都与闻。她们几乎气都不换地谈及最近的戏剧,最时新的女装设计师,最走红的肖像画家,最新上台的总理的最新情妇。你都会以为她们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伊莎贝尔听得入了迷。所有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无比奇妙、无比文明。这才真正是生活。这给她一种身临其境、参与其中的兴奋感。这才是真的,如假包换。周围的场景也刚好完美无缺。铺着萨伏纳里地毯的宽敞的房间,镶着富丽嵌板的墙上的那些可爱的画作,他们坐的上覆斜针绣品的座椅,价值连城的镶嵌细工的家具,五斗橱和休闲桌,每一件都够得上进博物馆的品级;其间的花费肯定够得上一大笔财富,可是真值。房间的陈设之美、之审慎周全,前所未有地深深打动了她,因为她脑海里还鲜明地印刻着那个寒酸的旅馆小房间的情形,里面那张小铁床和拉里坐的那把硬邦邦、极不舒服的椅子,那个拉里认为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小房间。那个光秃秃、阴森森、简直骇人的地方。一想起来,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客人散去之后,就剩下伊莎贝尔跟她母亲和艾略特三个人。

“迷人的女人。”艾略特把那两个涂脂抹粉的可怜的贱货送到门口,回来后道,“她们刚在巴黎住下时我就认得她们俩。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们能有现在这么出息。真太神奇了,我们的女人的这种适应能力。你现在简直完全看不出她们是美国人来,而且还是中西部来的。”

布拉德利太太抬了抬眉毛,也没言语,只拿眼睛瞟了他一眼,以艾略特的机灵,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谁都不能这么说你的,我可怜的路易莎。”他半是含酸半是亲热地道,“可是上帝知道,你可是完全有机会做得到的。”

布拉德利太太扁了扁嘴。

“恐怕我真让你失望透顶了,艾略特,不过跟你说句实在话,我对我现在的样子非常满意。”

“Tous les go?ts sont dans la nature[76]。”艾略特低声嘟囔道。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们,我已经跟拉里解除婚约了。”伊莎贝尔道。

“哎呀,”艾略特不禁叫道,“这么一来明天午宴的安排可就泡汤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让我上哪儿去拉个人来补缺啊?”

“哦,他明天会照常来赴宴的。”

“在你们解除婚约以后?这听起来可是相当不合常规。”

伊莎贝尔咯咯一笑。她眼睛一直盯着艾略特,因为知道母亲的目光正盯在她身上呢,她现在可不想跟她的目光正面相对。

“我们并没有吵架。今天下午我们把话都说开了,都觉得我们订婚是犯了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去;他想继续待在巴黎。他还说起要去希腊。”

“这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雅典根本就没有社交界。事实上,我本人对希腊艺术的评价从来就不高。希腊化时代[77]的有些东西还有那么点颓废的魅力,颇有些引人注目。可是菲迪亚斯[78]:不行,不行。”

“看着我,伊莎贝尔。”布拉德利太太道。

伊莎贝尔转过身去,唇边带一丝有气无力的笑意面向她母亲。布拉德利太太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不过却只是“呣”了一声。这姑娘确实没哭过,这个她看得出来;伊莎贝尔看起来是挺平静、沉着的。

“我觉得你解除婚约是件好事,伊莎贝尔,”艾略特道,“我原是打算尽力成全你们的婚事的,但我从来就不觉得你们很般配。他并不真的配得上你,而且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非常清楚地表明,他绝不会有任何出息。凭你的相貌和你的关系,能找到比他强得多的意中人。我觉得你这件事做得非常明智。”

布拉德利太太瞟了女儿一眼,眼神中仍免不了有些焦虑。

“你不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吧,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断然地摇了摇头。

“不是,亲爱的,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6

当时我已经从东方旅行归来,正在伦敦耽搁一段时间。大约在我刚刚讲述的事件发生两个星期之后,艾略特有天上午打电话给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并不意外,因为我知道他习惯于来到英国享受一下社交季的季末时光。他告诉我,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也跟他一起来了,如果我当天傍晚六点钟光景过去喝一杯的话,他们将很高兴见到我。他们当然是住在克拉里奇酒店。我当时住的离那儿并不远,所以就沿着公园巷溜达过去,穿过梅费尔[79]那几条安静、高尚的街道来到克拉里奇酒店。艾略特仍住在他惯常居住的套房里。墙壁上镶的是棕褐色的木质嵌板,就像是雪茄烟盒用的那种木头,室内的陈设既低调又奢华。我被侍役引进房间时就他一个人在。布拉德利太太和伊莎贝尔购物去了,很快也该回来了。艾略特跟我说了伊莎贝尔跟拉里解除婚约的事儿。

艾略特对于在特定的情境之下人们该如何自处,抱有一套浪漫而又高度从俗的观念,是以他对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一直感觉惶恐不安。拉里不但在婚约破裂的第二天照常前来赴宴,而且举手投足中仿佛他的地位丝毫未曾改变一般。他一如既往地生气勃勃、殷勤体贴而且有节制地开心愉悦。他以同样同志般的深情对待伊莎贝尔,而此前他一直都是这么对待她的。看上去他既不显得恼火和心烦,也从不愁眉苦脸。伊莎贝尔也并没有表现得萎靡不振、意气消沉。她看起来还是同样地快活,笑得还是同样明朗,开起玩笑来还是同样地兴致勃勃,仿佛根本就不曾在自己的人生中刚刚迈出了决定性的而且肯定是极为痛苦的一步。对此,艾略特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他意外听到的两个人谈话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丝毫无意于取消两人之前已经定好的所有约会。所以他一逮到机会就跟他姐姐谈起了这件事。

“这可不像话,”他说,“他们不能还像订婚的时候一样一起到处跑。拉里真应该更懂得些分寸感。再说了,这也会毁了伊莎贝尔的机会。小福瑟林甘,就是英国大使馆的那个男孩儿,很明显已经被伊莎贝尔迷住了;他又有钱,又有非常好的社会关系;只要他知道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就算他马上向伊莎贝尔求婚我都一点不会感到惊讶的。我想你应该好好跟伊莎贝尔谈谈。”

“我亲爱的,伊莎贝尔已经二十了,而且她自有一种技巧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同时又不会冒犯你,这一点我一直都觉得很难对付。”

“这就说明你教养她的方式极端糟糕,路易莎。再说了,这是你的事,轮不到我瞎操心。”

“在这个问题上你跟她的看法肯定截然不同。”

“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路易莎。”

“我可怜的艾略特,你要是也有个已经成年的女儿的话,你就会知道,相比较而言,倒是一头尥蹶子的公牛还更容易驾驭些。而且为了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呃,你还是假作那种头脑简单的老糊涂虫要好得多,因为她几乎肯定是这么看待你的。”

“可是,你已经跟她谈过这件事了吗?”

“我尝试过。她冲着我哈哈大笑,告诉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吃得下、睡得香。”

“哼,你记着我的话吧,你要是还让他们继续这么搞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私奔的,而且谁都不告诉一声就私下里结了婚。”

布拉德利太太忍不住笑了。

“这一点倒是尽可以放心,在我们目前暂住的这个国家里,不正常的性关系有一切便利,而婚姻大事则处处受阻。”

“这非常正确。婚姻是件严肃的大事,家庭的保障和邦国的稳定全系于此。可是婚姻只有在extraconjugal[80]的关系不仅得到容忍而且受到认可时,其权威才能得以维护。而卖淫,我可怜的路易莎——”

“够了,够了,艾略特,”布拉德利太太打断他的话头,“你对于各式通奸行为的社会以及道德价值的高见,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也就在那时,他提出了一个能够打断伊莎贝尔继续同拉里交往的方案,因为这种关系与他所秉持的何为适当的观念实在太不相容。巴黎的社交季已渐近尾声,所有上流社会的人士都在准备前往矿泉疗养地或多维尔[81]休养,为回到他们在都兰、安茹或布列塔尼祖传的chateaux[82]度夏做好准备。通常艾略特会在六月底前往伦敦,不过他的家族观念很强,对他姐姐和伊莎贝尔的感情非常真诚;他原本已经打算好,只要母女俩高兴,哪怕巴黎所有像样的人物全都走光了,他也宁肯牺牲自己陪她们留在巴黎;可是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一举两得的称心局面之下,既能够为他人的利益着想,同时对自己又很方便。他向布拉德利太太提议,他们仨应该马上前往伦敦,因为那里的社交季仍处在最活跃的阶段,新的兴趣和新的朋友将振奋伊莎贝尔的精神,分散她因解除婚约而闷闷不乐的心绪。而且据报载,那位专治糖尿病的著名专家此时正在英国的首都,急于找他诊治的愿望也将成为他们匆忙离开巴黎的合理解释,伊莎贝尔即便不情愿离开巴黎,也没办法说出口了。布拉德利太太赞同这一计划。伊莎贝尔的举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根本没办法断定,伊莎贝尔到底是真像她表现的那般无忧无虑,还是内心实际上非常痛苦、愤怒、悲伤,只不过在人前强颜欢笑,隐藏自己受伤的感情。布拉德利太太只能同意艾略特所谓见见新人和新地方对伊莎贝尔会有好处这个说法。

艾略特于是忙着去打电话安排,等伊莎贝尔跟拉里逛了一整天凡尔赛宫苑回到家时,他已经诸事俱备,可以直接告诉外甥女他已替她母亲做好了预约,三天后去见那位著名的医生,而且他已在克拉里奇酒店订下了一个套房,他们后天就动身。当艾略特自鸣得意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伊莎贝尔时,布拉德利太太留心查看女儿的神情,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哦,亲爱的,我真高兴你就要去见那位医生了。”伊莎贝尔以惯常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性急脾气叫道,“当然啦,你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而且能去伦敦也再好不过了。我们打算在那儿待多久?”

“我们没必要再返回巴黎了。”艾略特道,“不出一个礼拜,这里就连个人影都没了。我想让你们跟我一起在克拉里奇一直住到社交季结束。七月份总是有几场出色的舞会,当然了,还有温布尔登[83]。然后还有古德伍德[84]和考斯[85]。我敢肯定埃林厄姆家会很欢迎我们乘坐他们的游艇去观看考斯划船赛,而班托克家总会在古德伍德赛马周举办盛大的宴会。”

伊莎贝尔显得很高兴,布拉德利太太也就把心放了下来。看起来女儿像是根本就没把拉里放在心上。

艾略特刚把这些情况跟我讲完,母女俩就回来了。我有超过十八个月没见到她们了,布拉德利太太比之前略瘦了些,而且脸色愈发苍白了,看起来很疲惫,气色非常不好。可是伊莎贝尔却真是容光焕发,她那红润的脸色、亮泽的棕色头发、闪闪发光的深栗色眼睛,再加上光洁的皮肤,给人一种如此年轻的感觉,一种单单活着就如此快乐的印象,使你忍不住会高兴得笑出声来。她竟使我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就仿佛她是一只金黄、甘美的梨子,完全熟透了,只等你张嘴去咬。她浑身放射出一种温暖的光芒,你都会觉得只要伸出手来,就能感觉到那舒服的质感。她看起来比我上次见到时更高了,到底是因为穿了更高鞋跟的鞋子,还是聪明的裁缝为她剪裁的衣裙成功隐藏了她的婴儿肥,我也不清楚,她的举手投足有着童年起就一直从事户外运动的女孩子那种优美的悠闲从容。总而言之,她在性方面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年轻女性。我要是她母亲的话,会认为她正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

很高兴有机会报答些许布拉德利太太在芝加哥的盛情款待,我请他们三位某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看戏,还安排请他们吃一顿午饭。

“你现在就安排下时间诚属明智之举,我亲爱的伙计,”艾略特道,“我已经跟朋友们透露了我们已经来到伦敦的情况,我估计一两天之内,这个社交季剩下的时间就会全部安排满了。”

我懂得艾略特说这话的意思是他们没时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不禁笑了起来。艾略特瞟了我一眼,我觉察出神情有些傲慢。

“不过当然啦,你六点钟左右来的话,一般总能找到我们,我们也一如既往地很高兴见到你。”他亲切和蔼地说,不过其意图明显是要我明白,身为一个作家的地位实在是相当卑微的。

不过毛毛虫也有变成蝴蝶的那一天。

“你一定要跟圣奥尔弗德家联系一下,”我说,“我听说他们想卖掉他们家那幅康斯特布尔[86]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

“眼下我不打算买什么画。”

“我知道,不过我以为你说不定可以帮他们卖掉这幅画。”

艾略特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冷冰冰的光芒。

“我亲爱的伙计,英国人无疑是个伟大的民族,可是他们从来就不会画画而且永远都不会画。我对英国画派不感兴趣。”

7

在接下来的四个星期中,我很少见到艾略特和布拉德利太太母女。他真是给母女俩挣足了面子。这个周末他带她们前往苏塞克斯的一幢豪华府第,下个周末又带她们前往威尔特郡一幢更加豪华的府第做客。他带她们作为温莎王室一位次要公主的客人,坐在王室包厢里听歌剧。他带她们去跟无数大人物一起吃午饭和晚饭。伊莎贝尔参加了几次舞会。艾略特在克拉里奇酒店做东,招待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这些人物的大名第二天都会登在报纸显赫的位置上。他在西罗饭店和大使馆举行了多次晚餐会。事实上,所有应该做的他全都做到了,伊莎贝尔非得有比她现在成熟得多的心智,才能不被他为了款待自己而呈现在她面前的显赫与荣华晃得有些眼花。艾略特满可以自我标榜,说他不惜所有这些麻烦,没有丝毫自私的动机,纯是为了转移伊莎贝尔的注意,让她从那次不幸的恋爱事件中解脱出来;不过我却觉得,他在让他姐姐亲眼看到他跟这些显赫与时髦的大人物关系有多铁当中,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是个值得赞美的主人,在展示自己超凡脱俗的高尚品味的同时也得到了极大的乐趣。

我本人也赴过一两次艾略特举办的宴会,偶尔也会在六点钟的时候前往克拉里奇拜访他们。我发现伊莎贝尔总是被一大帮仰慕者包围着,要么就是皇家近卫军中身着漂亮军服的魁梧青年,要么就是外交部里衣服没那么漂亮的文雅的年轻人。有一次,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她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想问您一件事儿,”她说,“您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去一家药店一起喝冰淇淋汽水吗?”

“记得清清楚楚。”

“您那时表现得非常好心而且乐于助人。您愿意再好心一次,再帮我一回吗?”

“我会尽力而为。”

“我想跟您谈一件事。哪天我们能一起吃个午饭吗?”

“几乎随便哪一天都行。”

“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你觉得咱们驱车前往汉普顿宫[87],在那附近吃午饭如何?眼下那边的园林正处在最漂亮的时段,而且你还可以看到伊丽莎白女王的御榻呢。”

这主意很中她的意,我们就定下了日期。可是到了那一天天公却不作美,原本一直晴朗温暖的天气突然间变了脸;天空阴沉沉的,还落着毛毛细雨。我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干脆在城里吃饭算了。

“我们没办法在花园里坐着了,而且那些画会变得太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已经在很多花园里都坐过了,而且那些大师的名作我看得都腻味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去吧。”

“那好。”

我去接她,两人驱车前往汉普顿。我知道有家小旅馆,饭菜还算过得去,我们就直接去了那儿。在路上,伊莎贝尔仍旧跟平日一样兴致勃勃地谈着她参加的那些宴会和碰到的那些人。她一直都玩得很尽兴,可她对那些形形色色人物的评论却让我觉得她其实相当机灵,对那些荒唐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得穿。坏天气使游客们都绝迹了,整个餐厅就由我们俩独占了。这家旅馆最拿手的就是家常的英式菜肴,我们点了一块上好的羊腿肉,配以嫩豌豆和新土豆,外加一份深盘烘焙的苹果派,再继以德文郡浓奶油。一大杯淡啤酒下肚,这顿午饭还吃得真挺痛快。酒足饭饱以后,我建议去里面那个没人的咖啡间坐着,那儿的扶手椅坐着更舒服。里面冷飕飕的,不过壁炉已经都备好了,所以我就划了根火柴把火生了起来。温暖的火焰使寒酸的房间变得宜人多了。

“也就这样了。”我说,“现在跟我说说你想跟我谈什么吧。”

“就跟上回一样,”她扑哧一笑,“拉里呗。”

“我猜也是。”

“您知道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艾略特跟我说了。”

“妈妈放心了,舅舅则很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开始把她跟拉里的那番对话讲给我听,我前面已经尽可能忠实地向读者交代过了。读者也许会觉得吃惊,她为什么单单选择跟她只有泛泛之交的人讲这么多详情和内情。我通共也就跟她见过十来回,除了那次在药店,从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过。这倒并不让我感到惊讶。一则,正如任何一位作家都会告诉你的,人们确实会跟一位作家说些从不告诉别人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除非是因为他们读过他的一两本书,对他有种特别的亲近感;或者,也可能是他们把自己给戏剧化了,而且把自己看作是小说中的人物一般,所以愿意就跟想象中他创造的那些人物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再者,我想伊莎贝尔也觉出我喜欢拉里和她,他们的青春打动了我,我对他们的忧虑和苦痛很感到同情。她不能指望艾略特能友善地听她诉说,因为拉里曾把一个年轻人进入社交界的绝好机会一脚踢开,艾略特绝不愿意再为了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年轻人而麻烦自己了。而她母亲也帮不了她。布拉德利太太具有高度的道德原则,也很通情达理。她的通达使她认定,一个男人的天职就在于在某个商业领域找份工作,依靠自己的能力和积极主动的精神赚到足够的钱,按照符合自己身份的标准抚养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使儿子们受到适当的教育,使他们在长大成人后能够依靠诚实的手段谋生,并在死后为他的未亡人留下足以衣食无忧的遗产。

伊莎贝尔的记性很好,他们那场持续时间很长的谈话中的好几个重要的转折点她都铭记在心。我安静地一直听她讲完。其间她只有一次中断了话头,问了我一个问题。

“雷斯达尔是谁?”

“雷斯达尔?他是个荷兰的风景画家。怎么了?”

她告诉我拉里曾提到过他。他说雷斯达尔至少已经对他提出的那些问题找到了一个答案,而且她跟我重述了她当时询问雷斯达尔是谁时拉里那轻率无礼的回答。

“您觉得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突然灵思一闪。

“你确定他说的不是鲁伊斯布鲁克吗?”

“有可能吧。他又是谁?”

“他是个佛兰芒的神秘主义者,生活在十四世纪。”

“喔。”她有些失望地道。

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我而言却有点意思。这是我对于拉里的思想转向所捕捉到的头一个迹象,所以,当她继续讲述此后的经过时,我虽听得仍旧很专注,一半的心思却在忙于琢磨拉里提到此人到底可能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小题大做,因为他提到这位狂热导师的名字也许只是将其当作一个论点;不过也许自有伊莎贝尔未能领悟的重要意义。当他回答她的问题,说鲁伊斯布鲁克只是个大学里不认识的人时,他明显是不想让她继续追问下去。

“您觉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伊莎贝尔把当时的经过全部讲完后问。

回答之前,我踌躇了一番。

“还记得他说,他只是想晃荡吗?如果他告诉你的都是实情,那么他所谓的晃荡看来倒是要进行非常紧张的劳作的。”

“我肯定他说的是实话。可是您难道看不出来,如果他肯在任何有出息的工作上下这么多苦功的话,已经赚到一笔可观的收入了吗?”

“有些人生性就是很奇怪。有些罪犯就像海狸一样刻苦勤勉地拟订种种方案,其结果无非是把自己送到号子里去;而且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就一遍又一遍地一切从头开始,直到再把自己给弄进去。如果他们肯把这么多的勤勉以及这么多的聪明、智谋和耐心投到诚实的事业上,肯定能生活得非常优裕,并能占据显耀的位置。可他们天性就是如此。他们就是喜欢犯罪。”

“可怜的拉里,”伊莎贝尔扑哧一笑,“您的意思不是说他学习希腊语是准备抢银行吧?”

我也笑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些人完全被一种想去做某种特殊事情的欲望所控制了,这种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自控,非得去做不可。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他们不惜牺牲所有的一切。”

“即便是那些爱他们的人?”

“哦,是的。”

“这除了直截了当的自私之外,还能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微笑道。

“拉里学习那些死语言[88],到底可能有什么用处?”

“有些人对于知识有种非功利性的渴望。这并非什么不光彩的欲望。”

“如果你不打算拿它来做任何事,那知识又有什么好处?”

“也许他有他的打算。也许单单知道了就已经是充分的满足了,就像对一位艺术家而言,创造一件艺术作品就是充分的满足一样。而且这也许只是迈向更远大目标的第一步。”

“如果他要的是知识,那为什么复员以后不去上大学呢?纳尔逊医生和妈妈当时都希望他这么做。”

“在芝加哥的时候我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学位对他来说毫无用处。我模糊地觉得他对于自己想要什么有着清楚的认识,他觉得在大学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你知道,在治学方面既有一群群奔跑的狼,也有不合群的独狼。我想,拉里就是那种只能一人独行,舍此别无他途的人。”

“我记得有一次问他,自己是否想写点东西。他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可写的东西。”

“这是我所听到的对于不肯写作最没有说服力的理由。”我微笑道。

伊莎贝尔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实在是没有心情,连最温和的玩笑都没耐心听。

“我实在搞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战前他可是跟别人毫无二致的。你绝对不会想得到,他打得一手好网球,而且高尔夫打得也很不赖。他原本做的都是我们大家都在做的事儿。他当时可是个绝对正常的男孩儿,没有任何理由让你怀疑他不会成为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毕竟,您是位小说家,您对此应该能够解释的。”

“我是谁?有什么资格将无限复杂的人性解释清楚?”

“这正是今天我想跟您谈谈的原因。”她又补充道,根本没理会我说的那句话。

“你不快乐吗?”

“不,说不快乐也不尽然。当拉里不在身边时,我感觉挺好的;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非常软弱。现在就只剩下一种隐痛,就像你好几个月没骑马了,骤然骑了很长一段路后感到的那种僵硬;不是痛,也根本不是无法忍受,可是你总能感觉到它。我终究会熬过这一关的。我只恨拉里把他的生活糟蹋成这副样子。”

“也许他并没有糟蹋自己的生活。他开始踏上的是一条漫长而又艰苦的道路,不过有可能他在抵达终点时,能够找到他所寻求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你从没有想到过?他跟你讲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已经表达得相当明白了。上帝。”

“上帝啊!”她忍不住叫道。不过那是一声极端诧异、表示无法相信的惊叹。我们使用同样的字眼,但意义却截然不同,这其中所具有的喜剧效果,使我们不由得笑出声来。可是伊莎贝尔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我在她的整个态度中感觉到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使您想到了这个?”

“我只是猜测。不过,是你要我告诉你我作为一个小说家是怎么想的。不幸的是,你并不知道他在大战期间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如此深深地触动了他。我想那是一种突然的震骇,对此他丝毫没有精神准备。在我看来,不管拉里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件事都使他充满了一种人生无常的幻灭感;还有一种极度的痛苦,确信对于世界上的罪恶和悲伤都应该有一种补偿。”

我看得出来,伊莎贝尔并不喜欢我赋予谈话的这种转向。我使她觉得羞怯和尴尬了。

“这一切难道不是非常病态的吗?一个人必须接受世界现实的样子。我们只要是活在世上,就肯定应该尽可能地活好。”

“也许你是对的。”

“我只不过是个完全正常、绝对普通的姑娘罢了,我不会故作高深。我想把日子过得开心快活。”

“看来你们俩的性情脾气完完全全地互不相容。你在结婚前就能发现这一点实在是件大好事。”

“我想结婚,想生孩子,想生活得——”

“按照慈悲的上帝一直高兴为你安排的那种方式生活。”我微笑着插嘴道。

“是呀,这当中没什么害处,对不对?这是种很令人愉快的方式,对此我是非常满意的。”

“你们就像两个想一起度假的朋友,只不过一个想去爬格陵兰岛的雪山,另一个却想去印度的珊瑚海岸垂钓。显然这是没办法做到的。”

“不管怎么说,我说不定能在格陵兰岛的雪山上弄到一件海豹皮大衣,而且我觉得印度的珊瑚海岸那儿是否有鱼可钓,是很值得怀疑的。”

“那可是要等着瞧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她问,眉头微皱,“自始至终您好像精神上都有某种保留似的。当然我知道在这出戏里我扮演的并不是主角。拉里才是。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是拥有美丽梦想的梦想家,就算那梦想不能成真,能有这样的梦想本身也是很令人激动的。我演的是那种铁石心肠、唯利是图、只讲实用的角色。讲求人情事理从来都不太会让人同情,是不是?可是您忘记的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是我。拉里将昂首阔步,一骑绝尘,追求荣耀的云霓,只剩下我在后面苦苦追随、量入为出。我要生活。”

“这个我丝毫没有忘记。多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人,是位医生,而且是位不错的医生,可他并没有开业行医。他多年来一直埋头于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每隔挺长一段时间就写一本厚厚的科学不像科学、哲学不像哲学的著作,因为没人要看,他只得自费出版。他去世前一共写了四五本这样的著作,真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他有个儿子想进入军界,可他没钱送他进桑赫斯特[89],所以儿子只好应征入伍,当个大头兵。后来在大战中阵亡了。他还有个女儿。她生得很美,我当时对她相当倾心。她当了演员,可是并没有天赋,只能疲于奔命地到外省巡演,在二流剧团里演些小角色,收入少得可怜。他的妻子成天干着那些单调、肮脏的苦活,经过多年的辛苦操劳,身体整个都累垮了,女儿只好回家来照顾她,继续接手干母亲再也干不动了的脏活苦活。一家人的生活全都白白地浪费、虚耗、一败涂地,完全徒劳无益。当你下定决心脱离常规惯例时,就等于是在赌博,胜败难料。蒙召的有很多人,入选的却寥寥无几[90]。”

“母亲和艾略特舅舅都赞成我的做法。您也赞成吗?”

“我亲爱的,我怎么想对你能有什么关系?对你而言我差不多就是个陌路人。”

“我是把您看作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观察者,”她道,面带怡人的微笑,“我很想能得到您的赞同。您确实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是吗?”

“我认为对你而言你做的是对的。”我说,颇有把握她不会觉察到我的回答中那细小的差别。

“那我为什么总觉得问心有愧呢?”

“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唇角仍挂着一丝微笑,不过现在是略带点抱憾的微笑了。

“我知道这只不过是起码的常识。我知道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都会认同我是做了唯一应该做的事。我知道从任何讲求实际的立场来看,从世俗智慧的立场来看,从常人礼仪的立场来看,从孰是孰非的立场来看,我做的都是应该去做的事。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却总有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觉得如果我更好一点,如果我更公正无私一点,更高尚一点,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嫁给拉里,过他所过的那种生活。只要我真心爱他,我就会觉得值得为他放弃这个世界。”

“你也可以反过来想。如果他真心爱你的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你希望他做的事。”

“我跟自己也这么说过。可是并没有用。我想跟男人相比,女人天性就更愿意牺牲自己。”她扑哧一笑,“路得和异乡人的麦田[91]以及所有那一类的事情。”

“那你干吗不冒险一试呢?”

我们的谈话一直都很轻松,几乎像在闲聊某个我们俩都认识,可是跟我们的关系都算不上密切的人的事。即便在她向我讲述她跟拉里的那番谈话时,伊莎贝尔也谈得颇为轻松活泼,甚至诙谐幽默,就仿佛她并不希望我把她的话太过当真似的。可是现在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我怕。”

有那么一阵,我们俩都没有做声。一阵寒意从我的脊柱一掠而下,就像每次我意外遭逢深刻而又真诚的人类情感时,总会有的那种古怪的反应一样。我感觉很难自处,而且心生敬畏。

“你很爱很爱他吗?”我终于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对他很不耐烦。我对他非常恼恨。我一直都在渴望着他。”

沉默再度降临在我们中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坐着交谈的这个咖啡间很小,沉重的蕾丝窗帘把光线全都遮挡在外面。墙上糊着黄色大理石花纹的壁纸,挂着些老旧的体育图片。再加上那些桃花心木的家具、破旧的皮椅子以及那一股子霉味儿,给人一种奇怪的怀旧感,就仿佛置身于狄更斯小说当中的一个咖啡间。我用火钳拨了拨壁炉里的火,又加了些煤。伊莎贝尔突然间说了起来。

“您看,我原以为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候,他会屈服认输的。我知道他其实是很软弱的。”

“软弱?”我忍不住叫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个人因为下定了决心走自己的路,就可以整整一年时间里坚决顶住自己所有亲朋好友的反对,你说他软弱?”

“过去我一直都能让他去做我想让他做的任何事情。我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他玩得团团转。他在我们做的那些事情上从来都不是领头的。他只不过跟在大家屁股后头随大溜。”

我已经点起一根香烟,望着我喷出来的烟圈。烟圈越来越大,然后逐渐消失在空气中。

“妈妈和艾略特都认为我在解除婚约之后仍旧跟他一起四处闲逛,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种做法很不对,可我从来就没太把它当回事儿。我一直都觉得最后他终究还是会屈服的。我就不信,当他那个榆木疙瘩脑袋终于明白了我的话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他会不肯让步。”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淘气地冲我一笑,笑里满带顽皮的恶意,“我要是告诉你一件事的话,你会不会吓一大跳?”

“我想应该不至于。”

“在我们决定来伦敦之后,我打电话给拉里,问他我们能不能一起度过在巴黎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告诉他们的时候,艾略特说这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妈妈也说她觉得没这个必要。当妈妈说某件事情没有必要的时候,意思是说她对这件事完全不赞同。艾略特舅舅问我,我到底想怎么着,我说我们就想找个地方一起吃顿饭,然后再在那些夜店里转转。他跟妈妈说,她应该禁止我去。于是妈妈说,‘如果我禁止你去的话,你会听我的话吗?’‘不,亲爱的,’我回答说,‘绝对不听。’然后她就说,‘我想也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就是禁止你去好像也没什么用。’”

“令堂显然是位非常通达的女人。”

“我相信很少有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拉里来接我的时候,我到她的房间跟她道晚安。我稍稍化了点妆;您也知道,身在巴黎是必须如此的,否则你看起来就像光着身子一样,当她看到我身上的衣裙时,我从她上下打量我的神气当中产生了一种惴惴不安的怀疑,觉得她已经非常敏锐地看透了我心底里的小算盘。可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吻了吻我,说她希望我玩得开心。”

“你心底里有什么样的小算盘?”

伊莎贝尔有些犹疑不决地看着我,仿佛是还没打定主意究竟向我坦白到什么程度。

“我觉得我看上去还不算太糟,而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拉里已经在马克西姆餐厅订好了座位。我们点了很多好吃的,都是我特别爱吃的,还喝了香槟。我们谈得很开心,一直说个没完没了,至少我是这样,我把拉里逗得哈哈大笑。我喜欢他的一点就是,我总能让他很开心。我们跳了舞。舞跳够了以后,又去了马德里城堡[92]。在那儿碰到了几个我们认识的人,于是就聚到一起,又喝了更多的香槟。然后我们又一起全都去了‘金合欢’。拉里舞跳得很好,我们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那热情、那音乐再加上那美酒——我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我觉得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们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跳着舞,我知道他想要我。上帝知道,我也想要他。我有了个主意。我觉得它一直就在我脑海深处藏着呢。我想今晚上就把他带回家去,而一旦把他带了回去,那么,那不可避免的事情就几乎不可避免地肯定要发生了。”

“说真的,你再也不可能表达得更加得体了。”

“我的房间跟艾略特和妈妈的房间都有一段距离,所以我知道没什么风险。等我们回到美国后,我想我就可以写封信跟他说我就要有一个孩子了。他将不得不回去娶我,而我一旦把他给弄了回去,我相信也就不难把他给留住了,尤其是妈妈还病着。‘之前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着呢,真够笨的,’我心下暗道,‘这么一来,当然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等音乐停下来的时候,我仍旧靠在他的怀抱里。然后我说天已经不早了,明天中午我们还得去搭乘火车,所以最好还是走吧。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我紧紧依偎着他,他也用胳膊搂着我并且吻我。他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哦,简直就像是进了天堂。简直好像只有一刹那的时间,出租车已经停在了门口。拉里付了车钱。

“‘我想走回去。’他说。

“出租车突突地开走了,我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愿意上去,最后再喝一杯吗?’我说。

“‘好的,如果你喜欢的话。’他道。

“他已经按了门铃,这时大门打开了。我们进门后,他扭亮了电灯。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们是那么信赖你,那么诚实无欺,那么——那么天真无邪;他显然没有一丝一毫怀疑我正在给他下套儿;我觉得我不能跟他玩这么卑劣的花招。那就像是从一个小孩儿手里抢走他的糖。您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我说,‘哎呀,也许你还是不要上去的好。妈妈今晚上不大舒服,要是她已经睡下了,我可不想再把她给吵醒喽。咱们就此别过吧,晚安。’我扬起脸来让他吻了吻,然后就把他推出了门外。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你觉得懊恼吗?”我问。

“我既不高兴,也不懊恼。我只是身不由己。把他推出门外的那个人都不是我。那只是一时的冲动占有了我,替我做出了这样的事。”她咧嘴一笑,“我想您会把它叫作我天性中比较好的一面。”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那我这天性中比较好的一面就必须自食其果了。我相信将来的日子里,它会变得更加小心的。”

我们的谈话实际上也就到此结束了。也许伊莎贝尔能够无拘无束地跟某个人倾诉一下衷肠,对她就算一种安慰了,而我能够为她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竭力想至少能说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多少让她感觉舒服些。

“你知道,当一个人陷入爱情,”我说,“而情况却全然变糟了时,他会难过得要死,而且会认为他永远都别想渡过这个难关了。可你会非常惊讶地发现,大海将会起到何等重要的作用。”

“此话怎讲?”她微笑道。

“怎么说呢,爱情可不是个好水手,经过一次海上旅行它就会变得凋萎憔悴了。当你跟拉里之间隔着一整个大西洋时,你会发现在你起程前那感觉简直难以忍受的苦痛,将会变得何其微不足道。”

“您这是经验之谈吗?”

“是一个曾经沧海的过来人的经验之谈。我一旦经受到单相思的苦痛,就会立刻跳上一艘远洋客轮。”

雨仍没有收手的任何迹象,我们认为伊莎贝尔就算没看到汉普顿宫那壮丽的建筑,甚或伊丽莎白女王的御榻,她也照样可以活下去,于是我们就驱车回到了伦敦。那之后,我还见过她两三次,不过都有别人在场,然后,因为暂时已经在伦敦住够了,我就出发前往蒂罗尔山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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