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她只要一看见郭秀菊黄发稀疏面色苍白的小脸,便会想起她母亲赤裸着身体的可怖的景象。她从来没看见过郭秀菊的母亲,更从来没看见过赤裸着身子的任何女人,可是这幅图景却在她小小的头脑里生了根,再也拂不去了。渐渐的,她不需要看见郭秀菊,那图景也会自动浮现出来,常常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有时也会在喧腾的白昼,甚至在课堂上。这时候,她便再也听不见老师的讲课,眼前的一切都偃息了声形动态,连她自己也偃息了声形动态,她木木地坐在椅子上,只剩了一具躯壳。她的灵魂似乎加入了她头脑中那幅残酷可怖的图景,渐渐地进入了那具赤裸的女人的躯壳,像穿一件衣服似的穿进了那从未谋面的女人的身体里。她顿时浑身冰凉,微微地战栗起来。她只得咬着牙关克服着这战栗,以免被人识破了她的隐秘。虽然谁也没有告诉过她,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她却深知这是只能为她一个人所知的隐秘。她赤裸着身体,横躺在一扇木窗前,她裸了的身体变得十分敏感,极易受刺激,于是她便一动不敢动了。假如这个时候,老师将她叫起来提问,那她就要大大地露了丑。好在,老师难得叫她,老师微微地有些躲避她似的,因她是比老师更成熟的学生,老师比她更像一个学生了。她的神志得了自由,漫游到那一个不为人知的怪诞的图景里。她裸了身子,在炼狱里云游,她身上早已布满了钉板留下的流血的伤口,幼年的已经沉睡的那些自虐的故事,这时候又如鬼魂托生,一点一点活动起来,加强着这一个裸着的故事。她被鞭笞得痛苦不堪,却兴奋起来,振作起来。她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她将精神里颓唐的阴影驱散。下课铃声从极远极远的云层后面渐渐传来,“当当”地敲打着她的炼狱的铁门。她只得推开沉重的铁门,神不守舍地走了出来。她渐渐地走回到课堂上,一阵喧腾的嚣声顿时裹住了她。她脑袋昏沉沉的,随着大家一起收拾起桌上的课本铅笔盒,装进书包,随了人流涌出了教室,将教室的早已朽了的门框挤得吱嘎作响。大家挤成了一团塞在门框里,谁也进退不了半步,好比一个乱了的线团,抽不出了头。大家拼命地挤,终于吱吱嘎嘎地涌出了门去。木阳台的木条地板颤颤巍巍,已经有几条折断,透出去可看见下面攒动的人头。她随着大家沓沓地奔过阳台,奔下楼梯,却又在狭狭的黑暗的楼梯上滞住。精力渐渐在她体内滋生,她和着大家兴奋地吵闹。同学们陡地听见她的吵闹,奇怪地回过头看她。她黄瘦的脸异常地泛着红潮,积极地在人群中挤动。狭狭的楼道几乎涨破,头顶上落下尘土和石灰,纷纷落在孩子们的头上。他们终于通过了楼道,将小小的天井涨满了。
提了水壶的小弟伯伯在人群中努力挣着走动,看上去就好像激流中一叶逆行的小舟。欢乐的孩子们在他腰际里横冲直撞,他兀自阴沉了脸,怀了一肚子不为人知的鬼胎,顽强地走动。各班的值日生已在各自的教室里开始扫地,将灰尘扫出教室的门口,扫在木阳台上,尘土便从地板稀疏的木条间洒落下来,犹如在天井上空放了烟幕。人群渐渐涌出了校门,却听见隐隐的有钟磬声传来,原来是庵里的尼姑在做一个水陆道场,诵经声和着钟磬木鱼,隐隐传来。大家一起奔向那里,拥在后门,后门里的灶间正做着素菜,油香味扑鼻,这才觉着肚子饿了,又回转头纷纷往家跑,撞倒了小孩也不扶一下。
她扶了后门的门框,直往里看,前楼香烟袅袅,诵经声是从楼上传下,她便伸长脖子望着厨房后那一弯陡峭的木楼梯。诵经声渐渐止了,然后便有穿着黑色袈裟的尼姑一个一个鱼贯下楼。剃了光头穿了黑衣的女人是那样古怪,她几乎不敢注目,可却不肯撤回目光。她看着她们一个一个下了陡峭的楼梯,拐到前客堂去了。她的同学们早已走光,只剩了她自己,后弄里也没有人了,都在家中吃着午饭。厨房里满溢着素油和麻油的香味,一个极清静的女人在帮着做事,看见她时,还对她不露齿地笑笑,那笑容令她觉得有点可怕。她便调转了身子,走了。身后是寂寂的,有一个油锅爆响了,嗞嗞啦啦地响了许久。太阳高照,将她的身影收在她的脚底,她微微地恶心,那一列没有头发的女人的脑袋在她被阳光眩花了的眼里,青色的头皮不知为什么含有一些猥亵的意味,叫她起腻。
这时期的她,是夜里做着夜梦,昼里做着昼梦,所有的梦几乎全是由那裸着的,从未谋面的女人援引。她摆脱不了这梦境了,这梦境很险恶地缠绕着她,叫她日夜不得安宁,她小小的年纪开始失眠。她几乎是彻夜地难以入眠,那些裸着的故事越来越失去了催眠的作用,使她疲惫不堪,又使她亢奋不安。她被这故事折磨着,却又放弃不得。没有人教她入眠的办法:计数,聆听钟表的滴答声,等等。她孤独地凭着自力作着挣扎,她挣扎得极累,又绝望,忽然之间,她头脑里犹如一座冰山崩陷,轰然一声,她失了知觉,一动不能动弹,知觉却又陡地清醒,只是无法动弹,她眼前的被月光照白的窗外,犹如雪亮的闪电掠过,迅速而猛烈地明暗着,耳边却如雷鸣,一阵压倒一阵,远处,冰山在塌陷。雪亮的闪电灼痛了她的眼睛,雷鸣则袭击她的耳膜,她要瞎了,要聋了,刹那间要疯了,要变成一个白痴了。宇宙正处在裂变,阴阳颠倒混乱,无数个星球溃散,又重新凝聚成无数个星球,那是无日无月,无天无地,无夜无昼的一纪,那是风掣电击的一纪,那是天塌地陷的一纪,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完全失了意志,心中却清明地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她瘫软了,既无精力驱自己睡眠,也无精力支持自己失眠,她无眠地睡着,她沉睡地醒着,度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在这样的一个又一个的夜晚以后,她便再也无法合群,她在她的同学与兄妹之中,越来越沉默和孤独。当孩子都在休憩的时候,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里经历着各种折磨与考验,这是一个奇怪的无法予人传达的经历,这奇怪的无法予人传达的经验横隔在她和所有的孩子之间,将他们无情地距离了,她再无法与人彻底地沟通,她从这时候起,便注定了她必然孤独的运命。当孩子在休憩的时候,她走上了一条没有人迹的道路,她是误入了歧途的,她是误入了歧途的孩子。她偏离了大道上,大道上走着排列整齐,引吭高歌的孩子的队伍,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地照耀着大道上的孩子,而她远离了队伍,越走越远地走在了歧途,她是误入歧途的孩子,好比行星偏离了轨道,随时都有堕落的危险。她身前身后都布满了危险的陷阱,而她竟不知不觉,依然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孩子们整齐的队列,听不见他们明朗单纯的歌声,她只剩了她自己,她再得不到人们的帮助,她或者堕落,或就是凭了她小小的却顽强的自力来自我拯救。
她渐渐地进入了角色,与那裸着的从未谋面的女人合二为一,那女人渐渐地销声匿迹,最终只留下了她自己,裸着地躺在了一扇木窗下稀疏朽烂的地板的木条上。她编着自己的故事,又演着自己编的故事,然后再体验着自己编又自己演的故事,那都是一些怪异的故事,残忍又温柔,自虐又自慰,这是一份比真实生活的快乐和痛苦都要强烈得多得多的生活,她生活在两份生活里,渐渐地分辨不出真伪虚实。她在这两份生活里进出来回,互相穿透。她又紧张又兴奋,她感到应接不暇,她同时要适应并对付两个世界,她十分疲劳。可是好像有丛火在她体内燃烧,不让她疲顿,使她小小年纪就憔悴了的脸上,永远有一种古怪的红晕。她竟锻炼出了这样的本领,那便是同时地进行两种对话,一个在嘴上,一个在心里,互相竟不会混淆,也不会扰乱,两种对话都顺利地进行,这是难度极大的,可她是格外地不怕困难,有着超人顽强的意志,且又极其聪慧。于是,她便能够胜任地不露破绽地进行两种对话,进行着两个绝然不同的故事。正当她与郭秀菊说着玩笑的时候,另一个她则身受重笞;正当她在争相抢食的饭桌上漠然地嚼着白饭的时候,另一个她正备受温暖,遍体鳞伤欢乐地疼痛着;这一个她睡着时,那一个她醒着;这一个她醒着时,那一个她熟睡着。两个世界交叉地进行,互不干扰地共处于一体,她这才觉得度日的快乐,那一日一日漠然而简单的重复,才不至叫人觉得厌倦。而她没有觉出,她的一颗古怪的小心,正在这两个世界的交替中古怪地长熟,再长熟。
又一个学年结束了,郭秀菊终于没有通过大考,留级了。在做学生的日子里,再没有比做一个留级生更为羞耻的了,老师宣布的时候,她几乎不能与她对视。两个孩子惶惑地收拾着各自的书包,互相不敢再看一眼。可是,沉默又叫她们困窘,她们不得不找出一些话来说说,试图消除这困窘。于是就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闲话。放了假的孩子们呼啸着从她们的课桌边涌过,欢天喜地。她们无法加入这快乐的洪流,只是坐着。她们的课桌好比是大海中的一个小岛,栖了两个离了群的孩子。小弟伯伯的铃声“叮铃铃铃”地响个不住,穿透了杂沓的嚣声。她们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闲话,却再也说不下去。她们毕竟是没有世故的孩子,尚没有学会作假,越要作假却越露出了真情,欲盖弥彰。她们实是应付不了这场面了,只得默了下来,郭秀菊便啜泣了起来,她则将脸绷得更紧,却无一滴眼泪,僵僵地坐着。郭秀菊用手背抹去眼泪,从书包里摸出一张书签,放在张达玲前的桌面上,抽抽噎噎地说道:
“张达玲,给你留下纪念。”
她伸出瘦瘦的鸡爪似的手,拿起书签,看了一会儿,很珍惜地夹进一本书里,也在书包里摸了一会儿,也摸出一张书签,放在了郭秀菊软软的热乎乎的小手里。当她们两人接触到手的时候,郭秀菊又哭了,她的眼睛也有些红,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她很难过她竟落不下泪来,可能是她的心很坚硬,溶解不了。她单薄的胸膛里揣了这样一颗坚硬的心,十分的不适,可她没有办法溶解它了。
“张达玲,我做了留级生,你还睬我吗?”郭秀菊又用手背擦了眼泪,小声问道。
“睬的。”张达玲坚定地回答。
她不哭了,停了一会儿,出了一口长气,缓缓地说道:“其实,张达玲,你最好了。”
张达玲不由腼腆起来,别别扭扭地说:“不好的。”
“你好的。”郭秀菊极认真地说,并且对正了张达玲的眼睛。她们对正了眼睛看,彼此都有些陌生,对视得越持久,那陌生便越深,她们就好像久别而又重逢,生分了许多。她们胆怯了,匆匆地转回了头,郭秀菊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你这个人,看上去很凶,其实心最好了。”
张达玲抬起眼睛,问道:“人家都说我凶啊?”
“你总是板着面孔进,板着面孔出,可是,其实你的心最软了。”郭秀菊又说,“你对我好,开始我还不觉得,后来才觉得的。”
“你也对我好呀!”张达玲嗫嚅着,涨红了脸。
“我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郭秀菊急急地说,还摇着头,两条软耷耷的小辫子在肩上扭来扭去,“可是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的,张达玲,你相信吧!”她又一次对正了张达玲的眼睛,勇敢地与她对视,以与她的浅薄极不相称的勇敢对直了张达玲。
张达玲被她清澈而勇敢的目光照耀着,忽然十分十分地自惭形秽。她觉得自己十分肮脏,十分不洁,自己是十分十分地羡慕郭秀菊,尽管她没了妈妈,爸爸又凶恶;尽管她要留级,许还要一留再留,可她却羡慕她。羡慕她有柔软的黄黄的头发,有苍白而细致的皮肤,有热乎乎的小手,有很充沛的晶莹的泪珠。她看着郭秀菊,心里忽然起了去抱她一抱的念头,却又无端地惶恐起来,这是一个十分邪恶的念头。她猝然地红了脸,就在她猝然地红了脸的时候,郭秀菊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毛茸茸的细发搔着她的冰凉的颈窝。她的心扑通通地跳了起来,她不敢同样地抱着郭秀菊,犹如一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学校的门洞里那样的互相纯洁地拥抱着。自从那一个夜晚,她与她其实已经分道扬镳,那一个夜晚,是她们的一个偶然的汇合,汇合之后,她与她便分道扬镳,她们早已是生分的了。郭秀菊的小手把住了她的薄薄的硬硬的肩膀,她小手按住的那片地方火燎似的烫着,她一动不敢动,只用手轻轻抵着郭秀菊的胳膊肘,惟恐她再逼近过来。似乎就是在这一瞬间生起的,生起了她对肉体的嫌恶,她怕这肉体,连带着将自己的肉体也惧怕了。这是那裸着的未曾谋面的女人在昼昼夜夜里所给她的教育。那女人从来不曾知道世间竟有一个张达玲,而张达玲却昼昼夜夜与她相处,从她那里得了奇怪的经历。张达玲不知道这是何种教育,她不知道自己起了何种变化,心怀恐惧。可是,郭秀菊却越来越向她逼近,她心跳着,额上沁出了汗珠,她实在被逼不过了,终于一用劲,双手抵着她的胳膊肘,重重一推,将她推开去了。郭秀菊略略吃惊地看着她,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她掩饰地说道:
“郭秀菊,你,你要好好的,追上来!”
郭秀菊是极易蒙骗的,听了这话,便从她肩上垂下手,很老气地将两条胳膊抄在胸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没有读书的心思了。”
“不读书你干什么?”她渐渐地镇静下来,呼吸也正常了,这么问道。
“我去做学徒,我们隔壁弄堂口有个裁缝铺,收小姑娘做学徒的。”她回答道。
张达玲愕然了,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她。她又羡慕起她了,她的面颊十分柔和,黄黄的头发贴紧了柔软的头皮,毛茸茸的碎头发披在了前额。天渐渐暗了,教室里更暗了,窗外阳台上没有一个人,四下里没有一点声息。
“不过她们不肯收小学生的,起码要初中毕业,还有好多日子呢!”她忧愁地说道。
“郭秀菊,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还是要好好地读书。”她很软弱地劝她。
“我读不进。”郭秀菊慢慢地摇着她黄发茸茸的头。
教室里更暗了,暮色从门窗外漫进了教室,暮色在课桌椅之间流动,渐渐流遍了一整间教室。她们坐在暮色里,好比在云雾层中,彼此都模糊了。她们不再说话,平静了下来,却不再窘迫,她们已经度过了窘迫的难关,又获得了新的经验。她们现在很平静了,默默地并排坐着。屋里暗了,窗外却明亮起来,她们透过明亮了的窗户,看见了对面的阳台后面的黑洞洞的窗户。就在这时候,忽然,不知是从深深的天井底部升起的,还是从高高的房屋顶上传下的,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呜咽,又像喘息,悄然而起,又悄然而息。她们怔住了,直直地坐着,四下又是一片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她们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可是,那一声长啸深深地留在了她们脑海中,任凭怎么也抹不去了。她们好像不是以听觉来接受这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好像是径直走进她们的感官,落入了她们的记忆。
“是谁?”过了半天,郭秀菊颤颤地问道,声音像一缕飘零的游丝。
“不是谁。”张达玲回答道,她生硬的毫不婉转的声音,将这寂静撞击了一下,两人都不由得一惊。
“是小弟伯伯?”郭秀菊又问。
“不是小弟伯伯。”张达玲回答。四下里是静得不可再静,她们不由得携起了手来。她们紧紧携着手站起来,将桌子碰出一串可怕的声响,朽了的地板在她们脚下邪恶地呻吟,犹如是一个鬼魂在逐着她们的脚步。她们出了教室门便飞快地奔跑起来,那呻吟便更加剧了紧随她们。她们下了楼梯,将楼梯“吱吱嘎嘎”地踩响,响声在楼道里激起沙哑的回声,四面八方轰鸣起来。她们互相拉扯着走进了天井里,天井的水门汀地面在暮色中异常的苍白,她们沓沓地踩过苍白的冰凉的地面跑出了校门。高高的深深的黑漆大门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她们气喘着道了“再会”,各自朝各自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个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无休止的蝉鸣,与日头一同早早升起,迟迟落下,晚霞火一般地烧红了半边天空。竹榻和竹椅放满了一条弄堂,有人将小小的日光灯拉出门外,灯下是一盘棋,厮杀得暗无天日,小孩在玩着经久不衰的游戏:“金锁银锁,格啦啦啦一锁。”女人们则拉扯起家长里短,呼啦啦地扇着偌大的蒲扇,蚊子在阴暗的角落里唱着“营营”的歌。
亭子间的门依然锁着,父亲与母亲永远地不分四季地驻守在他们的极乐岛上,蒸腾的暑期也无法使他们溃散。在他们的岛上,既没有酷暑也没有严冬,没有温暖的春天也没有凉爽的秋天,那里没有季节,没有时间,那是一个炽烈的恒温的岛。那里没有纷繁的世事,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只有男人与女人。男人与女人在那里极乐,消耗并滋长生命。
孩子们在窗下唱着永恒的歌谣:“金锁银锁,格啦啦啦一锁。”
她躺在自己的闷热的帐子里,闭着眼睛。窗下人们的细语,还有竹椅在地上拖曳的吱吱声,贴近而又遥远。她缩紧了瘦瘦的四肢,蜷起来躺着,像是准备着防卫随时可来的袭击。风吹拂着蚊帐,蚊帐像很薄的水波在起伏荡漾。她躺在起伏的水波之中,依然是热。蚊子营营地攻击着这一座透明的城堡,她很安全。对面窗户里有个婴儿在啼哭,便有母亲拍着他的小身体哼着莫名其妙的安眠曲,那哼哼呀呀的自制的安眠曲传到她耳边,从她耳边流过。因从未有谁对她哼过这样的歌曲,她便不明白这样的歌曲究竟为何物,她只是昏昏地想睡。
这是一个睡思昏昏的暑假,在她经历了那么些浩劫般的不眠之夜以后,她便只想睡觉了。可她依然睡得紧张,松弛不下,她在睡梦中也觉着了累,犹如一张拉满了的弓,她很疲劳。她很疲劳地做着各种各样的长身体的梦,或从楼上坠下,飘飘荡荡地脚不着地,或是上楼梯一脚踏空,浑身陡的一抽搐。还有那种被追逐的梦,她跑啊,跑啊,她跑啊跑啊却跑不快。她在生长,她孤独地生长着,她躲着人群独自个地生长着,断了外援。她侧着脸,枕在系了枕席的硬硬的枕头上,她的脸颊上印出了枕席编织的花样。她的头发汗湿了,汗湿了的头发粘在颈窝里。她蹙着眉睡着,梦中受了什么的磨折很不安恬。越来越凉的晚风将她的蚊帐吹动得像一艘鼓了帆的小船。鼓了帆的小船载了她正在无岸的波涛中漂流。她又紧张又疲乏,且又渺茫。船已远远地离了岸,没有人与她同行,她惟有独自一个地漂泊。彼岸在无边的波涛后面,彼岸在冥冥之中。此岸忽隐忽现,却是再回不去了。风是一径地将船推远,她是再回不去了。
离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小小的大陆,哥哥与妹妹无休止的吵嘴,贪吃的弟弟无休止地吃,爱哭的弟弟无休止地哭。这一切与她早已遥遥地隔离,她只是乘了她那一艘帆船,凭着东西南北风,漂在无涯的海洋。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更不知彼岸为何物,她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漂流,她茫茫然,恍恍然,将口水淌在了枕席上,将枕席的花纹印在了脸颊上。她睡过了整整的一个暑假。
这是一个台风频频的暑假,风将小树折断,下了漫天漫地的梧桐雨,雨点打在窗台上,风敲着门,湿漉漉的弄堂很宁静,沙沙沙地走着初秋第一批落叶。裹了一床薄薄的毛巾毯,犹如得了庇护,她终于渐渐地卸了防卫的重负,放松了四肢。她细瘦细瘦的四肢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她的眼眉也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她竟有了和平的气息,她这才真正地沉入了睡乡。她张开了四肢朝天仰睡,微微地张了嘴,嘴里无声地吐气。她的呼吸很均匀,她薄薄的胸脯均匀平稳地起伏,犹如风浪平息之后的海洋,宁静地等待下一次风浪。有谁知道这小小的胸膛里的风暴,有谁知道这具小小的生命的躯壳里的激战,由于肉体的相隔,人们便再无法了解那一切,肉体的相隔犹如重重关山,却没有一条栈道,没有栈道。她平伸开了手臂,启开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分明是在求援,可是,没有援助。没有人能够帮助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迷路了,这个孩子兀自漂流远去了,没有人与她相随,她几乎遇不到路人,她没有路人地跋涉着漫漫长途。幸好,冬日有阳光,夏日有凉风,她终究可得一些抚慰,于是,她便睡熟了。大风过后的天空是分外的清朗,如洗的阳光照耀着树上的梧桐叶与地上的梧桐叶还有房顶瓦楞里的梧桐叶。
暑假里最后的一场台风过去了,太阳照耀着树上的梧桐叶,地上的梧桐叶,房顶瓦楞里的梧桐叶,她踩了梧桐叶下白色的方砖,上学去了。经过一个暑假的休息和睡眠,她精神很好,心情格外的清新,她甚至是快乐地走在了上学的路上,她听见了啾啾的鸟叫,她嗅见了雨后梧桐的芳香,她看见了对面楼房上爬满了牵牛花,她的影子从没有牵牛花的墙上走过。学校深深的天井里竟也注满了如洗的阳光,如歌的铃声在阳光里穿行,雨湿了还未干透的房屋,犹如墨笔描画过了一般,轮廓鲜明而突出。房屋顶上是湛蓝的天空,天空上没有一片游云。
寂寞了一夏的天井又喧腾起来,死而复生了一般,沙滤水四处喷射,驱走了角落里腐朽的霉味。楼梯永远的“登登”响着,阳台的木条地板永远的“吱吱”颤抖着,玻璃窗永远晃动着雪亮的阳光。
学校很好。她忽然地想到,没容她想完,后来的同学便将她一股脑儿地卷走,一起“登登登”地卷上了狭狭的楼梯。
一个年轻的老师在与一个年老的老师说话。
年轻的老师说:“今年的夏天好热啊!”
年老的老师说:“今年的秋天好凉爽。”
站在楼顶晒台上浇花的小弟伯伯,出神地望了一只横空而过的洁白的鸽子,久久地不动。那鸽子越来越远,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