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岁的这一年里,永不疲倦的父亲与母亲又为她添了一个小弟弟,照例请了一位奶妈,一个肥硕无比的诸暨女人,胸口吊了两只巨大的奶头,有着不竭的淳厚的奶汁。毛头仅喂了半月,便肥头大耳地膨胀起来,小嘴被腮帮挤迫得再也无法合拢。有人因此说是她的奶好,还有人并不说她奶好,只说是应了吃谁奶像谁的老话。除此以外,她还具有一种素质,就是使得毛头除了她的奶以外其他什么也不吃,使得毛头吃了她的奶之后谁也不跟随。她毫无后顾之忧地安享每月的薪水,每餐必享一只砂锅。这只砂锅为她十分重视,总是由她亲自调配并制作,都是一些发奶的稠厚的荤汤,如鲫鱼汤,鸡汤,蹄髈汤,等等。如若有一日疏忽了这个砂锅,毛头便啼哭不止,一直到下一餐上重新有了砂锅为止。她如同一架奶汁制作机器,每餐尽情地吃,毛头就躺在她怀里吸吮奶头,似乎她喝下的砂锅汤顷刻之间就化成了乳汁。然后,她与他都吃饱了,他睡觉,她则坐着,与其余几个孩子逗嘴。她如同化食般地挑逗孩子,本来就是无聊而嘴碎的孩子,没事都要找事练几下嘴皮,哪经得住人挑弄,只一下便接上了火。她与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几个回合还不分胜负。她是有着充沛的精力,他们也是久经锻炼,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彼此都很得趣,却又都不甘休。因这场舌战太为持久,难免都失了耐心,求胜心切,就有些急躁。于是,双方渐渐动了真气,竟将玩笑的逗嘴推成一场严肃的争端。措词逐渐恶毒,情绪也逐渐激烈。终究他们还是孩子,经验有限,挡不住她一连气的进攻。她十分地得意,越战越勇,还使着小小的计谋。而他们越来越失了机智和镇静,只能哭号,哭号着吐出一串又难听又无力的诅咒。她已经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不伤筋骨又不伤心情。于消化且有无上的好处,无聊的生活也有了消遣,却毫不顾惜将几个孩子弄得急叫急跳。平心而论,她并不是恶人;平心而论,她甚至是善良的人,几乎对孩子们尚有一些爱心。她会将乡下带出来的糯米锅巴用白糖水泡给他们吃,会给他们讲一些乡下流传的不甚卫生的笑话。她以她乡下女人的蠢笨头脑,完全不明白她的这种娱乐活动对孩子们的折磨,她看不到孩子们在她的挑逗之下,逐渐失了控制力,情绪变得急躁而波动。她是只图痛快,她只知道她是大大地占了便宜,无比满意。
惟独使她觉得遗憾的是,这家的大姑娘从不与她搭讪,她的没有受过启蒙的智力既无法辨别她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也无法了解她所以不同的原委。她蠢笨地认为,她不与她搭讪是架子大,她恨架子大的人。于是便时常冷嘲热讽,她说道:“架子大得很嘛!”她说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看不起人嘛!”甚至更加刻毒地说道:“到底我们是奶娘,大小姐不与我们搭话啊!”那女孩只作不听见,其实心里是比她还要生气,她不懂这女人何故要来招惹她,不懂她是何故得罪了这女人,而她只是以轻蔑的缄默相向。她的缄默使这女人更为激动了,她不信她会弄不过这一个与她老三同年的孩子,而且,她是太过无聊了,那几个孩子早已击败,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将兴趣全集中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她时时刻刻地挑衅着,时时刻刻地准备着她还击然后发起事端。而她就是不理,她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对她冷淡到了无视的地步,最后,这女人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激怒这一个孩子,成了她生活的目标。从清早睁开眼睛开始,她就注意这一个孩子,一等她出门上学,她便失了生活目标地怅惘起来,等待她放学回家则成了另一个目标,临到她快回来的时刻,她甚至坐立不安起来,待到孩子走进门来,依旧是那样冷淡而傲岸的神情,她是又泄气又恼怒。她又泄气又恼怒地想出种种可恶又可笑的恶作剧去作弄孩子,将她的东西藏起来,怂恿毛头撕坏她的作业,甚至将她过剩的奶汁扫射到她的背后。孩子自是岿然不动。有时,实在被她逼不过了,她便跑出家门,到黄头发的郭秀菊家去做作业。其实,这女人不知道她已经将这孩子激怒,她早已经成功了。这孩子被她惹得深受痛苦,她开始做噩梦,被噩梦惊起,一身冷汗的,再也睡不着,久久地醒着,心中郁闷得要哭,却哭不出来。她上课的时候,时常走神,听不懂老师的讲解。她是以她一个孩子少有的意志和毅力控制着自己,才一日一日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其实,如同那女人不能正确估价这孩子一样,这孩子也不能正确地估价那女人。女人把孩子看轻了,孩子却把女人看重了。孩子是大可不必这样森严壁垒,严阵以待,她抑或可以作一点让步,回几句嘴满足她愚蠢的欲望,抑或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就像她表面上已经做到的那样。总之,她可以轻松一点,无奈她就是轻松不了,她无法让步,也无法无视于她。她真要被这女人折磨死了。
女人也被孩子折磨死了,日夜不得安宁,她是没有一点自制力的,她竟破口大骂起来,开始她是一片乱骂,渐渐地产生了主题,那是一个村野里骂人与闲话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并排躺在床上,听着隔门传进的污浊的谩骂,不由得涨红了脸,不知不觉地分了开来,他们分开着蜷在床的两边,再不敢接触一下。在这谩骂声中,他们似乎被解开了衣服,一件一件脱下,他们似乎裸着了。他们裸着了,却还要做一些禽兽般的动作,他们无地自容了。他们无地自容得连呼吸都不敢了,他们屏气躺着,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母亲用被子蒙了脸无声地哭了,父亲战栗了一下,然后他奋起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了棉毛衫裤冲出了亭子间,走上大房间,对那女人说道:
“奶妈,你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不必这样骂,叫小孩子听见了像什么话!”
她终于得了个对手,眼睛都亮了,跳将起来就说:“我骂管你什么事?是骂你吗?要不是骂你你跳什么?”
父亲又是气又是冷,索索抖着:“我又不和你相骂,这可是我的家,你来帮忙,我客客气气,你要骂人,我是可以请你出去的。”
她一听这话,便将毛头往床上一放,说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你做东家的不要这么凶,你要我走我倒不走,你请我来,我偏就要走了!”话没落音,毛头便响应似的号哭起来。再没有比这一招更灵的了,他们夫妻二人,虽生过五个孩子,却没亲自带过一个,平生最最怕的就是毛头哭。一见这样,立即撤了回去。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吵。”父亲这么说着,穿了一身棉毛衫裤地跑回了亭子间,她则又洋洋得意地骂了许久,也不急着抱那毛头,由他号哭了许久,与她的咒骂作着伴奏。这一回,她压抑许久的怨气终于得了释放,犹如欲念得了满足一样,她很平静地过了一个夜晚。
她却真的被她纠缠住了,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共是五个孩子和一个大人睡在这没有开窗的房间里,气味是浊臭的,她甚至能感觉到混沌得稠厚起来的空气,沉重地压迫。她透不过气来,推开被子,刺骨的寒冷顿时使她全身冰凉,她不得不重新拉上被子,更紧地裹住了自己。那女人粗浊的鼾声在房间里回荡,挟带着一股专横跋扈的凛然气概,穿透了滞重的空气,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她的脑袋要炸了。她恨她。就是在这一个夜里,孩子学会了恨。那女人在这一个夜晚里,对这孩子完成了一桩教育,那便是恨的教育。这个教育是来得过早了,早在爱的教育完善之前来临了。这于她是带来了极重的损失,这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被无数遍地证明了的。恨这一种感情,是咬噬心灵的感情,她在她心灵还未健康成熟的早早的年龄,就遭到了这种咬噬,她受伤受得极重。她心灵的成长向来是处在一个荒漠的境地,几乎很少爱的支援,她心灵的成长其实是晚熟的,早熟的是她的头脑,她确实具有了一个极早熟的头脑,她会思索许多不应是她年龄思索的事情。别看那些娇生惯养的快乐的孩子成天嘻嘻哈哈,疯疯傻傻,又浅薄又俗气,事实上,他们的心灵却比她的更得到正常的健康的发育。他们在孩子的时候,尽情地做一个孩子,青年的时候,再将尽情地做一个青年。而她则不是。她以她早熟的头脑封锁了心灵,辖制了心灵,将颠三倒四的经验交给心灵去感受,她的心灵早已有了缺陷了,她的心灵再不可能按部就班地日益成长。将来,她便要在很不当的时候进行许多艰苦的补课,这是她经历了许多磨练之后明白的。而这一个夜里,她学会了恨。
她是恨极了这个女人,她恨她岔开了腿,托住毛头,上半身直探进半个桌面大嚼而特嚼;她恨她硕大的奶头堵住小弟弟号哭不止的小嘴里;她恨她鸭子一样嘎嘎的笑声,她恨她将他们兄弟姐妹都叫作“赤佬”,她恨她夜里起来小便,在搪瓷痰盂里激起的激荡的水声……她一旦恨了起来,那恨的对象便呈现出那么多的可恨之处,几乎没有一处不可恨,没有一处不可厌。当她恨的时候,她有一股痛快之感,心里压抑的怨气和委屈找到了出口,释放了出来,直恨到淋漓尽致,却又被这恨压倒了。她怒不可遏了,她涨红了脸,脸色呈出一种病态的盛怒的猪肝红色,她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必得有个发泄仇恨的办法才好。如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那么她许会任着性子及时地找那女人大吵一顿,即便是败下阵来,再重新气得个捶胸顿足,那恨总也是宣泄了,许会稀释一些,减淡一些。然而她又不是个简单头脑的孩子,使她不得简单地出击。她的头脑阻碍她任着性子宣泄仇恨,将那恨压缩得更为浓烈。于是,她更被她的恨折磨了,她恨着这恨,她被这重重叠叠的恨包围了。而那女人依然是不打算放过她。她甚至会在她放学回来晚的时候,在留给她的剩菜里抖进许多的盐,却依然得不到回应。女人几乎是丧气了,女人丧气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与她和解的愿望,眼光和言语里不知觉地流露出一些乞求的意味。她分明是已经示了弱,只要这孩子有些微的表示,她们许就会和解,并且建立最最好的关系。因这女人还有一种侠客的气节,一旦分晓了胜败强弱,她便服了气,一旦她服了气,便是肝胆相照。其实,这女人有点开始服那孩子了,她看重她了。无论是年长却蠢笨的她,还是聪明却年幼的她,都无法了解这一点。乡下女人重视这孩子,甚至将她看得比她的父母更重,她很有资格轻视这一对只晓得生不晓得养的父母,她时常为她有而那母亲没有的丰厚的乳汁骄傲,她看重这孩子了,她认识到这个孩子不可小看了。可是,她却晚了一步,她将这孩子的恨已经培育成熟。她培育成熟了这孩子的恨,再去向她求饶,那是大大地错了。这孩子早已被恨封住眼睛,她再不可能释解这恨了,释解这恨是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比她一生更长久的工作,虽然它成熟于一夜之间。那女人略带献媚因而更为愚蠢的笑容也叫这孩子恨得入骨,她是分不出一点心思去了解那笑容里求告的意味了。由于她是刚得了这恨的感情,这感情是那么新鲜而蓬勃,于是她便失了自制力,被它攫住,控住,再不得自主。于是,孩子和女人,错过了一次和解的机会。
她被这恨压迫得几乎绝了生路,幸而还有一个郭秀菊,能给她一点支持。郭秀菊是比她更愤怒的了,她以她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她从未谋面的女人,她咒她立时三刻就死!她骂得那么彻底而痛快,自己心里的愤怒先是平息了,对张达玲也不谓不是一种援助。郭秀菊的境遇是每况愈下,几乎已到了悲惨的地步,如她是像张达玲那样的认真,如她不是那样的有些“十三点”,她是连活着都难了。她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也缓解着张达玲的困境。面对着郭秀菊的境地,她偶尔的,有时候能将自己的困扰暂时搁置一边,腾出心灵和情感,作一次小小的休憩。如不是这些偶尔的休憩,她大约也难活着了。
郭秀菊的父亲自从离婚以后,多日来的事业完成了,生活失了目标,便颓唐下来。他每天只有三桩事,就是上班,睡觉,喝酒,他脾气变得非常暴戾,经常打骂郭秀菊,打得很重,郭秀菊的脸上身上,时常带了青紫的伤印。每当夜晚,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阁楼,竟也觉到了孤独的滋味。有一天,她对张达玲说,她要去看妈妈,妈妈住在外婆家,在南市,一个叫作九亩地的地方。乘坐十一路环城车,十一路环城车,乘多少站都只需四分钱,她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了。这一日,放学以后,她向张达玲借了一件棉袄罩衫。她父亲是不会想到给她做衣服的,她的棉袄罩衣早是缀满补丁,都是由她自己用很大的纳鞋底的针补起的,到了最后,她使用的针已经小了许多号,针脚也整齐许多,补丁颜色的挑选则用了心思,可那衣服的原色,早已淹没在层层的补丁之下了。她不能穿这样的衣服去看妈妈,她因想念而变得细心了。她穿了张达玲的一件格子罩衫,兴冲冲地去了南市。张达玲坐在后门口等她,她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张方凳写作业。后弄堂里很吵闹,所有的小孩子都出来了,在玩着捉人的游戏,这是一个永恒的游戏,延续几年,几十年而生命不衰。后弄堂里充满了孩子的兴奋又紧张的尖叫。几次三番的,有被追逐的孩子奔过来,求援地拉住她的胳膊,以抵挡一阵,都被她愤愤地甩开了,她是一点都不能通融的。她一个人镇静地坐在喧腾的后弄堂里做功课,专心地等待郭秀菊的归来,谁也干扰不了这等待,甚至奶妈在她身后的闲言碎语,暂且也不往心里去了,她只是将它们贮存起来,留待以后再去恨。这会儿,她全心全意地等着郭秀菊。她不知道郭秀菊能否找到那十一路车,能否找到那条弯弯曲曲的弄堂,能否找到她的妈妈。这时节,她有些崇拜郭秀菊了,郭秀菊这一次行动近乎一次壮举,她独自一人穿过熙攘的人群,纵横交错的街道,独自一个地走到那么不可思议的远远的南市,去找她的妈妈。她眼前浮起了郭秀菊头发黄黄,有些软弱的小小的身影,在陌生的面目狰狞的人群中茫然地穿行,去找她的妈妈。张达玲无法感受母与女的血肉联系,她对母与女的血亲的教育首先是来自于郭秀菊,她靠郭秀菊的壮举的援引才开始以她的很管用的头脑去思索母与女的宿命的联系。她与她的母亲既不近又不远,如是近了,她可从亲昵中领会,如若远了,她则从牵记中领会,而她们是既不亲昵,也不必牵记。她从来没有体验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亲爱,犹如她的母亲至今没有体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亲爱。她们双方都将到很晚的时候,以她们的理性去寻觅这情感,她们是缺课缺了许多的母与女。只有在郭秀菊对她母亲的向往中,她间接地、曲折地领会到一些神秘又隐秘的气氛,她是怀了极大的好奇与不安在等待着郭秀菊的回来。
捉人与被捉的孩子们几乎疯狂,眼睛里转动着失了理性的光芒。一边蹲着喂毛头的奶妈竟也受了鼓动,助兴地用她过剩的奶汁扫射四下乱跑的孩子,那奶汁竟溅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嫌恶得心都缩了起来,那一滴半透明的乳白的水珠停在她的手背上,再没有比这更污秽的东西了。她用另一只手撕了一页草稿纸,将那奶滴揩去,然后又横来竖去地揩了一阵,直将她黄瘦的小手揩红为止。连那样粗心的女人都注意到了她动作,于是便恶作剧地对准她的后背又射了小小的一股,她放下手里的铅笔,一声不出,将罩衫解开扣子,脱了下来,然后再继续做功课。女人不觉地胆怯了,再不敢惹她,她的无言,于这女人越来越具有威慑力量,她终于拜倒在这孩子身下,可这孩子丝毫不觉,依然以她的无言穷追不舍。这时分,其实是再没比这乡下女人更可怜的了。她将衣襟拉了下来,盖住那一对硕大的乳房,蹲在了离她更远的一边,脸上的神色黯淡了许多地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孩子游戏。两人终于安然无事。
两人终于安然无事。她便等待,等待郭秀菊头发黄黄,很不合身地穿了她的罩衫的小小的身影。捉人的孩子们终于疲倦了,先就有人告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吃力死了!吃力死了!”然后便有大人们站在门口或者窗口叫着,要他们回去吃饭。阳光早已攀过高墙到了墙后边那个什么机关的大院子里的长了马兰头的草地上,天色渐渐地灰白了,弄堂里渐渐地静了。她早已做完了作业,双肘撑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弄堂口。弄堂口先是走进她的爸爸,然后又是她的妈妈,每逢这时候,她便早早地站起身,走进厨房,等他们走过来,上了楼梯,再又重新出来,坐回到小板凳上。她至今无法与她的父母迎视,她只有这样避开,她这样避开,也是给他们让路,因他们是同样的难堪,而却没有意志承认。她是要比他们都更成熟的孩子。而郭秀菊依然不出现,天已薄暮,她焦急起来,心中生出种种猜想,她以为郭秀菊迷路了,又以为郭秀菊出了车祸,甚至想起了极遥远的从前,有一个叫姨娘的女人对她说过的拍花子的恐怖的故事,不觉恍惚起来。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弄堂里弯进一个小小的活泼泼的身影,那身影活泼泼地穿过薄薄的暮色,朝她近了。果然是郭秀菊,她穿了一件从未见过的青花的罩衫,罩衫有些肥大,颜色也老气,可毕竟使她整洁了许多。她向她径直走来。看着她径直走来的身影,张达玲平静了下来,方才的猜测与遐想全如一堆荒诞的怪梦,烟消云散了。她如一个梦醒的人,神志虽然清明了,却还有些迟钝,她怔怔地看着郭秀菊走到跟前。郭秀菊走到跟前,从书包里拿出她的格子罩衫,还给了她,她便问:
“你妈妈给你的新衣服?”
她很得意地转过身子让张达玲看:“别看已经不是新的了,可是这布好,这是以前存的布,以前的布比现在的布好。”
“是很好的布。”张达玲敷衍着看了她的衣服。
她上上下下地指点给她看道:“这是最新的样式,中西式,领子是中式的,袖子却是西式的装袖,下面也不开叉,是不是太摩登了?”
衣服很大,大约是她妈妈自己的,几乎可在她身上旋转,并无一点“摩登”可言,张达玲便沉默。
“你说,这样穿到学校去要紧不要紧?会不会有人说?”她又追问。
“不会。”张达玲很老实地回答。
不料郭秀菊却有些失望似的,再三地说道:“不行的,不行的,我不穿,我不穿!”
于是,张达玲就再三地向她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说。她却越来越坚持,张达玲实在没了耐心,只好住嘴,由她占了上风,最后说道:“摩登就摩登,我就穿到学校去,让他们说好了。”一场争端总算结束。张达玲这才问道:
“你妈妈好吗?”
她的脸色黯淡了,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又终于没有哭。停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颤颤地说道:“妈妈真可怜,那个小白脸把她甩掉了,他们本来说好了要结婚的。现在,小白脸把她甩了。舅舅天天骂她,要她走。外婆家隔壁的阿爷告诉我,上个月中旬,有一天,外婆买小菜回来,推不开门,叫了舅舅一起推开,一看,妈妈脱光了衣服在房间里,正要上吊呢!”她的眼泪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在她那件过大的青花的罩衫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
“不要哭了。”张达玲劝她。
她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着一边说道:“外婆一把抱住妈妈,一起哭了起来,妈妈叫外婆放了她,放了她去死,外婆不肯,随便怎么也不肯。”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张达玲劝她。
她越发地不听劝,抽抽答答哭个不停:“妈妈太可怜了,小弟太可怜了,总是给舅舅的小孩打,打了也不敢还手。小白脸太坏了,太没有良心了,妈妈买给他多少东西:皮鞋,骆驼毛棉袄,外婆给妈妈的一只金戒指也给他噱了去……”
张达玲听着她说这一个古怪的天外发生的故事,无由地战栗着。暮色越来越阴沉,将她们两个小小的女孩吞没。如不是这时候她们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啜泣声,她们便将在这阴沉的暮色中陷深了。可是,这时候,她们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啜泣声,粗浊的喘息中间着尖细的啸声,十分滑稽。如是在别的时刻,她们,尤其是郭秀菊一定会笑出声来,可这时她们都哆嗦了一下,然后便四下里找寻起来。就在她们身后很近的门槛上,蹲了一个身躯庞大的女人,拥着怀里的孩子,哭得鼻涕一下,泪一下,嘴里哼哼着,说道:“作孽呀,作孽呀!”
郭秀菊的眼泪立即干了,睁圆了眼睛问道:“这是你们家奶妈啊,有三百五十斤吧!”
张达玲连哼也没有哼一下,拉着郭秀菊跑了,留下那女人一个,扫兴地蹲在门槛上。无意中听了一个极悲惨的故事,为之流了一通眼泪,心里却是十分地舒畅。她任着孩子有力地吮吸她的奶头,将她的奶头咂得发痛,眼泪还在汩汩地流淌。她是全世界第一的悲剧家了,没有比她更喜爱悲剧的了,也没有比她知道更多的悲剧的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刘兰芝和焦仲卿,陈世美和秦香莲,林黛玉和贾宝玉,王昭君,杜十娘,祥林嫂,等等,等等,全是从她小小的时候起,坐在乡场上,听了村里一位由阴阳风水业转行的教书先生,一扇一扇地摇着芭蕉扇摇出来的,或是半口半口呷着加饭黄酒呷出来的。多少人从中听出几世的春秋冬夏,几方的青红皂白,积累了人生的经验和涉世的资本,可她是个再笨不过,且不动心思的女孩儿,除了借了来由流几行眼泪,以宣泄心中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感和积郁,便什么也不得要领了。流泪和吵嘴一样,于她都是宣泄的手腕。她所以爱悲剧,是因为悲剧能够帮助她流泪。流过一场泪与吵过一场架一样,都会使她心境清明而平和,甚至有一种想与人亲热的近于撒娇般的愿望。这愿望由于她肥硕的外形与粗笨的表达而阻碍了人们的同情,很少有过满足。甚至连她的丈夫都无法了解她的这一个愿望。像是上天故意要取笑似的,肥大的她则有着一个瘦小而孱弱的男人,到了交接的时分,他便“喉喉”地喘着,从胸腔里发出一股轻而尖啸的呼声。显然他是无法与精神旺盛的她对应的,他与她永远打不成个平手。他们双方一起地失败了,他们双方都得不到胜利。失败的情欲在她身体内,日积月累地筑起一座火山,这是一座极危险的火山。幸而她是个本性很善的女人,并有着上千年的规矩的约束,这规矩经了上千年的锻炼已是坚固无比,而头脑蠢笨的她且又极易束缚。如不是这些,又如若给了她一个适得其逢的契机,那么,她也许将给一整个世界投放一颗足以影响一个世纪的原子弹或者氢弹。如今,命运将她安排在一个小小的没有施展余地的角落,她只能借了一些真实或虚拟的悲剧,汹涌地流淌几股眼泪,来缓解稀释内心的炽热的岩浆。
那两个孩子是早早地手拉着手地跑到了弄堂口,继续着她们的故事。暮色隔断了她们,将她们隔在了很远的地方,她们在很远的弄堂口的地方,继续她们的故事。
郭秀菊已经不哭了,也不再说话,她想不起来她方才说到了什么地方。她便也没甚可说,默默着。两人默默地看着前边暮色里,有一个跷脚,一跷一跷地走了近来,当他走到她们的身边,她们看见了他灼亮的眼睛,他灼亮的眼睛古怪地盯了她们一眼,然后一跷一跷地过去了。她们转过头,相视一眼,不觉魂飞魄散了。郭秀菊擦干了眼泪,匆匆说道:“我要回家了。”
“我也要吃饭了。”张达玲说。
郭秀菊没有看她,正了正书包,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张达玲,你们家多好啊!”说罢就走了。她没有料到她的话给了张达玲如何强烈的震动,就匆匆地走了。张达玲是万万没有想到过她的家的,她从来没有好好地去想过她的家,她从来就是像寄居似的生活在家里。她疑疑惑惑地往家走去,她看见了她们家二楼的朝北亭子间的小小却暖暖的灯光,她这才觉着一层薄薄的暖意,这一层薄薄的暖意于她僵硬的心灵有着多大的益处,是她再没想到过的。在这一个从暮色里回家的短短的路程中,她的心竟然宽厚起来,她竟然愿意和见到的任何一个人亲近了,这愿望不再被她羞涩地压抑在身体的很深处了。那二楼亭子间的灯光竟有了一些召唤的意味,她这时候方觉得了自己是一个孩子,一个母亲和父亲的孩子,她觉得了自己的弱小,她勇敢地渴望着偎靠。她怀着这样亲切的渴望向着家里的灯光走去,这一段路程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路程。她慢慢地又快快地接近了那灯光。她从那灯光底下温柔的微明着的门里走了进去,她嗅到了迎面而来的油烟气味,楼梯是黑暗的,走过黑暗的楼梯,她看到了前楼里围了桌子的兄弟妹妹。父母早已退席,孩子们还在大嚼,他们总是拖延到了父母撤退,便可放肆一通。她正看见了这放肆的场面,她看见了挤在其间将那半个身子压倒在桌面上的女人,她正耐心地做着一项工作,就是将汤里的小排骨全部捞光。她心里的温情平伏了,她眼里渗出的蒙蒙的感动的泪光熄灭了,她的脸重又板了下来,她挺直着腰背走到桌前,捡一只干净饭碗,盛了饭,坐下默默地吃将起来。耳边一片碗筷的清脆的叮当声,还有竹筷与竹筷激烈的搏击声,毛头的哭叫,然后又被奶头塞入的哽咽。她的心又重新坚强起来,重新的刀枪不入,那一段短短的温暖的路程留在了她身后沉落的夜色里。可是,那一段短短的路程,必将还要唤起她一些什么,那则是后话了。
第二天早上,到校的时候,她看见郭秀菊依然穿着她那件补丁连成的罩衣,便问她,妈妈给的新衣服为什么不穿,还加了一句道:决不会有人说她摩登的。不料,她却抬起泪蒙蒙的眼睛,哽咽地告诉道:那件衣服一到家就被父亲剥了下来,用剪子剪成了碎条,比拖把布还要碎的碎条。这时候,上课铃响了,两人各自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这一堂课学的是四则运算。小弟伯伯从窗外的木阳台上走过,手里提一把喷壶,去浇晒台顶上的花坛,那里栽了一些似花非花的鸡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