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安总有种不真实的幻觉。
舅妈大声呵斥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乔琳那“哥哥,起床了,陪琳琳去玩儿呀”的软糯嗓音。
他以为自己的去处是那个坏脾气阿公经常念叨的孤儿院,可是身下是柔软充满阳光味道的大床,眼前墙面刷着清新的天蓝色,窗台上盛放几簇不知名的野花,几只小雀蹦来跳去,食物的馨香一阵阵传入鼻尖,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但这会是他的家吗?
他不敢完全确定。曾被伤害过的人不会轻易消除戒备。
孤独、悲观这些症状随着时间的打磨慢慢消减,但李泽安还是喜静,不主动与人交流。和乔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积极热情的本色总被泼上冷水。
六岁,乔琳满头大汗捧着费尽千辛万苦捉到的黑苍蝇献宝一样给李泽安看。
“三天不要靠近我。”
八岁,乔琳脖子伸得老长,在作业时妄想抄一下李泽安已经解出的奥数题。
“脑袋不用会生锈。”
十岁,乔琳把妈妈的口红带到班上去给女生们涂脚趾甲,回家被算账时,她满怀希望示意李泽安帮着求求情。
“需要把你将阿姨围巾拿去班上当抹布的事一并说吗?”
……
乔琳自从发现李泽安是个冷心冷肺的哥哥,她便有点不乐意,整天琢磨些恶作剧——吃饭时故意夹在他碗里的肥肉,被窝里的死蟑螂,五花大绑缠绕着他自行车车轮的透明胶带,偷偷用涂改液画成0分的试卷……
可惜低估了男孩的淡定,每次李泽安都是淡然看一眼,默不作声处理了继续做他的事去。那种等着和他斗嘴两句的兴致勃勃一扫而光。
“我就是想让他多和我说上几句话。”乔琳对着肖梦长吁短叹,“可惜啊,他次次把我当空气……”
“哈,你以为全天下的哥哥都一样?假的真不了!”肖梦得意地扑向肖原的背,也不管他刚刚跑了步回来正气喘吁吁的。
“哥,我累了,你背我回家吧!”
她在肖原头上一拍。
自己的妹妹咬牙也要宠着,肖原有什么办法呢,老老实实蹲下。
盯着他们的背影,乔琳拿了瓶冰水咕咚灌下去才惨兮兮抱怨:
“过分。”
“真的过分!咦,你看着我干嘛,我怎么背得动你!”陈念北好不容易养起的肉肉手蒙住眼拒绝和她对视,沾了一圈番茄酱的嘴直往门口的方向可劲儿努,“等着,泽安快来了。”
“有红药水没?”
“又搞鬼!”
陈念北看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知道准又是在打馊主意。不过他是几个孩子里边儿最爱看热闹的,三两下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小瓶子麻溜地递到她手上。只见女孩弯下腰,流畅的用红药水围着脚脖子画了一圈。
耳朵惯性最灵,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楼道响起,赶紧提醒,“诶,快,来了来了——”
李泽安进门看到的正是乔琳一瘸一拐的模样。
“哥哥——”
看到他,乔琳拖长声音无比甜腻喊了一声,人家还没什么表情变化,她自己先受不了恢复正常语调,到底有点儿做贼心虚,小小声说:“我脚扭伤了,你过来背我回家。”
李泽安看着女孩龇牙咧嘴呼痛,实则满面红光,心知有诈。
“别装了。”
见李泽安敷衍都不乐意,乔琳真委屈了,嚷嚷着“我数123你不过来我就……”她左顾右盼一番,考虑如何威胁妥当。
“怎样?”
李泽安远远的认真看了看她貌似通红的脚踝,不太真切,将信将疑慢慢走得离她更近一些。
机会就在此时。
乔琳一个箭步冲过去,灵活地跳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下来!”
“哈哈,休想休想。”
女孩眼角眉梢透着小得意,右手在空中挽个花儿,不客气地命令道:“快,下楼,回家!”
“啊——”
她大叫一声,撑住沙发维持平衡才不至于整个身子翻下地去。
“李泽安你个混蛋,我和你绝交!”
“哈哈哈哈——”
愤怒的吼声背后夹杂着陈念北乐不可支的嘲笑。可惜啊,嘲笑不过三秒,就变成了惨叫。
等到下楼梯,李泽安没注意踩到一块香蕉皮脚底一滑把脚踝给扭了,瞬间的剧痛一时间整个身子动弹不得。
乔琳二话不说蹲下来,决定背他,见他扶着栏杆头扭向旁边,不由堆满了揶揄:“李泽安你是个男子汉吗?扭扭捏捏的。”
“我自己走。”
乔琳愣在原地。
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挺怪的?
但人家肖原脾气不挺好吗?
看来只有李泽安是座捂不热的冰山。
乔琳想。
管,还是不管呢?
唉,到底感性的小人占了上风,乔琳三两步追到了他,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把他的手用力拽过来往自己肩膀一搭,神色不悦也化身拐杖。
“干什么?”
“嘁,老师不说了要照顾老弱病残孕吗?”乔琳故意把残字说得十分响亮,”嘻嘻,明天我胸前的红领巾会更加鲜艳的。”
“烦。”
“还能怎么样,咱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忍着呗。”说完,乔琳故意用鞋尖碰了碰他的脚踝,看他倒抽一口凉气,嘴角一弯,坏笑着批判着活该。
到家,午饭已经做好了,看到李泽安被扶着进了门,孙静如咋咋呼呼冲了过来。
女人是个急性子。
“怎么的,受伤了?”
“唉,不知道谁没有公德心乱扔香蕉皮,一脚踩着了。”
乔琳浑身黏糊糊的汗,嘴巴里庇护着朋友,心里恨不得冲回去把乱扔垃圾的陈念北大卸八块。
“还能有谁,肯定是小北。”
“呀,妈,不能冤枉人的哈。”
“冤枉?你忘了去年他自作自受把腿摔骨折了呀!”
孙静如感叹着陈念北的不长记性,弯下腰仔细看看捏捏李泽安的痛处,估摸着不严重,又问了他现在疼痛减轻了许多,这才放下一颗心。
“去,把药酒拿出来给哥哥把扭伤的地方搓一搓。”
“我是他丫鬟吗?”
“你以为呢?”
“嘁!哥哥诶,你快去沙发上坐着,小的来伺候你。”
“我自己来。”
一瓶药酒你拉我扯,得,连番的推让中,药酒瓶“啪”一下掉地上,粉身碎骨。
矫情!乔琳翻了个白眼。
“疯丫头,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女人的声音传出来。
“喂,我以后要改名乔窦娥了。”
“哦,你随便吧!”
乔琳的扫把真想落他背上。
时光如白驹过境。
小学最后一个暑假,乔山夫妇把两个孩子留在家彼此依靠,辞去了稳定却只够温饱的固定工作拿着全部积蓄投身于首都开始做生意,主业是饭馆,靠的自然是男人的好厨艺。
赚钱,努力的赚钱。
支撑两口子奋斗的最大动力,便是要在未来把两个孩子培养成才,有机会接受最好的教育。
尤其是李泽安,在整个小学阶段学习上表现出的亮眼,年年三好,次次满分,让他很快和肖原一样,成为了大人眼中别人家的优秀孩子,不忍辜负的天分。
但凡有对比就有优劣之分。
乔琳的学习本来还算中等偏上一点点,不过和李泽安的分数放在一起,她就成了悲催的“劣”。
乔山自然是舍不得说女儿半分的,孙静如爱唠叨些,经常有一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丫头,你多学学你哥!
乔琳只敢在心里吐槽:学什么学!再学我也做不了李泽安二号。
做不了?
那她就是那戴了紧箍咒的猴儿,孙静如是那啰嗦的唐三藏。
隔着话筒也能日复一日的嘚吧嘚,有时被批判得,那叫一个惨。
她躲在被窝里哭过好几次。
李泽安从不哄她,直接把她挖出来,提到书桌旁开始做题。
“喂,你最好以后不要当老师,免得学生们恨死你。”
她拿着笔在纸上使劲戳。
“再戳加做十道题。”
数不清的恩恩怨怨,乔琳真是罄竹难书。
“冤家。”
好不容易脱离“魔爪”,乔琳咬牙切齿地啃着手里的山楂棒冰,没有半分分享的意愿合上了冰箱门,故意凑到男孩跟前有滋有味儿吃个够给他看。
李泽安那双深黑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幼稚无比的小孩。
乔琳一愣。
如今,十二岁的李泽安已经长到一米六七,身材依旧偏瘦,但站在那里,让人最先注意的仍是他那惊人的俊美长相。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生喜悦,所以这样的李泽安走在任何地方,总会惹来不少的惊叹。
乔琳此刻丝毫不为与他有更亲近的关系而幸运,看他不动声色,干脆微微挪动步子,拿起电话拨出乔山的号码,摁下免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也没有闲着,使劲儿瞪着男孩。
“喂?”
“爸爸,我不要和李泽安读同一个学校。”
“咳咳!”
“爸爸,我不要和哥哥读同一个学校。”
乔琳机灵地听出了不满,改了口,依旧开门见山。
乔山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对话筒这头的乔琳苦口婆心地说:“哥哥成绩很好,他的心愿一直是考东旭,你在哥哥身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方便多请教,两个人齐头并进多好。还有,你们是爸爸妈妈的希望啊……”
“可是考东旭对他当然容易,我为什么一定去考重点中学啊?”
虽然我很喜欢东旭的校服,是周边所有中学最小清新的风格。但乔琳可以这么想却绝不这么说。
孙静如夺过电话,她性子急,说话语速快,胜在条理清晰。
“琳琳,妈妈就是典型例子,普通的小学,普通的初中,普通的高中,结果呢,普通的大学也考不上,你要学着逼自己,而不是样样想着顺其自然,懂不懂?”
乔琳抠着桌子上的花纹,一时没有说话,她当然感受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她再看男孩,那张方才波澜不惊的脸上分明也有一丝涟漪,莫非良心有所发现?
“我自然是不忍心让爸妈失望的。”乔琳后来对伙伴们说,“就是感觉他和谁都不太亲近。”
“我感觉泽安和我挺亲的啊。”陈念北笑得一脸得意。
“你个孔雀!”
肖梦鄙视地斜他一眼。
“可能泽安小时候受到过很大的伤害吧,所以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的善意。”
肖原的话也不算多,但是只要面对着乔琳,他挺愿意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泽安记忆力那么好?六岁前的事也能记得清楚?”陈念北问。
“为什么我对六岁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肖梦摸着头怀疑自己的智商。
“对啊,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妈说我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估计那次一把火把记忆烧没了。”
乔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我帮你们记着就好了。”肖原从荷包里掏出两根棒棒糖,把橘子味给了妹妹,蓝莓味给了乔琳。
“我呢?”
“没了。”
“吓?你包里支出来的是啥?”陈念北不依不饶扑过去。
“别想,这是泽安的。”
“肖原你个没良心的,厚此薄彼是吧?我俩完了。”
事实上,李泽安自然是没有忘记母亲的,虽然随着时光的推移,他已经需要借助照片才能缓慢的回忆起女人的长相,很年轻,很漂亮。听孙静如说,他的眼睛和她如出一辙。
他深以为幸运。
肖原的话,乔琳一直牢牢记挂在了心上,好不容易寻了机会问李泽安“你在老家时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时,他却定定地注视她半晌,声音暗哑只回答三个字,“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