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过后,章一含和白若冰兴高采烈地和杜平川挥手道别,然后去小礼堂打卡上班。
杜平川目不转睛地望着章一含一蹦一跳的离去的背影,好久都舍不得收回目光。
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她,他都会被她的纯真和活泼所感染,从心底里升腾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和溺爱。
这种温暖和溺爱的感觉最早来源于另一个更年轻的生命——他的妹妹杜平颦。他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那年那天的那场意外,妹妹应该也这么大了,也和眼前的这个少女一样,聪明,鬼马,天真烂漫……只可惜,她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给他这个哥哥的余生是一段难以走出的有着不尽的悲伤和自责的回忆。
杜平川从不愿主动想起妹妹。因为想起妹妹,他就会陷入不停谴责自己的怪圈。妹妹是他一辈子的痛,是他心头一辈子不能愈合的伤疤,永远不能揭开,揭开就让他痛不欲生。
妹妹的离开源于自己的一次任性所引发的意外。
妹妹殁的那年只有七岁,那时候母亲还在。父母孩子稀,母亲在生下一儿一女后就自然地封了肚,再也没有诞下更多的子女。这对有着“多子多福”观念的父亲是个遗憾,当然也让父亲把更多的爱和期望寄托到他这个杜家唯一的传人身上。因此在杜家,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待遇和地位,即便是小他四五岁的妹妹,面对他的需求,也只有步步退让的份。
妹妹是他被森严看护的童年唯一的玩伴和出气筒。独宠让他有意无意地欺负妹妹,零花钱他要的多,好吃的他先独享,即使男孩子不喜欢的玩具娃娃,也是他玩腻了再给妹妹。
但妹妹似乎从来不会记他这个哥哥的仇,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如既往地粘着他,亲近他,对他的喜欢甚至超过了朝夕相处的妈妈,似乎哥哥才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依靠的人。
妈妈曾经多次纠正他的任性自私,无奈在杜家话语权不强,面对被丈夫和婆婆宠溺坏了的儿子,她也只有背地里叹息的份。
杜平川知道妈妈也爱他,而且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否则妈妈也不会屈服于他的死缠烂打,在寒冷的冬天,自己发着高烧的情况下,背着所有的家里人,带着他和妹妹到太湖边去看百年难遇的太湖结冰景色。
那年冬天,天象异常,暴冷寒潮突袭江南,几十年没结过冰的太湖竟然惊人地结了冰。听着别人叹为观止的观后谈论,执拗的杜平川不顾妈妈高烧未退,反复纠缠妈妈带他和妹妹去湖边玩耍。
太湖结冰是江南难得一见的景象:水边护栏上结满了长长的冰凌,翻着浪花的水面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静中带着动感,表面的水被冻住,下面的水仍在流动,甚至肉眼可见水草在水波里摆动,鱼虾在水草间穿梭。
这种景象对世代温言软语的江南孩子们来说,无异于神话境界,世外桃源。
“妈妈,我想去冰上玩。”杜平川央求道。
“可使不得,孩子,这儿不是东北,冰太薄,架不住人的!”妈妈劝阻。
“我不嘛,我就要到冰上去站着!”杜平川执拗的性子上来,又哭又闹。
妈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把女儿藏在身后,双手拉着儿子,找一块厚点的冰,让他试探着站上去。
毕竟是江南的冬天,怎么也比不了北方冬季那份决绝到让人绝望的糙冷。南方的冷是空心冷,外强中干,看着唬人,其实威力不大。这种冷造就的冰是囫囵冰,好看不好玩,瞅着挺厚实的冰,其实没有骨架,人踩上去立码坍塌,“哗啦”就碎了。
杜平川的跳踩瓦碎了薄冰,他的两只脚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寒意顺着湿透的裤管迅速浸润了全身。
妈妈似乎也没料到看上去还算结实的冰会瞬间坍塌,惊惧过后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拉扯儿子。本来藏在妈妈身后的妹妹,见状也伸出手去拉哥哥。
杜平川在大惊失色中,一只手拼命地拽着妈妈,一只手扑腾着去拽妹妹,在妈妈拼命拉他的反作用力下,脚下湿滑的他一把把妹妹反甩进了湖里。
妈妈疯了一样的连喊带叫地死命把儿子往河沿上拉,顾不上看一眼在冰水里挣扎的女儿。湖水灌进了杜平颦的嘴里,她一边上下扑腾着,一边没命地模糊不清叫着:“哥哥,哥哥,哥哥救我!”
自己是怎么被拉上来的,杜平川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因为他被救上来的时候,连冻带吓已经昏迷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满脸焦灼的父亲和爷爷奶奶,还有忙忙碌碌的医生和下人。至于妈妈和妹妹,却不在他的目测范围之内。
原来,妈妈发疯般地拼了老命把杜平川拉上了岸,脱下棉衣裹住簌簌发抖的他,然后又连喊带叫地扑下湖里去救妹妹。幸亏远处路上有经过的行人,听到了妈妈变了腔调的呼救声,下河把妈妈和妹妹一起救了起来。
但妹妹因为年龄小,被冰冷的湖水呛进了嗓子眼,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妈妈本来发着高烧,被儿子掉下湖里的惊吓,和对女儿突然离世的悲痛以及没有及时施救的愧疚,再加上数九寒天在冰水里长时间的折腾,本来身体虚弱不堪的妈妈在妹妹殁后就一病不起,任杜家请遍了江南的名医,妈妈还是在两年后撒手人寰。
妈妈和妹妹的离去成了杜平川平生最大的隐痛。为了自己的一时之快,竟让他连失两位至亲。如果说妈妈救他是出于母亲的本能,可年幼的妹妹,竟然也在危急时刻伸手来救他,这就不能不让他感慨亲情的淳厚;而他,却亲手把妹妹拽下了冰河,把她推上了死亡的绝境。
妹妹在河里拼命高喊“哥哥”的影像,多少年仍反复出现在他的梦中,让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愧疚难安,涕泪交零……
出外求学后,他就很少回家了。故乡承载着他太多悲伤的记忆,他要寻得心灵的平静,首先就是忘却让他心生悲伤的地方。几年时间里,爷爷奶奶日渐苍老,父亲为照顾他的念母情怀坚持鳏居……可这一切也无法温暖他自己冷透了的心。
他拒绝与任何人谈论关于妈妈和妹妹的一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件事不仅是他的悲伤点,而且成了他的负罪源。虽然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一切只是意外,但他却绕不过良心对自己的谴责:因为是他,间接地成了杀害妹妹和妈妈的凶手。特别是妹妹那一声声“哥哥”的呼喊,时时像鞭子一样拷打着他的心灵……
他许多年不谈感情,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至尊的亲情让他亲手葬送掉了,他不想再去招惹美好的爱情,他害怕自己伤害它,玷污它,所以他宁可不触碰它,哪怕让感情荒芜着。
可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眼看见章一含,他已经荒芜多年的感情突然冒出了新芽,而且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以星火燎原之势,肆意地疯长起来。章一含小鹿一样灵动清纯的眼睛,搞笑又有点小鸟依人的模样,让他突然恢复了对妹妹的所有记忆。他甚至想,如果妹妹在世,应该也是这么大的年龄,应该也长得如她一般活泼可爱、青春逼人吧?
他一直自诩的封闭感情,一旦放开,便如着火的老房子,一发而不可收拾。熊熊燃烧的爱之火,以晴天霹雳的威力,撕裂了罩在他往日生活上的灰暗面纱,燃尽了他对过去时光的坚守。他迷茫,却又怀着无边的希望,破茧成蝶的期待让他陷入了新一轮的执念。他终于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架上了生命的祭台,让一切陈旧的东西在这灼热的烈焰中沉沦,涅槃,以期帮自己逃出命运的折磨和捉弄。
活在自我世界里的杜平川喜欢按自己的想法来揣测别人的认知。把章一含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当成了小女孩的矜持和自重。这更激起了他对她的好感和喜爱。
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一定要把这个女孩子追到手,一辈子爱她,疼她,携手不离。他积攒了太多的感情——亲情,爱情,繁杂而沉重,已经成了他前进路上的负累。而这个天使一般蓦然出现的女孩,就是他泛滥感情的最好的泄洪闸。
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把自己以前的生活比喻成一把锈蚀的锁,那她就是那把涂了润滑油的钥匙;自己之所以在感情的围屋里徘徊幽闭这么多年,似乎就是在等待她来敲开他的心门!
他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不惧怕章一含的拒绝,他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让她来了解他,直至爱上他;他相信一切的付出都有回报,爱应该也是对等的;可他不明白的是,走错方向的爱,一定是那个伤他最深最狠的意外。
“妹妹,哥哥恋爱了!”望着章一含和白若冰愈走愈远的身影,杜平川默默地说一句,眼角有泪珠滚落下来,带着他的体温,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