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城外,夜未央。
白马低头饮雪,时而一个激灵,抖几下身子,将身上的覆雪抖落。
红袖微微抬头,俯瞰着一众太子门客,双唇开合间,吐出的暖气似是云雾,袅袅而升。
“来。”她道了一声。
手持断笔的书生判官、拖着半截长刀的憨汉刀山、捧一碗白雪覆面呢喃的老妪孟婆皆是阴森一笑,齐声低喝道:“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书生一提衣袖,擦去了面上的两撇短须,随后卧于霜雪之上,倒捏银毫毛笔,以笔杆为尖,刻下一副山水。
山是刀山,水是火海。
山上有白马,四蹄被刀刃刺穿,水下有红衣,佳人焚作骷髅女。
书生喃喃自语,似是在念叨着什么咒术。
良久之后,他以断笔刺破手腕,滴血入图。
画中烈火甚是红艳,竟是破土而出,染上了衣袍。
“葬吾之身,以求炼狱临尘。”
书生猖獗咧嘴,张开双臂,火势愈演愈烈,三十丈之地皆成焦土。
乍时,火光驱逐夜色,于是城上城下观望的人们都得以一窥场中的交锋。
红袖瞧着这一幕,略一蹙眉,提起长枪。
地府之术,她也不甚了解,传闻这个古怪的势力藏了十八式长生术,一式一地狱,便是皇朝子弟也敢肆意屠戮。
不过,这流言多半是假的,三大皇朝豢养龙脉,拢聚四方之气运,立足中州足有三千年,也没能筹得十数门长生术,一个小小的地府又岂能做到?
彼时,白马感受到了炙热,颇为惊惧地踩着蹄子,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几步。
“旁门左道。”红袖轻哼一声,抚了抚白马鬃毛,以灵识观四方。
身前三五十丈处,书生身入火狱却并没有被火势吞没烧死,只是衣袍稍有些凌乱,青丝被焚去了二三成。
显然,他有避火的手段。
在书生掌上,一截银毫毛笔失了灵性,被他当作木柴信手丢入了火海。
随后,他微微眯起眼,念咒掐诀,向着白马缓缓走来。
马儿长嘶一声,四蹄踉跄。
书生走一步,白马退一步。
书生走十步,白马退十步。
然而在身后,憨汉刀山、老妪孟婆也摸了过来,各施手段。
“以吾之身,以求刀剑锁人。”
“以吾之身,以求黄泉覆地。”
憨汉扛着断刀,大步奔袭,不多时就逼近了白马。
红袖倒也并没有慌乱,只是一掌拍在马鞍上,借力跃起,转过身去对着憨汉直刺了一枪。
此一枪,似是一树梨花齐开。
憨汉修为浅薄,只觉着身前有千百枪头刺来,却辨不出虚实,于是横刀于胸,大喝一声,冒死提足。
“洗尘第九境,太弱了。”
红袖略带讥嘲地笑了一声,千百梨花又合为一树,先是刺穿了挡在憨汉胸前的刀面,随后又贯穿了他的胸膛。
然而,在她懈怠之时,又有一道昏黄刀气袭面而来。
红袖侧过身想要避开,却发现这一刀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糟了。”
她似是看穿了憨汉的意图,可已是来不及做应对。
须臾间,刀气割破了白马的长颈。
赤血挥洒,映红了一地融雪。
马儿无力地瘫倒在地,马上的红衣染了些许血迹,翻身而下,颇有些自责地俯下身,轻抚着还未死去的白马。
“是我对不住你。”
她瞥见了落于不远处的那一截刀尖,与憨汉刀山手上的那一截正好可以合成一柄五品之器。
方才,憨汉以身作饵,暗藏了一式刀技。
以他一命,换白马一命。
世人皆知,耍长枪的,一旦离了马,便去了五成战力。
“你等,需偿命。”
红袖收敛起面上的轻佻,阎罗、刀山之死令她看清了地府之人的不择手段。
以小博大,以弱搏强,是赌徒,也是亡命之徒。
或许,这便是杀手的道吧。
不成功,便成仁。
她自小在大夏镐京城修习术法,见惯了以帝王之术杀人不见血的权贵子弟,可似当下这等舍命相搏的狠徒,还是头一次遇上。
“甚是有趣呢。”
此时,红袖身前那位唤作判官的书生扯着难看的笑容,加快了步子,乘风而来,距此不过二十丈。
身后,唤作孟婆的老妪阴恻恻一笑,摸出一似是枯黄纸页之物,将之放在了肩上。
“入竹篮,黄泉去,奈何桥上有孟婆,阴司府邸有谛听。”
老妪冷笑着口吐不知名的经文,枯黄纸页闻声鼓胀,竟是化作一个纸人,抱住老妪的脖子,张口啃食她的血肉。
红袖以灵识瞧见了这一幕,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纸人披头散发,似是活人,双目呆滞,四肢僵硬,只顾埋头吸血咬肉。
“那是一张死人皮。”城下,苍禾牵起姬夏的手,低声提醒了一句:“阿桑道友,天快亮了。”
该早做了断才是。
“阿桑?”姬夏心系红姨,于是也劝了一句。
“莫急。”陌上桑微微摇头,“那丫头见血太少,多吃些苦头,对她有好处。”
他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城头,紧了紧握住姬夏的手。
当下大商太师子闻正于城上虎视眈眈,他可不能离开岐山公子。
毕竟,百年护道之约,不容有错。
“姬夏,我不能一直为你护道。”陌上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得学着自己去解决麻烦。”
“我明白。”姬夏微微颔首,“我一直都明白。”
所以,他从未懈怠修行。
姬夏按捺下杂乱的念头,望向火势肆虐之地,瞧见了书生判官额头渗汗,举步维艰,已是走到了红姨身前五丈。
烈火熊熊,将那一袭红衣也裹了进去,似是一座牢狱,意图将之困杀。
好在红袖手上的长枪是由归墟深海的碧蓝沉铁冶造,自有玄妙,倒也不太畏惧火海。
果然,只见红袖不断地往里注入灵气,枪尖隐隐有幽蓝阵纹亮起,形成数道锁链,围在佳人身侧,抵住了四面的炙烤。
然而,在她身后,纸人吸尽了老妪的血肉,将残躯丢开,又双目呆滞地望向了那一袭红衣。
寒风吹拂大地,老妪的残躯化作烟尘飘散,而那张死人皮被风吹过,飒飒作响,依稀可以辨认出是这么一句声响。
“血,喝血。肉,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