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姑苏倒是比白天更热闹,到处张灯结彩,喧闹不似往常。城中有条河,也不知是因为地势缘故,还是因着百姓冬月时常用热水浇注,每到三寒天来临之际才会结冰。
故而他们还能趁着初寒,在河上泛舟而行。
瑶草随意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远远地朝岸上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很安全。
“你那婢女就这么不信任我?”嬴政说道。
瑶草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起了下午初见时,元冬满脸的怀疑之色,方才入船之时她还悄悄说了几句,大体意思是之前的谣传小姐不可轻信,咱们得小心防备着,没想到这二公子生了这么一副勾人的桃花眼,跟传言里的老实本分完全挨不上边...
瑶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憋着笑赶了她回去,只是没想到这妮子还杵在岸边看着他们,这得是多不放心。
“谁让你尽做些不正经的事儿。”她翻了个白眼,“既然当时你在附近,怎么不直接捉了他?”
嬴政惬意的眯起眼,却看不进两岸的所有景色,心思全放在眼前这姑娘的身上,只是这姑娘好像还没明白的样子。
他沉吟片刻,决定将此事甩到前面那人身上。
“你看前方那艘船,要是我当时就捉了他,我那大哥可就不能和梅小姐说上话了。”
瑶草顺着他幽幽的眼神看了过去,前方也有一方小舟,缓缓的顺水漂流着,舟上覆了轻纱做的帷幔,此时还在随风飘扬着。船头坐了一男一女,侧头轻声说着什么。
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衫,映在波光的水面里,倒像是五彩的一幅画,男子手中一把纸扇,向右轻轻一指,逗得她失笑,若是此情此景是真,那确实不能再美。
瑶草眼神微暗,收回了目光,原来今日在集市上,她恍惚之间见着的人就是裴家大公子,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前两日到,若真是为梅青燃,还的确是用情至深了。
她沉默片刻,还是问道:“裴宁衣这人,如何?”
她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这般景色实在迷人,出于私心作祟,她实在不想说出来。
“其实刚到裴家之时,我也怀疑过。这场婚礼虽说浩大,但裴家支持这场婚事的人,其实并不多,直至出发前一日都有人反对,但他终究还是来了。”嬴政无奈一笑,“若是裴宁衣真是他,我倒还有些感触了。”
说完他眉心一皱,忽然想起来今日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今日陪你逛集市那人是谁?”
瑶草还在品味他这话里的意思,随口就答:“集市?喔,是敖煜呢,还有后面船上的花家小姐,知道是谁吧?”
嬴政沉默了半晌,难怪他一直觉得身后有人在盯着他,原来如此。
他心情忽然变得极好,眼神轻轻落在瑶草身上,此时船身随着微微晃荡,还有她在身旁,这种感觉很宁静,很美好。
“等此间事了,你随我回秦宫可好?”
瑶草抬起双眼,恰好落在他含笑的眼睛里,却忽然觉得有些鼻酸。
她急忙转头看向河岸,顺着烟雾稀薄的河面朝对岸望,歌女咿呀的歌声缓缓在朱唇间响起,隔着几层小楼窗户看去,她朱红的衣袖翻起一朵又一朵的花,无名的歌里唱着离别之词,听来竟然有让人想要落泪的冲动。
“那是谁?”嬴政问道。
“姑苏城中最出名的歌姬,月前被我父亲请来唱曲儿,如今那楼里坐的都是参加婚宴的宾客,只是这大好的日子,她这词唱得却有些不合了。”
楼中的琵琶声渐止,忽然换成了一首欢快的曲子,软剑自舞女大袖中亮起,泠泠的散发着寒光——这是一曲剑舞。
船却已驶过了方才的地方。
明亮的灯火渐渐走远,也不知是因为梦境的模糊还是怎样,远远望去,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藏着求而不得的欲念。
“你还没回答...”
“好啊。”瑶草笑着看向他,虽然不知前路如何发展,她又会不会经历一场满地枯骨的大战,但她此刻是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
裴宁衣坐在船头,忽然瞧见了两岸飘扬的朱红丝带,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梅青燃好奇的侧过头来,见他看着岸上的朱丝轻笑,不由得红了脸颊。
“是不是不好看?我也让父亲不要挂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喜庆,要是,要是你不喜欢的话,我明日就让人取了,我...”
裴宁衣忍不住笑出了声,肩膀轻微耸动,眼里满是开心,“不,我只是觉得很有趣,这是你们姑苏的风俗?”
“也不是...”梅青燃摸了摸脸颊,真的好烫啊。
“不过大概今后就是了..说不定我家二妹妹嫁人,我爹也这样做呢。”
说完她一愣,微微摇了摇头,轻声呢喃了几句,“不会了,谁会像我一样呢?”
裴宁衣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不经意的向后扫了一眼,“梅二小姐,也定亲了?”
梅青燃狡黠一笑,“还没呢,不过也快了。虽说我不喜欢武家那小子,但父亲却很满意,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裴宁衣淡淡一笑,眼中却略过了些许微光。
他记得的不多,但终归还是知晓此处是他的梦境,这山这水这城这人,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就连身边那从未得到的人,也是数年前的模样。
梦境的起始有些模糊,好像他那时是在昆仑鹿家的禁地之中,与那几人争了一会儿,但终究是他得到了雪羽草。从前听说有些迷阵能令人陷入幻境,如今倒是真切的见到了。
虽说这梦境还带着些不圆满,但他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倒也足够了。
梅青燃见他半天不说话,踌躇了半晌后问:“这几日无事,我们一同去山中赏雪可好?”
“城外姑苏山?”
“嗯。”梅青燃呵了一口冷气出来,觉得有些冷,但她还是笑着说,“寒山寺的路已经清出来了,寺中有一泉子,我每年都要去泡泡。”
裴宁衣笑牵过她的手,放在手心搓了一搓,“你想去就去吧,离我们成亲还有十余日,你在家呆着也无聊。”
梅青燃动了动手,却觉得指间微凉,她低头笑了笑,既觉得有些幸福,又觉得有些伤感,这样的东西,好像不应该属于她的。
“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梅青燃轻轻点了点头,才唤船夫泊了岸,小舟与石岸碰撞时发出一声清响,摇晃了几下才停了下来,梅青燃扶着他的手站定,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冰凉的寒意,她仰头望着天空,鹅毛又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下雪了。”
等瑶草泊岸之时,岸边便只站了裴家小厮一人,他低头站在雪里,沉默的等待着。
嬴政提前几步上了岸,接过小厮递过来的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画着腾飞的白鹤和墨竹,撑开来时,发出了淡淡的响音,像是对大雪的回应。
瑶草早在船头便被雪花盖了发,嬴政伸出手拉她上岸时,瞧见她发上的些许雪白,忽然笑了起来。
“风雪落满头,倒像是与你白头一般。”
瑶草被他一带,几步跑到了伞下,伞盖覆头,落雪便被挡在了外面。
“你们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嬴政胸腔里传来闷闷的几声笑意,低头吮去了她发上残留的落雪,低声道:
“称彼兕觥,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