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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恶的诅咒

《三国演义》里讲到,蜀中名士张松原本想把西川地图献给曹操,但孟德公不待见他,刘备倒是把张松当个人物,于是张松便转而把地图献给了刘备。

张澜向刘存厚“献出的地图”足够丰厚。由于他在进步党中讲话极有分量,使得进步党与共和党得以联手,同时张澜与川军第三师师长钟体道私谊极好,而第三师实际是进步党所依恃的武装力量,这也在无形中提高了刘存厚在川军中的地位和号召力。

不但如此,张澜还告诉刘存厚,他会给居于京城的进步党领袖梁启超、蒲殿俊等人发电报,争取他们也支持刘存厚。

梁启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蒲殿俊乃丧失权柄的空头政客,可谁又敢小觑他们的能量?袁世凯就没把梁启超当回事,结果一个护国运动弄到身败名裂。

笔杆子和嘴皮子,有时候一点不比枪杆子逊色。刘存厚深知其中的分量,所以马上用密电方式将这一情况告知了吴莲炬。

收到刘存厚的密电,吴莲炬又去拜见梁启超、蒲殿俊等人,把京城能打、可打的交道几乎全部运转起来。

换了山头换山歌

段祺瑞对罗佩金越来越苛刻,罗佩金发往北京的请示报告不是遭到冷遇,就是被劈头盖脸一顿驳斥。比如罗佩金想以护国有功的名义,再把一批滇军将领给提拔上来,段祺瑞就来了个置之不理,其态度仿佛是过去的胡景伊之与熊克武。

正如吴莲炬在“隆中对”里所言,黎元洪在朝中与段祺瑞素不相能,他对罗佩金这样南方党人出身的督军也向来比较维护。只是黎菩萨终究不是段合肥的对手,在外援上,罗佩金始终处于劣势。

罗佩金并不知道这都是刘存厚私下活动的结果,他只清楚一点,那就是刘存厚对他不服,为此他上书北京政府,要求将刘存厚调京,以滇军将领接替。按照过去的惯例,督军要下面哪个军官走人,一定是有难言之隐,中央政府为了巩固地方,基本都会照准。

可是在罗佩金打了多次报告之后,段祺瑞不仅不予支持,还在电文上批了一句话:“所请调拨撤换者,实不止刘存厚一人。”我看你想换的下属不止刘存厚一个,我劝你不要一不顺心就换人,就算换了刘存厚,你这个督军就做得好了?

若是罗佩金知晓吴莲炬奔走京城的细节,也许会不寒而栗:段祺瑞明知刘存厚有取罗自代之心,在罗佩金已危机四伏的情形下,仍要抛出一份偏向性很强的裁军方案,毫无疑问是有把他放在火上烤的意味。

罗佩金一心想着要借北京的方案,来达到削弱川军实力的目的,哪里会把事情想到这么深。在裁军会议上,他坚持将川军缩编为三师一旅,同时执意要取消川军的特种兵。

川军现存的五个师里,只有刘存厚师配有特种兵,对刘存厚来说,罗佩金的矛头几乎就是直冲着他来的。刘存厚要推倒罗佩金,等的就是这样一个理由,如今罗佩金自己提供了理由,倘若再不动手,岂不是傻?

吴莲炬在他的“隆中对”里,曾告诉刘存厚,团结川军很重要。刘存厚通过张澜的关系,已跟第三师师长钟体道达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接下来,就看其他三个师的态度了。

除刘存厚自辖的第二师以及钟体道师外,其余三个师里,刘存厚最无把握的是第四师。该师师长陈泽霈虽为川人,但他在云南给罗佩金当过参谋长,当初罗佩金任命陈泽霈做川军师长,无疑也是想用这种掺沙子的办法对川军进行控制。

裁军会议结束的当晚,刘存厚在府里设宴,邀请川军各师师长或代表入席。宴桌之上,刘存厚开宗明义道:“罗督(罗佩金)如此改编军队,实在太不公平。滇黔军可以编为国军,川军却全部沦为地方军,这是什么道理?我请大家联名致电中央,反对这一办法。”

众人纷纷附和,让刘存厚意想不到的是,陈泽霈的响应居然最为热烈。

还是那句话,换了山头换山歌,陈泽霈的自我定位要比罗佩金准确得多,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是川军将领,就势必要向着川军说话,我指挥的第四师凭什么只能做地方军,而且还是“暂编”?

刘存厚话音刚落,陈泽霈已经抢过纸笔,草拟出电稿,并请各师师长共同签字。一圈转下来,五个师只有一个师不肯署名,这个师是驻重庆的熊克武第五师。

早在蔡锷举护国旗帜,从云南出兵入川时,作为国民党代表,熊克武、但懋辛等人即随军参赞,但当时只能从事一些宣传联络工作。直到护国军从泸州战场撤退,战局陷于僵持,熊克武抓住机会向蔡锷提议,这才获准以蜀军流落于民间的残部为基础,组建出新的第五师。

熊克武没有亲自出席编遣会议和赴宴,所派代表但懋辛表示:“我是熊师长派来参加会议的代表,会外的事,我无权过问,所以不能在电稿上签字。”

但懋辛言之凿凿,刘存厚却心中有数:你纵然无权直接决定,不还可以请示嘛,无非发个电报而已。不能者,实不肯为也!

于是第二天,刘存厚再约但懋辛单独谈话,这回但懋辛不再支支吾吾,而是直接予以了回绝。

兔死狐悲

第五师跟从前的蜀军(即老第五师)一样,属于纯粹的党人武装,跟北洋原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对是不是“国军”并不在乎。这个师名为一师,实际只有一旅,怎么缩编也缩不到他们,况且没有蔡锷、罗佩金的提携,第五师又怎么建立得起来?更不用说,罗佩金也是党人,党人如何可以为难党人,跟着刘存厚这些老川军去瞎折腾?

刘存厚见难以争取,便对但懋辛直言相告:“这样吧,请你转告熊师长,将来发生冲突,他只要保持中立,不要跟滇黔军合在一起打我就可以了。”

熊克武既不愿与罗佩金反目,也没有力量得罪刘存厚。对他来说,中立的提议没有什么不好,反正远在重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你们打架好了。

尽管熊克武不愿介入是非,但为壮大声势,刘存厚仍然把他的名字列入电稿,发往北京。这封五师长联名电,立刻使罗佩金陷入了极度被动和尴尬的境地——川军将领还罢,那个滇籍的陈泽霈,别人都以为是他罗佩金最大的嫡系,没想到关键时候竟然“背主求荣”,成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更让罗佩金感到困窘不安的是北京政府的回应,从京城传来消息,段祺瑞认为罗佩金督川不力,扬言要将他换下来,另派他人来四川做督军。对于段祺瑞的这一态度,罗佩金感到愤懑不已:五师长之所以会发联名电,追根溯源,还不是因为我执行了你的编遣命令,现在却将所有责任和过错都一股脑儿推到了我的身上!

这时正好广东督军请假入京,罗佩金便也打了个请假报告。广东督军请假是真有公事,罗佩金哪有什么公事,他不过是要借此撒撒娇,显示一下自己的地位而已。

之前罗佩金发往北京政府的电报,要么不予批复,要么迟迟没有回音,这次却出乎异常的明了和快捷,段祺瑞当天复电:准假!

无公事而请假,不过是请辞的另一种好听说法。从四川省长到周围各省的督军均被蒙在鼓里,以为是罗督军自己负气要走,大家碍于情面,都纷纷跑来劝解。同样不知就里的唐继尧还专门给罗佩金发来电报,责备他不能这样一甩袖子就跑:你跑了,留在四川的滇军不是连口粮都没着落了吗?

罗佩金有苦难言,只得告知实情。唐继尧这才知道,不是罗佩金自己想走,是北京政府希望他走,于是连忙予以补救,亲自去电北京,强调四川裁军刚有点儿眉目,不能这时候让罗佩金请假。

以唐继尧在西南的分量,加上黎元洪也力挺罗佩金,段祺瑞这才收回成命。暂时脱离危机的罗佩金一头冷汗,犹如从悬崖边上被人硬拽了回来。

不能往上撒娇,但我还可以朝下使劲。罗佩金看准了,变着法一心要跟他捣乱的一共有两个人,一是已经沦为“叛徒”的陈泽霈,另一个就是刘存厚。

身为滇军“智囊”,罗佩金虽无过人的深谋远略,却并不缺乏出色的战术构思。就像当初制订入川方案一样,他决定发动奇袭,打身边的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1917年4月13日,罗佩金突然召见陈泽霈,陈泽霈稀里糊涂就去了,结果黄鹤一去不复返,被罗佩金给生生扣了下来。

第一拳打得甚是漂亮,然而第二拳落了空。罗佩金几次约见刘存厚,刘存厚都托故不来。实际上,自领衔发表五师长电后,刘存厚一直都很小心,其戒备程度之深,犹如刘备之防曹操,罗泽南每次在督署召集将领会议,刘存厚都只派代表与会,怕的就是遭到暗算。

对于罗佩金而言,网只要是已经撒了出去,能捞到一个也是好的。1917年4月14日晚,他正式下达命令,宣布撤去陈泽霈师长一职。

陈泽霈被瓮中捉鳖,顿时让刘存厚有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原先只想以五师长联名电这样的方式,给罗佩金来个下马威,将其逼走。罗佩金一走,以他在川军中已实际获得的老大位置,川督自然非其莫属。

刘存厚没有想到罗佩金的反击会如此犀利。至此,他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连家里都不敢待,抱着铺盖卷就去了师部,而且晚上睡觉还要换好几个房间。

密电

靳云鹏让吴莲炬转来一封密电,刘存厚看完后更是大惊失色。密电中透露,罗佩金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将第四师予以彻底遣散,以此杀鸡给猴看,吓唬住其他川军,同时他还计划将对付陈泽霈的模式原样复制到刘存厚身上,第一步就是用滇军将领来取代刘存厚。

后面这个设想,罗佩金曾多次上报北京,只是都没有通得过。这次他话里有话地说刘存厚“怯懦兵弱”,而他对刘存厚“非不能强制,实不忍也”,意思是刘部没有什么了不得,如果北京政府仍然采取不作为的态度,他就要自行解决了。

慑于罗佩金的压力,段祺瑞破天荒地对其要求全部予以满足,但也留下了玄机,即一边下令撤掉刘存厚的师长一职,一边扣住新师长的任命不发。在密电中,靳云鹏明白地告诉刘存厚:撤你的职务,并非出自段祺瑞本意,你要好自为之!

刘存厚就此得到了一个很明确的信息,那就是段祺瑞其实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但他如果迟疑不决,使得罗佩金继续采取主动,北京方面可就有点儿罩不住了。

北京政府的让步,无疑令罗佩金大受鼓舞,他开始加紧筹备第四师的遣散事宜。1917年4月15日,第四师驻城部队奉命集中于督署广场,说是要聆听督军训话。部队到达广场后,士兵架枪,军官入营房休息。

让众人始料不及的是,到场的督军罗佩金并没有训话,而只是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滇军冲了出来,将第四师的所有枪弹予以收缴,然后扣留军官,驱逐士兵。

被驱逐的川军士兵连上下军服也被剥去,此时气温还很低,这些人赤着膊,身上仅剩一条内裤,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刘存厚一直在观察着动静,看到第四师被强行遣散,他立即派人走上街头,把饥寒交迫的士兵们领去吃饭。

街上安静了。罗佩金对此没有理会,或许他还认为自己不仅节约了衣料,还省去了饭钱,但是当天下午,第四师的士兵又重新出现在街头。再次现身时,士兵们真正实现了一无所有:早上还套一裤衩,如今连这劳什子都不用了,就是赤条条一好汉。

不过他们加了点别的,每人头上身上都裹了黄白纸钱。这是民间规矩,老百姓有沉冤要向官府告状,官府不受理,就背着纸钱找菩萨诉苦。

除了黄白纸钱,士兵们大多手持短刀利刃,少数赤手空拳的则沿街向屠户借杀猪刀,或者朝居民要菜刀。显然,刘存厚的一顿饭不仅填饱了他们的肚子,还壮了大家的胆气。

滇军一个不防备,被游行士兵冲进了防区。见势不对,滇军急忙开枪。游行士兵虽然手中只有刀,但在后面为他们保驾的其余川军却都有枪,马上也予以还击,双方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罗佩金和刘存厚闻报,均向各自防守区域派出大量警戒部队,警戒部队一面断绝交通,一面修筑防御工事,战争一触即发。

由于滇军平时骄狂惯了,成都人对这支客军的印象极差,因此在爆发冲突时,附近居民都站在川军一边,嚷嚷着要打“红边边”。滇军遭到袭击,已经又惊又怒,一瞧,川人助川军,你们原来是一窝的,更是气炸胸膛,遂对无辜行人展开了血腥报复。

尚在街上游走的百姓首当其冲地被视为可疑分子或“川军侦探”,押上城头,一长矛一个,叉鱼一样挑落于城下。川籍警察也因此遭到株连,有个警察在城外巡逻,滇军喊他过去,这警察还直解释:“我是警察……”滇军说:“我认得你是警察。”不由分说,拉进城里,一刺刀就给捅掉了。

事后经红十字会确认,仅在滇军防区,被刺杀的川民就达一千多人。对这些情况,罗佩金当然负有责任,在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以救国救民为己任的老同盟会员,倒好似一个为了争权夺利可以随时草菅人命的封建军头。人们也同样有理由对罗佩金等人当年发动起义的初衷进行质疑,造反者会比被造反者,比那些被他们赶下台的旧官僚更纯洁吗?

口号再美丽,终究不过是口号,用不着沧海桑田,用不着海枯石烂,大多数曾经信誓旦旦发过的誓言,已经没有人愿意去兑现了。这是一个关于恶的诅咒,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还会应验在更多的人身上。

一国三公

滇军的凶残暴虐,迅速招致了当地民众的反弹。成都各界人士组成请愿团,向刘存厚进行申诉,请其出面讨伐滇军,以挽救川民。

多数情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总是既可怜又可悲。他们不知道,刘存厚等着的就是这个机会,他师出有名了,谓之“吊民伐罪”。

被遣散的第四师驻城部队在绵阳等地尚有余部,滇军也将他们的武器予以收缴并押回省城。刘存厚发动突袭,又将武器全部夺了过去,这个近似于挑衅的行动,再次激怒了罗佩金。

1917年4月18日晚,川滇警戒线上枪声大作,辛亥革命后成都的第一次巷战“刘罗之战”开始了。谁也不见得是好人,但又都想自己做好人,别人做坏人,开战之初,罗佩金就向北京政府发去电报,报告“刘存厚叛变”,以便能够名正言顺地“讨伐”刘存厚。

刘存厚当然不是那么好“讨伐”的。川军官兵久受滇军歧视和欺压,人人痛恨罗佩金,久欲同滇军一拼,那些被遣散士兵在上阵后更是可以用不顾性命来形容。滇军本欲一鼓作气,攻下刘存厚的师部,不料反而被打得节节败退,以至于只能据皇城以守。

巷战进行到第二天晚上,滇军在将皇城周围的民房商铺全部洒上汽油后加以焚烧,说是要扫清视界,同时防止川军利用民房伏击,这在西南叫作“亮城”。

罗佩金果然是个战场上的智囊、政治上的白痴,这么一“亮城”,使得成都百姓对其更加痛恨。相比之下,在争取民心方面,刘存厚倒真有做现代刘备的潜质,都这样了,他还唯恐罗佩金和滇军的形象不够凶恶,专门让数百川军戴上红边军帽,扮成滇军帮着四处放火。

成都店铺很多是由陕西商人开的。尹昌衡时期的成都兵变发生后,陕西人都吓得逃回了老家,直到一年后才返回成都。有一家当铺开在川军防区内,几个川军曾经趁乱破门而入,要求把他们的步枪当掉,每支索取十元大洋。

这哪里是当,赫然是赤裸裸的敲诈。陕籍掌柜倒也挺有胆量,当面婉言谢绝:“武器是禁物,我们怕犯法,不能收。”敲诈不成,几个大兵恼羞成怒,但披着这身川军服又不敢乱来,走之前撂下狠话:“你太不识相了,总有一天让你认得老子。”

刘存厚要嫁祸于人的举动,正中乱兵们的下怀。第二天,几个川军便戴上“红边边”,手提煤油桶,挟着破棉絮,冲进当铺纵火,当铺及库房被焚之一炬,损失立刻从几十元上升至十几万元。

才打了两天,就要退守皇城,还得“亮城”,这一点罗佩金事前完全没有想到,包括他想不到省长戴戡会袖手旁观。

戴戡是贵州人,早在游学日本时便与梁启超、蔡锷等人有密切交往。护国运动发起后,贵州宣布独立并派戴戡入川助战。和唐继尧一样,贵州督军也舍不得调派主力,只拨给戴戡一个混成旅。

黔军兵既不多,武器还差,刚入川时,士兵手握刀矛的都有,直到开进成都后,他们才全部换上了川造兵器。这样的部队,几乎就是过来跑龙套的,遇到装备精良的北洋部队等于抓瞎,戴戡在四川打了几个月,不但毫无进展,连防区都差点丢掉。

护国战争结束后,黔军厚着脸皮也没撤,反正大家都参加了护国战争,没有功劳,尚有苦劳,吃吃喝喝、粮饷军火可以全由四川人买单。

出国前的蔡锷将四川的军政大权一分为二,戴戡被任命为四川省长兼会办军务(相当于副督军)。若论护国之功,刘存厚等人绝对在戴戡之上,戴戡能担此重任,很大程度上不能不说靠的是关系与交情。岂止刘存厚对此不服,就连罗佩金也认为戴戡无功受碌,分掉了自己在川的一半权力,因此很瞧不上他,两个川省最高首脑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貌合神离,各怀异志。

当时的成都,一共住着罗佩金、戴戡、刘存厚这三个强人,其中罗佩金属国民党,戴戡属进步党,刘存厚属共和党,他们的部下也相应加入了所属党派,加上滇黔川三支军队各有防区,几成鼎足之势,川人便形象地称之为“一国三公”。

“一国三公”里面,戴戡算是最乏善可陈的,一方面,他没有罗佩金的胆量,上任途中都不敢出来接见官员,另一方面,又缺乏刘存厚那样合纵连横的手段和城府。在还未来省城时,戴戡每天派代表拜访刘存厚,双方已经熟络起来,可是等他正式履职,觉得自己成了刘存厚的上级,便不拿刘存厚当回事了,他的代表也再不踏进刘存厚的师部大门半步。

这叫什么,这叫眼皮子浅!刘存厚受到漠视,也就不会主动与之配合,罗佩金大部分时间里则对他不理不睬,导致戴戡在这种“一国三公”的环境中很难应付裕如,更不容易做出事业。渐渐地,他就流露出心灰气短的情绪,私下与别人闲谈提及蔡锷逸事时,更是常常感伤不已。

他其实不是强人,他只有在强人的羽翼下才能生存,没有蔡锷,戴戡真是很难在成都混下去。就在戴戡几乎已经打算辞职不干的时候,刘罗矛盾的激化,使他忽然拥有了扭转自己命运的可能。

鹬蚌相争

刘罗交恶,戴戡作为第三方的态度就显得分外重要起来。他实际可以也有能力进行调处,只要抱着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这样的话,战争至少在短时间内打不起来。最初戴戡也的确想这么做,但是他手下的一位将领说:“为什么我们要去劝架,太笨了。”

按照这名将领的分析,川滇两军的实力不相上下,刘罗一旦互殴,只会演变成鹬蚌相争、谁也打不倒谁的格局,“他们要打,让他们打好了,最好都打到头破血流,我们只需作壁上观,到时坐收渔翁之利”。

戴戡一想很对,于是不仅不再劝解,还暗地里煽风点火,对两边进行怂恿挑唆。

巷战开始之前,刘罗都以为戴戡是站在自己一方的,特别是罗佩金,他估摸着滇黔均系客军,外地人自然要帮着外地人,况且没有他这个督军放话,黔军怎么可能扔下刀矛,换上全新装备?就算作为报答,黔军也不至于胳膊肘儿往外拐吧。

驻于成都的滇军并不多,罗佩金敢对川军动武,就在于他对滇黔两军联手非常有把握。现在仗打起来了,戴戡倒确实没有胳膊肘儿往外拐,可问题是也没有往里拐——他宣称中立,拿张小板凳坐到一边,看你们打!

刘罗之战前,北京的段祺瑞确实倾向于刘存厚,但战争刚起,就死了这么多平民,祸闯得太大,要“立刘倒罗”就比较困难了,最好的处置办法,只能是各打二十大板,一个也不立为太子。1917年4月20日,北京政府传来电令,给罗佩金和刘存厚各加了一个“闲职将军”的头衔,要求两人停止战争,立即去北京。

刘罗既然双双出局,督军位置就空了出来,段祺瑞得考虑新的人选,这时梁启超和其他在京的进步党议员展开游说,他们推荐的人选是戴戡。

虽然通过张澜的介绍,刘存厚已得以结识梁启超,可结识与交情并不是一码事,何况梁启超之所以力挺戴戡,还有政治上的另一层用意,即使四川从此成为进步党的基地。

发现彩球抛到了自己身上,戴戡不由得喜出望外。渔翁既然已经得利,就可以让一对鹬蚌住嘴了,1917年4月21日,他把北京电令告知刘罗,要求双方执行电令。

可是刘罗谁都没有主动停火。罗佩金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他以一省督军,相当于封疆大吏的高位,屈就“闲职将军”,很明显是降了职,而刘存厚由师长授将军,则是升了,凭什么?

刘存厚呢,已知争督军无望,但既然人财两空,他也就硬争一口气,坚持滇军不撤出成都,就决不收手。

能够解决战争的终究还是战争。刘存厚运来三门大炮,对皇城进行轰击。罗佩金的“亮城”在大失民心的同时,军事上其实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所谓扫清视界,倒像是专门为川军的大炮所准备的。

罗佩金和他的参谋长正在皇城内商讨对策,川军的第一炮就击中了他们的会议室,当场炸断了三根柱子。罗佩金急忙转到另一间会议室,不料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又追了过来。

民初时期的大炮从性能到炮手的技术,都做不到如此精准,之所以能够做到指哪儿打哪儿,只是因为这两间会议室比一般房屋都高,目标突出而已,换句话说,多少有些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意味。只是罗佩金不会这么想,川军的炮击把他的脸都吓白了。

这时候罗佩金唯有寄望于其他滇军的增援,以便在解皇城之围的同时,对川军进行内外夹击。刘存厚早就防到了此招,成都巷战的同时,他已派钟体道师兵分两路,不分昼夜地进行强行军,以便对北上滇军进行阻击。

最终,外围滇军没有一人能进入成都。罗佩金孤立无援,信心完全崩溃,1917年4月24日,他含泪把督军大印送至省长署,然后率滇军撤出了成都,川军也未追击,这场经历了七个昼夜的巷战方才宣告结束。

戴戡一人而兼三印,集督军、省长、会办于一身,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得太容易的成功,往往会令人产生莫名其妙的错觉,一度无精打采的戴戡变得飘飘然了,他将黔军全部调入城内,接管了滇军的原有防区,摆出了一副就要当家做主的派头。

很多有识之士都为戴戡感到担忧,包括在川的进步党。事实上,罗佩金和刘存厚都没有真正接受北京政府的电令,两人都不愿意去北京赋闲,与此同时,罗佩金的滇军仍在四川,只不过驻于成都城外而已,刘存厚的川军也拒不撤出成都,仍然守着老防区一动不动。

张澜虽助刘存厚,但他毕竟是进步党人,为戴戡着想,便亲自来成都晋见戴戡,劝他让出一个会办的头衔给刘存厚:“你不是有三颗印吗?四川军政大权在握,又何必如此吝惜?”

对于张澜的建议,戴戡拒不接受,因为三颗印,他一颗都舍不得腾出来让给别人!

赢家通吃

一场武戏下来,刘存厚累到大汗淋漓,结果好事竟然全都跑到了别人头上,对他而言,犹如是参加护国之役的重放,真正是晦气到了极点,愤愤然之余,只能寻找新的出路。

段祺瑞弃刘用戴,很大程度上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属于权宜之计,他通过吴莲炬告诉刘存厚:“川事未了,幸勿退缩,中央当作最后处理。”

还没等段祺瑞再作决定,北京政局风云突变,段祺瑞和黎元洪的权力争斗达到白热化程度,段祺瑞一气之下,弃职跑到天津去了。紧接着,安徽督军张勋以调停为名,率领辫子兵入京,但入京之后马上逼迫黎元洪解散国会。

政局的一连串变化,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以致连吴莲炬这样的智谋之士都不知道到底应该站在哪一边了。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即下台后的段祺瑞不管身处何方,仍然是说话管用的铁腕人物,其态度非常重要,于是吴莲炬急忙赶到天津,拜谒并请示于段祺瑞。

段祺瑞自己就是让黎元洪和国会给气跑的,张勋解散国会,无异于在政敌背后开了一枪。段祺瑞自然很是高兴,他对吴莲炬说:“你怕什么?快去北京找张勋吧,顺便带去我的慰问之意。”

吴莲炬摸清门道,返京后立即求见张勋,替刘存厚表示效忠之意。

你要效忠,还不是想效就能效,得人家看得上才行。张勋开门见山地问吴莲炬,刘存厚有多少实力。吴莲炬的反应相当迅速:“刘部有两师一旅,为川军重心,吃得开,绝无问题。”张勋放心了,1917年7月1日,他在北京策动复辟,同时委任刘存厚为四川巡抚。

从前玩儿命似的也没能搏到一官半职,现在一个电令过来,就梦想成真,成了堂堂封疆大吏,把个刘存厚给乐的,恨不得把委任状大声念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可是紧接着传来的一个密电,却又让他张不开嘴了。

密电是吴莲炬发来的,他特地叮嘱刘存厚,说暂时还不能对张勋的任命表示态度,因为时局尚在变化,目前看不清风向。

知道吴莲炬信息灵通,刘存厚只好依言暂时隐忍不发。

京城的最新任命也让戴戡着实吃了一惊,张勋复辟后,各省均以巡抚为一把手,但其他省都是以督军为巡抚,唯有四川另择了人选。

这一边,刘存厚已被任命为巡抚,那一边,戴戡的督军还没被取消,等于一省之内出现了两个一字并肩王。四川的政治氛围立刻变得波云诡谲,原本就不对付的川黔两军也都行动起来,双方各守防区,遍布岗哨,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是赞成复辟,还是赞成共和?是当督军,还是做巡抚?刘存厚无所谓,戴戡其实也无所谓。这就跟过去的护国运动一样,关键还是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按照赢家通吃的原理,究竟复辟好还是共和好,并不取决于它们本身,而只取决于赢家的意见。

在答案揭晓,或者说赢家亮相之前,大家都在猜谜语,无论刘存厚还是戴戡,都不敢随意表态,他们只能继续观察北京的动静。

1917年7月2日,梁启超自天津给戴戡发来急电,告知段祺瑞已到马厂誓师,准备号召北洋军队讨伐张勋和维护共和,曾经被段所认可的张勋转眼之间已成了“逆”。

看完急电,戴戡长长地松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段祺瑞必是赢家,张勋必是输家,他立即下令戒严,通电讨逆。与此同时,他又给刘存厚打了个电话:“我决定明天就住进皇城,旧督院已腾空出来给先生了,请赶快搬过来做巡抚吧。”

“刘先生”这时也接到吴莲炬的密电,了解到了北京政局的变化,接到戴戡的电话,他赶紧说:“巡抚之职,我得辞谢,我决不能做,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戴戡:“你来做你的巡抚,我照做我的督军就是,何必辞谢!”刘存厚这才弄清楚,戴戡不过是在讥讽他,不由得恨得直握拳头。

刘罗之战已经让川滇军队两败俱伤,刘存厚短期内并不想再与黔军开战,所以不得不忍气吞声。倒是戴戡得理不饶人,他抓住刘存厚“附逆”的罪状不放,并视之为一举解决刘存厚的绝佳机会。

当然,要解决刘存厚绝不是一件举而易举的事。刘存厚拥有一师一旅,不仅总兵力达到一万三千人,而且部队含特种兵编制,步、骑、炮、工、辎等五大兵种齐全。戴戡带来成都的黔军仅有一个混成旅,计六七千人,仅数量而言,就只有对方的一半,双方若是发生直接冲突,谁更有优势,这笔账戴戡还是会算的。

为了弥补军队实力的不足,戴戡想到了要滇黔联手,他派人与罗佩金联络,约定一旦川黔开火,滇军即星夜赶来援助。罗佩金答应了他的请求,这让戴戡变得气壮如牛,有恃无恐。

你们慢慢玩

1917年7月4日,戴戡在督署召开军事会议,命令刘存厚出席。刘存厚自己不敢去,只托病派了个代表。会上,戴戡把桌子一拍,责问代表,刘存厚为什么还不取消“伪职”。代表赶紧分辩说,对于张勋任命的“四川巡抚”,刘存厚根本就没接受,何谈取消。

戴戡就是要找碴儿,哪肯轻易放过,他说刘存厚态度不明朗,不能让人放心。代表当即表示,回去后就发通电“讨逆”。

第二天,刘存厚拟好了声讨张勋和反对复辟的电稿,不料戴戡事先已经封锁电报局,电稿发不出去!

就在刘存厚气急败坏的时候,戴戡打来电话,质问为什么还不通电表态。刘存厚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要我表态,你应该先撤去电报局的检查人员。”

戴戡扔下电话,传令发起进攻。当天下午,黔军便向川军防区攻了过来,“刘戴之战”也即第二次成都巷战爆发了。

刘存厚的部队虽然总量很大,但驻守成都的只有两个营,没有黔军多,因此一开始,黔军来势汹汹,好像一口就能将对手给吞掉。7月6日,川军渐呈不支之状,黔军沿路连抢带烧,十分得意。

这是一个堪与滇军媲美的弱智举动。肆无忌惮的焚掠让成都居民愤恨不已,认为黔军比滇军更坏,因此全都自动站到了川军一边。打巷战,必须对街道路径熟悉,居民往往大声叫着为川军指路,使得他们可以从被烧毁的断垣残壁中自由穿越,而黔军只知道守街口,猛一回头,才发现川军竟然已经抄到自己后面去了。

黔军招架不住了,纷纷撤往老皇城。刘存厚看出戴戡据皇城以守是早有计划,不用说,必定是在等待滇军来援,如果滇军一到,里应外合,川军就危险了,因此他必须在滇军到来之前,将黔军消灭于皇城之内。

把罗佩金从皇城吓跑,靠的就是大炮。刘存厚依葫芦画瓢,把炮兵阵地置于城墙之上,朝皇城内猛轰。可是几十发炮弹打进皇城,却没有一发落在黔军阵地上,皇城区域很大,黔军既然毫发无伤,也就不把川军的大炮当回事了。

刘存厚瞧着这个来气。城墙离皇城太远,他干脆下令把大炮搬到皇城下,直接对准皇城的城门进行射击。

川军的火炮是抛射炮,不是平射炮。刘存厚不懂,他拿炮当枪使,以为瞄准什么就能击中什么,结果炮弹根本就没朝城门去,而是呈弧线状落进了皇城以内。

原来以前能打中会议室纯属巧合!眼见炮击无效,刘存厚转而组织敢死队攻城,并规定凡攻进皇城的士兵,每人赏大洋五十。悬赏令一下,图利的就来了,敢死队很快就凑足了两百人,他们在前面用长梯登城,后面则继之以大队步兵。

黔军既不怕炮,也不惧人。川军敢死队架梯子时,他们不声不响,再往上爬,也不理会,一直等到敢死队员在城垛缺口露出脑袋,才一梭镖刺过去,对方立刻应声被刺落城下。

敢死队员在皇城下已经死伤了足有一半人,刘存厚也没了法子,只得绕城修筑工事,将皇城紧紧困住。

刘戴之战打响后,刘存厚最担心的就是滇军来援,因此已提前拨出了一部分打援部队,戴戡也满心期望罗佩金来救他,可是几天过去了,滇军连个影子也没出现。

罗佩金不是不救,是不想早早地来救。说起渔翁得利最早的发起者,还得数人家罗佩金,但谁都没想到戴戡后来者居上,在刘罗之战中狠狠地摆了他一道。向来是有仇不报非君子,何况利益场上没有谁能真正称得上是君子,罗佩金回过头来也要摆戴戡一道,一方面是出口气,另一方面是要抢过“最佳渔翁”的荣誉席位:油才刚刚放进锅,还没热起来呢,你们慢慢玩!

黔军守皇城,并没有守个一年半载的准备,滇军迟迟不予增援,粮食就成了问题。戴戡又是个没决断的人,究竟是固守还是突围,老是拿不定主意,导致军心也渐渐涣散起来。

戴戡跟罗佩金约好,黔军最多坚守五天。五天过去,仍然杳无音信,他实在忍不住了,这才下决心强行突围。然而晚了,刘存厚已经将皇城封得严严实实,黔军根本突不出去。

历来的破城之法无非那几样,继炮击、敢死队之后,刘存厚又想到了用地雷爆破。这其实是当年太平军的发明,只要照方子抓药就行。川军从民间征用了一口柏木棺材,将火药放进去,外面加上铁箍,然后挖一隧道,直通皇城的城墙底下,为的就是把火药棺材放进去。

当地雷爆炸时,声音惊天动地,皇城城墙被炸开了三丈多长的豁口。爆炸停止,敢死队立刻顺着豁口冲了进去。黔军也很机警,他们其实早已发现地雷,预先就埋伏在豁口周围,当先的敢死队员刚冲进去就被刺倒在地,随后豁口也被再度阻断。

三国大战

地雷攻城虽未成功,但它所制造出来的声光电效果,却对戴戡及其所部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次日,黔军在皇城城头上插起白旗,同时用绳子放下两名使者,要求川军允许他们从成都撤退。

刘存厚认为戴戡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遂表示同意,但没想到这是黔军使的一诈。黔军先头部队到达城门后,并没有出城,而是直接冲上城墙,欲控制城头。城头作为制高点,在战争中至关重要,川军自然也得以死相争。短兵相接处,双方都来不及开枪,只能用长矛和刺刀进行拼杀。

经过这么多天的围困,黔军已经又饥又疲,偏偏这种肉搏战还是力气活,渐渐地就支撑不住了,加上川军援兵越来越多,终于又被迫退回皇城。

整整十二天过去了,滇军还是没有露面,戴戡终于彻底死掉了坚守待援的心。他通过当地的知名人士做担保,向刘存厚交出三颗大印,再次请求撤出成都。

刘存厚同意了——不过是使诈,川军对撤退的黔军进行半路伏击,黔军全军覆没,戴戡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举枪自尽。

诈术跟权术一样,属于潘多拉魔盒里面的灾难,魔盒一旦打开,就会让不加节制者后悔莫及,因为你会用,别人也会用,谁都会使诈,到头来伤的还是你自个。

喜欢摆龙门阵(侃大山)的川人,给戴戡这个外乡客送来了一副挽联,上联是“一生惯作秦庭哭”,下联是“死后方知蜀道难”。两句联语都跟滇军有关,滇军“侵黔”,实系戴戡所为,是他在云南“哭秦庭”的结果,可以说没有滇军扶持,戴戡无法得势,然而他死于“蜀道”,亦是为滇军所坑,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刘戴之战结束,北京局势也已尘埃落定。段祺瑞驱走张勋,以再造共和的英雄身份复出政坛,其风光直追当年的蔡锷。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半个月后,刘存厚的师部如愿以偿地挂上了“四川督军署”的横匾。

罗佩金本来要选最佳时机出手,就像护国战争时对待陈宦那样,可惜渔翁尚未得利,鹬蚌相争已经有了结果,好好的一口锅眼看着给烧到了焦煳。罗佩金夺不到川督之位,不过就是唐继尧的一个普通下属,唐继尧对他极不满意,索性将其召回了云南。

在成都巷战这一轮全武行中,滇黔都相继吃了亏。吃了亏就得找补,唐继尧增派大批滇军入川,贵州督军为了替戴戡报仇,也调拨黔军主力入川,滇黔两军合计达到四万多人。与此同时,参与混战的川军也从先前的两个师上升到了三个师。

恩怨情仇的主角,已由三个男人变成了三群男人,这意味着“三国大战”的杀人游戏进入了升级阶段。川滇黔轮番鏖战,战争从成都延伸到四川全境,规模一次比一次大,兵力一次比一次多,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场面也一次比一次残酷激烈。

眼见大火已经快蔓延到无法控制的程度,北京政府急忙派大员率北洋军前往查办调处,然而面对混乱的战局,即便中央大员亦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各方继续打来打去。

在“三国大战”中,川军起初占有上风,但在滇军奇袭重庆后,战局变得对滇黔军有利起来。滇黔军知道段祺瑞站在刘存厚一方,因此把北洋军和川军放在一起打,唐继尧甚至编了个谎,说是段祺瑞要把驻川滇军全部解散,然后押解到西伯利亚做苦工。

给他这么一忽悠,滇军打北洋军比打川军还凶,南下的北洋军不过两个营,哪里经得起如此狠揍,只得狼狈退出川境——说是南下查办,到头来却让别人给“办”了。

川军各师大部分都参与了“三国大战”,但有一个师始终冷眼旁观,这就是熊克武的第五师。和云南贵州人打架,同为四川人竟漠然视之,似乎难以理喻,但熊克武自有他的一套逻辑:以段祺瑞为首的北京政府与南方的国民党素来对立,刘存厚等老川军既以段祺瑞为靠山,就与国民党是敌人,依照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原理,老川军就是敌,滇黔军才是友。

概而言之,熊克武虽是四川人,但他更是一个国民党人,从他的角度和立场出发,党派利益远比乡情更为重要。在“三国大战”打得如火如荼之际,有人希望第五师加入川军作战阵营,熊克武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第五师还戴着护国军军帽,跟滇黔军一样是‘红边边’,护国军不能打护国军,‘红边边’也不能打‘红边边’。”

熊克武不光是坐而望之,他实际还暗中拨出了一部分兵力协助滇黔军作战,到北洋军退出川境时,更是沿路袭击,果然不愧为“川军中的‘红边边’”。

这当然也是渔翁观景的一种,而且得到的利同样不少。

西霸王

在“三国大战”的末尾,四川重又变成了双头政府,一头是成都,一头是重庆,成都由新督军刘存厚掌握,重庆则是熊克武和滇黔军的据点。

试想一下,假如不傍着滇黔军,光凭第五师,熊克武哪有实力和刘存厚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一山容不得二虎,熊克武和刘存厚迟早还要一搏,不过依照规矩,在搏之前,一定还要找一顶帽子来戴。这顶帽子叫作护法运动,护法运动最初的动因是为了反对张勋复辟,维护南京约法和国会,但张勋在台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段祺瑞一脚从舞台上给踢了下去,于是反张勋又变成了反段祺瑞。

在护法运动的大旗下,滇黔军和重庆川军组成靖国联军,熊克武任四川联军总司令,率领三军“讨伐”刘存厚。“讨伐”的理由不管怎样都能成立:要反张勋,刘存厚就是张勋曾任命的四川巡抚;要反段祺瑞,刘存厚正是段祺瑞所加封的四川督军。

靖国军出兵后仅一个多月就已逼近成都,刘存厚发现情况不妙,急忙发出宣言,要与西南各省一致“护法”,无奈熊克武和滇黔联军并没有要引他为“同志”的意思——“护法”犹如“革命”,在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阿Q想要革命,还得洋先生和赵白眼他们允许才行哩!

1918年6月,熊克武将刘存厚驱出四川,自辛亥革命以来,四川国民党第一次完全掌握了全省军政大权。

熊克武的这个机会应该说是唐继尧给的,他的四川联军总司令即为唐继尧所授,唐继尧自己是三省联军总司令,四川总司令得服从三省总司令,换句话说,唐现在已经把自己看成是熊的老板,那个扶他上战马的人了。

很多时候,口号都犹如华丽丽的糖纸,包裹在里面的,其实不过是人的各种野心和欲望。比如说唐某,从辛亥革命,再到护国护法,可以说无役不与,拣好事都有他的份儿,但革命来革命去,正义来正义去,落到实处,却还是想把四川这块肥肉放到他个人的餐桌上去。

唐继尧的这种野心,名为“大云南主义”,也就是把川滇黔都置于他唐继尧的统制之下,以此成为独霸三省的“西霸王”。在唐继尧的如意算盘中,罗佩金曾是“大云南主义”的马前卒,相应策略为“以滇人制川人”,但罗佩金被刘存厚逐出成都,说明罗佩金已失去利用价值,“以滇人制川人”也失败了。之后唐继尧便想到了“以川人制川人”,而熊克武正是这一计划中的理想棋子。

唐继尧授命熊克武为四川联军总司令,本应事先向以孙中山为首的广州军政府推荐,由军政府委任,可他直接绕了过去,为的就是要让熊克武知道:你以后是我的人了!

按照这个定义,熊克武的成功自然就是唐继尧的成功。在熊克武驱走刘存厚后,唐继尧理所当然地认为,四川已唾手可得。1918年9月16日,当唐继尧到重庆主持召开联军会议时,其仪仗之盛,已活脱脱是一个西霸王的规模。

走在前面的是骑兵。骑兵所乘之马均经过精心挑选,青、枣红、黄、白各成一对,毫不混杂,士兵们身背马枪,腰挎战刀,足穿皮靴,头戴钢盔,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紧接着是唐继尧的禁卫军,号称佽飞军,以古代一个叫佽飞的勇士命名。佽飞军的装扮不中不洋:头戴钢盔,肩上扛着的却是吕布那样的方天画戟。

还没到头呢,接下来尚有掌旗官,扛一面杏黄大旗,上绣一个斗大的“唐”字,与传统评书中经常描述的画面简直毫无二致。

跟着“唐”字大旗的,是一顶八抬大轿。不过唐继尧并不在轿里,他在轿后,骑一匹黄骠马,胸前挂满各种勋章,这就叫威武。

……

路上负责迎接的四川文武官员无不咂舌,以为古时王侯亦不过如此。

这算什么,唐继尧在重庆已建好了行宫,特地邀请众人去吃西餐,顺便开开眼。走进行宫,官员们犹如刘老老进了大观园,看得眼睛都发直了,里面的奢侈豪华真是难以形容啊!

西霸王的排场,震动了整个山城,重庆报纸记载:“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出警入跸,俨若帝天。”

唐继尧是老牌的同盟会员,革命党人,可这又怎么样呢?倒是港版的电影《鹿鼎记》很形象,剧中陈近南要动员韦小宝潜伏皇宫,告诉他:“反清复明只不过是个口号,跟阿弥托佛其实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还要造反呢,因为“清朝一直欺压我们汉人,抢走我们的银两和女人,所以我们要反清。”韦小宝绝顶聪明,马上明白了,原来复明不复明根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要紧的还是“抢回无数的银两跟女人”。

也许唐继尧刚开始并不是这么想,他在念叨“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时很可能非常真诚,但在“驱逐鞑虏”之后,他的行为举止又的的确确只是围绕“银两跟女人”在打转。

同样曾经“侵川”,蔡锷要的是名,唐继尧除了图名,更看重利——更大的排场,更多的“银两跟女人”。

当他一脚迈进重庆时,距离这些只是一步之遥。

以党人制党人

唐继尧为重庆会议专门准备了一个计划,即“川滇黔三省同盟计划”。同盟计划中最核心,同时对熊克武来说也是最要命的,就是四川兵工厂和税收的归属,唐继尧要将其划归联军总部所有。

唐继尧以为熊克武的官是他封的,他说什么就应该是什么,但熊克武拒绝签字。熊克武是强人,不是傀儡,他岂能不明白个中利害关系:联军总部谁当家?还不是唐继尧。唐继尧这么一划,就等于四川的枪和四川的钱,全部流入了他唐继尧的腰包。

唐继尧在利用熊克武,熊克武其实也在利用唐继尧,即利用唐继尧的滇军,驱走刘存厚。现在刘存厚已经滚蛋,四川军政大权在握,凭什么还要听你摆布,签如此不平等的“条约”?

会议开了一周,毫无结果,唐继尧大为扫兴,返回云南后就开始从“扶熊”走向“倒熊”:你既然不愿做我“图川”的滑滑梯,偏要做绊脚石,那我就必须除掉你!

以前是“以川人制川人”,现在国民党掌控四川,唐继尧采取的是“以党人制党人”。第一个被唐继尧拿来当牌打的党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孙中山。

孙中山与熊克武之间其实久已不睦,而他们的矛盾,实际起自孙中山和黄兴的矛盾。孙黄有隙,是二次革命后的事。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把失败原因归结于大家都不听他的,于是在东京组织中华革命党,并要求党员在入党志愿书上按手印,以示效忠,但此举遭到了黄兴等部分老资格党人的拒绝。

“按手印事件”加剧了党人内部的分裂,黄兴等人离开东京,前往南洋,这些人后来被称为“南洋派”,留在东京的党人则被称为“东京派”。熊克武原先属于东京派,他自己也在志愿书上按过手印,但后来因与川籍党人在经济问题上发生争吵,一气之下便离开东京投奔黄兴,从而加入了南洋派。

熊孙之间自此开始产生隔阂,熊克武再度回川后,两人即很少有书信往来,熊克武基本不向孙中山报告川省情况,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判断自己做主。孙中山起初任命四川督军时,提名的也不是熊克武,只是最初被提名者自觉资历尚浅,自动退出了。熊克武知道此事后,气得连督军都不肯就任,仍然当他的四川联军总司令。

赢家通吃的法则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适用。假如熊克武在“三国大战”中失败了,自然另当别论,但是他赢了。孙中山由于事先没有把筹码放在熊克武身上,事后就尝到了苦头——他委任杨庶堪为四川省长,熊克武却自行发出通电,宣布由他本人兼摄军民两政,同时派但懋辛代理省长。

杨庶堪手里拿着孙中山的委任状,四川方面却早已名花有主,弄得这位先生只好滞留上海,直接将近半年之后才得以在成都就职。

杨庶堪早年执教于四川高等学堂,其人学贯中西,是革命党人中少见的博学之士,向来深受孙中山器重。由杨庶堪来负责治理四川民政,应该说是上上之选,他本人也很愿意协助熊克武在四川做出一番事业。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熊克武此刻早已视之为孙中山在四川的代理,或者说难听点,是孙中山在他身边安的钉子。有钉子,就得拔掉它,熊克武自此处处对杨庶堪进行掣肘。

杨庶堪要办民政,当然离不开钱,恰恰熊克武就在这方面掐脖子,以致闹出了“熊杨争款,几于用兵”这样的荒唐事。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杨庶堪按照孙中山的指示,保举廖仲恺为四川财政厅长、蒋介石为警务长,欲以这两人作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熊克武毫不客气,立即利用四川省议会来加以反对。廖蒋都是明白人,中途听到消息,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马上折回了广东。

都是同志,可是有时候同志之间的仇恨,还胜过敌人。熊克武此举,不仅让孙中山难堪,而且也令杨庶堪备受打击。杨庶堪为缓和双方矛盾,无奈之下,只得借老父生病为由请假。

孰料熊克武仍没有一点要收手的意思,在杨庶堪假满复职后,他又以督军的名义,接收了本来应由省长指挥的全川警备队。

原形毕露

1920年2月,熊克武通电就任四川督军,此时距离孙中山的任命已过去将近一年。在这封通电中,熊克武竟称北京政府的首脑为总统、总理。其时南北已完全对立,北京政府接到通电后,自然对南方党人极尽嘲弄之能事。

除了利用孙中山与熊克武的矛盾,对熊克武进行牵制和打压外,唐继尧甩出的第二张牌是“实业团”。

四川国民党人一直有两大派别,或者说两座山头。一派叫作“九人团”,这一派为熊克武为首,包括但懋辛等人在内,都是日本军校的留学生,前后共有九人。另外一派叫作“实业团”,由四川学界的师生组成,辛亥革命后,其中一部分人从政,另外一部分人投笔从戎,成为所谓的“长衫军人”。

简单说来,九人团偏重军事,实业团关注民政。实业团名称的来源,就在于他们认为辛亥革命胜利后,应将革命活动转向经济活动,因此实业团不像九人团那样动辄喊打喊杀,具体观点上也颇多分歧。

熊克武及其九人团与实业团之间向来不对付。熊克武在重新编组部队时,对长衫军人所率的民军多持歧视态度,民军在护法战争中所损失的枪弹也得不到补充,这使得实业团与熊克武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遵从孙中山指示,“拥杨反熊”(拥护杨庶堪,反对熊克武)。

3月,孙中山在给唐继尧的电文中,毫不隐讳地拿出了自己的“弃熊计划”,实业团的反戈一击正是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实业团要“拥杨反熊”,但缺乏足够力量,正好唐继尧需要借用川军力量,双方便结成了“倒熊同盟”。

一旦拥有扳倒熊克武的把握和实力后,唐继尧便开始对熊克武步步进逼。唐继尧的代表到成都与熊克武见面,在欢迎会上公开扬言,说云南人说爱国是壳子话(即吹牛),所以滇军将领之间也不免有意见,但是打起仗来,丝毫意见没有。这些话摆明就是说给熊克武听的。

黔军历来有好处就上。“倒熊同盟”自然也少不了他们的参与,其代表直接朝川人喊话:“川事自然要由川军来解决,滇黔不打算过问。可要是川军解决不了,滇黔当然不能坐视。”

山雨欲来,熊克武感受到了威胁,他一面紧急扩充军队,一面对老川军进行极力争取。

在此之前,熊克武也曾坐看滇黔军与川军打得不亦乐乎,但此一时彼一时,这时他号召川军的立场就不能是党人立场,而应是川人立场,即“川人不打川人”。与此同时,他还加强舆论宣传,通过四川当地报刊媒体,痛骂唐继尧是在“以日本式的野心侵略川省”。

彼时九一八事变尚未爆发,但日本侵华的野心已透过“二十一条”等初露端倪,国人深以为耻。熊克武把唐继尧比作西南的日本,自然是为了引起川人的同仇敌忾。

做了这么多铺垫后,一部分老川军终于加入了熊克武的阵营,但与倒熊同盟军相比,实力上仍大大逊色,连舆论和民心也无法完全抵销这一差距。1920年5月,唐继尧指挥盟军向熊克武发起进攻,熊克武双拳难敌四手,被迫退出成都。

盟军紧追不舍,只因天气酷热,很多官兵染上疾病,才停止追击,给熊克武留下了一条生路。

两年前,有一个人也像熊克武一样被追杀,他们的经历相似,结局相似,连逃亡的路径都相似,此人就是刘存厚。被熊克武赶出四川后,刘存厚逃到了陕南。这个可怜虫虽经数年寒窗苦读,成绩仍是一塌糊涂,到这个时候,他开始原形毕露了。

在刘罗之战、刘戴之战等历次战役中,钟体道都是刘存厚最可靠和最得力的同盟伙伴,当熊克武进驻成都时,曾劝其归顺,但遭到了钟体道的严辞拒绝。钟体道随刘存厚一路逃到陕南,风餐露宿,患难与共,这样的朋友铁不铁,可交不可交?

够铁,可交,但问题是刘存厚已经用不着他了,反而两人同为师长,钟体道对刘存厚而言还有威胁。

刘存厚名不副实,他的内心其实一点没有存下“厚道”这两个字,他先克扣军饷,接着又挖墙脚,再之后甚至动用了鸿门宴,连逼带吓,直至把钟体道赶走了事。

找到了共同的敌人

陕南至此只剩下了一个刘存厚,他成了“汉中王”,可汉中王不是川中王,当地实在太穷了,没有一点油水可捞。

刘存厚的两个师是北京政府认可的“国军”,饷械皆由北京拨付,应付军队的正常开销勉强够用,但刘存厚还想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所以他对官兵的军饷只肯发七成,另外三成生生都给扣掉做了经费。官兵拿不全工资,便自找门路,开烟馆的开烟馆,设赌场的设赌场,刘存厚自己也卷起袖子,逼当地人种植鸦片,以便按亩收捐,搞得当地乌烟瘴气,民怨沸腾。

陕西督军对刘存厚下达逐客令,陕西方面七次致电北京政府,要求让刘存厚立即滚蛋,并且声称,如果北京拿不出办法,陕军会自行解决。陕西人为此还给刘存厚拟了一副对联:“早去一天天有眼,再来此地地无皮。”

陕军进逼,陕人唾骂,陕地又如此贫瘠,刘存厚也早就不想待在陕南了,可问题是北京政府一圈问过来,没有哪个地方肯收容他。

四川自然是对他关紧大门。问甘肃,甘肃人急得差点跳起来,唯恐北京政府把这个灾星强塞过去。再跟湖北商量,湖北那边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怎么都行,但千万别把这货给送过来。

刘存厚不再是人见人羡的皇叔,甚至连编草鞋的都不如,他就是一送不出去的瘟神!

人生真是没有奔头啊,就在刘存厚深感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了熊克武。熊克武就在川陕边境的阆中,与刘存厚所处的陕南靠得很近。陕南够穷了,阆中还要穷,以致熊克武不得不伸手向刘存厚乞援。

面对熊克武的落魄,刘存厚完全没有复仇式的快感,他仿佛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两年前,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两年后,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样混得很惨,一样走投无路。

是谁,究竟是谁,把我们搞成了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当然是杀千刀的滇黔军。

找到了共同的敌人,熊刘决定联手发起反攻,将滇黔军逐出四川。1920年8月,刘存厚沿西路向成都,熊克武沿东路向重庆,分道率部进川。

此时的驻川滇军正处于实力上的顶峰阶段。自蔡锷督滇,滇军便名将辈出,如今罗佩金已经过时,顾品珍、赵又新才是其中的佼佼者。顾品珍以智将著称,在成都巷战后的“三国大战”中,滇军起初处于劣势,正是他策划对重庆发动奇袭,才得以扭转乾坤,驱走刘存厚。赵又新则是蔡锷帐下的第一猛将,护国之役之所以能够赢定,大反攻起到了关键作用,而赵又新所部正是那次大反攻的主力。

顾品珍有个人主见,不是什么都听唐继尧的,相比之下,赵又新对唐继尧比较忠心,唐继尧让他到东绝不去西,但是两人又有着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想赖在四川。

没办法,天府之国实在太富足了,躺在这个温柔乡里,谁都不想回家。顾赵在四川大修生祠,完全把自己当成了本乡本土人氏,顾品珍的生祠叫作“顾公祠”,生祠落成的当天,他就把自己的“禄位牌”给供入了祠内。

熊克武、刘存厚的目标是要将滇黔军赶出四川,顾品珍、赵又新自然不能接受,就算唐继尧不下指令,他们也得“毅然决然以图孤注一掷”。

除了拥有名将压阵,滇军的士气也极为旺盛。西南各军,向以滇军作战最为顽强,他们一方面与其主将一样,视四川为乐土,另一方面由于入川以来常胜不败,便逐渐生出了一股傲气。

滇军自以为是,跟在他们后面的黔军同样嚣张得不行。在滇黔军的控制之下,四川人几乎变成了下等人的代名词。一个四川记者悲哀地写道,从前说起西南,总是川滇黔,后来变成了滇川黔,如今应称滇黔川。

正是这一现状,令四川政局率先发生了变化。实业团引狼入室的初衷,其实与当初熊克武借滇黔军之力驱走刘存厚一样,都是为了达成目的不得已而为之。熊克武既败,他们就要站出来主张四川的权益,可是唐继尧哪里会予以理睬。实业团在大为丧气之余,也就自然而然地生起了驱逐滇黔军的念头。

实业团的转舵,代表了四川中上层社会的舆论走向。曾参与驱熊的川军将领举办茶话会,邀请本地士绅参加,士绅代表当场就说:“我们希望各军能把川土收回,甚至于带兵直捣昆明、贵阳,叫他们还我们的银钱!”语毕,在座士绅掌声雷动。

老川军其实也早存驱滇之心。驻川的滇黔军高高在上,对川军士兵十分藐视,几乎把他们当成了“伪军”,川军士兵因此不仅不愿戴联军总部要求统一佩戴的红边帽,而且对“红边边”极度仇视。

当兵的倒霉,当官的亦跟着受冷遇。凡参加过成都巷战及“三国大战”的川军部队,都被联军总部另眼相看,导致师不能升军,旅不能升师。旅长升不成师长,他的团长自然就升不成旅长。旅长回去做团长的工作,团长一听大怒:“旅长为人淡泊,很好,不过你不能要求我们这些部下都有这样的境界。弟兄们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升官!”

以死报我四川

川军从军官到士兵,都有了造反的心。熊刘“驱滇同盟”的旗帜一打出来,便赢得了人心,川军各部纷纷加入。不过这是一个很松散的同盟,有的部队一家就拥有两家的番号,即刘存厚给一个,熊克武也给一个,当然他们既不受刘存厚指挥,也不归熊克武调遣,都是各打各的。

这样的同盟军,在军事上的缺点显而易见,那就是打仗时各自为战,导致步调不齐,无法把五个手指攥成拳头。顾赵都是战场上的老手,对此看得真真切切,他们最初也都没有把川军的集体反攻当一回事。

顾赵没有想到的,是镜子还有另外一面。这一面,不是缺点,是优点,在“为桑梓而战”口号的激励下,川军各部争先恐后,“驱滇同盟”的雪球越滚越大。

1920年10月,各路川军得以会师成都,仅集中于成都的,就达到五十三个营,约合十三个旅。顾赵这才急了,他们有了一种站在堤岸上看钱塘潮的感觉。

到底是打惯了硬仗的老将,两人随即将滇军主力集中于成都附近的龙泉山。此地有一处天险,名为张飞营,相传当年刘备坐镇成都时,张飞即屯兵于此。张飞营四周都是岩石,仅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山顶地势平坦,可以建立防守阵地,绝对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兵家要地。

顾赵计划在张飞营与川军决一死战。这是他们窥破了“驱滇同盟军”的第二个致命弱点:得胜时自然是人人争先,恨不得满地拾军功章,然而一旦遭遇挫败,往后撤退时同样是你推我挤,乃至互不相救。

顾赵认定,川军看似气盛,不过那是在没吃苦头之前,只要凭借张飞营之险,击溃其得力的一部,其余部队将会顷刻瓦解。这就像是一只气球,吹得再圆再鼓,一针扎上去也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龙泉山之战被滇军视为关键性一役,自然是全力以赴。经九昼夜血战,滇军死伤枕籍,下级军官基本打光了,中级军官也损失不少,但他们坚持到了顾赵所谓的“最后五分钟”。

九天九夜,川军中攻得最猛的部队相继折戟。在“最后五分钟”内,川军果然开始溃退,并再度被滇军逼回成都。退入城内后,各部队颓丧已极,完全陷于纷乱之中,连担任前敌总指挥的刘湘也唉声叹气,拿不出一点办法。

假如没有成都,可以想见,川军早已士气瓦解,有的要畏战逃跑,有的要保存实力,但正是因为有这座城市在,本土乡情又突然激发起了川军的斗志。

熊克武和刘存厚在“驱滇宣言”中声称,此次出兵,“纯为义动,非为利争”,但从他们自己到下面的官兵,心里其实都明镜似的——哪有这么高尚,讲穿了,保卫桑梓的“义”不能说一点没有,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利”,不然凭什么出生入死,谁的命不是命?

直至面临山穷水尽,在最危难的时候得到成都庇佑,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能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一位成都士绅来给川军打气,他先讲了一番川军若守不住成都,四川将有亡省之痛的道理,然后振臂高呼:“我们成都人誓与滇军不共戴天!”

听他讲完,带队司令官当场痛哭:“吾川存亡,在此一举,本司令抱最后决心,非人亡弹尽,决不舍弃成都。”场下官兵尽受感染,无不齐声高呼:“以死报我四川!”

在护省爱乡之情的感召下,川军鼓足勇气,誓死保卫成都,滇军屡攻不克。顾品珍、赵又新对此大感意外,他们的处境也渐渐变得尴尬起来,一方面是攻城战可能旷日持久,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攻下成都,另一方面成都以外的川军已从侧后袭来,此时滇军尽抽主力于龙泉山前线,后路十分空虚,受到的威胁之大不言而喻。

顾赵决定改变作战计划,撤出龙泉山和张飞营,以便收缩战线,整军再战。滇军历经半个月的苦战,一天都没有好好地休整过,早已疲惫不堪,结果一退就无法收拾,部队很快就由有秩序的撤退演变成了毫无秩序的溃退。

发现滇军溃退,川军立即发力猛追。他们在城内以逸待劳,吃饱了饭,养足了精神,在这场追逐赛中占尽优势。滇军实在太困太乏了,沿途落伍官兵络绎不绝,而且通常倒在地上就呼呼地睡了过去,川军不用作战,就俘获到了大把大把的滇军。

客走主留

古语“两手劈开生死路”,现在留给川军的是生,留给滇军的是死。顾赵的整兵再战成为最大失策,当川军追到泸州时,滇军已然陈尸遍地,有的甚至是人马俱毙,死人俯卧在死马之上,其状甚惨。赵又新在泸州被击毙,尸体被抬回其军部时,门口一对红纱灯笼还亮着。

川军收复泸州后,标志着西战场已以川胜滇败告终。接下来,川军又继续分道穷追,进入以重庆为中心的东战场。后来的共和国两大元帅当时各为其主,刘伯承在川军任团长,为熊克武的部下,朱德在滇军任旅长,为赵又新的部下,民间盛传两位开国元帅在东战场展开拼杀,川军打败了滇军,朱德随滇军逃回了云南。

实际上,自溃败于泸州起,滇军就已失去了再战的能力和意志。顾品珍在从龙泉山撤出时,下属向他进言,说我们进行的这都是不义之战,也不知道究竟要打到哪一天才能止,不如返回老家,关起门把云南治理好,踏踏实实地过点日子。

顾品珍听后微笑不语,这是因为他仍以为自己握有胜算,根本没有想到会一溃如斯。在这次战役末期,顾品珍虽未像赵又新一样死于阵前,却染上了重病,导致卧床不起,憔悴不堪。

其实,比他们更可怜也更可悲的是战死于荒野的滇军士兵。这些云南子弟曾跟着蔡锷参加过云南起义和护国战争,可是自己宝贵的生命以及热血换来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因为上层某几个人的私利而扫地以净。

我们进行的确实是不义之战,我们要回家!滇军已全无斗志,唯一肯在东战场与川军继续角力的只剩下黔军。可黔军向来都是跟着滇军混,滇军退缩,黔军一对一根本就打不过川军。很快,滇黔军残部就都退往贵州,而且自此再无力量入川。

四川曾经是一块人人可以食用的大饼,除了滇黔军,入川占领地盘的还有豫鄂两军。随着滇黔军共同“侵川”的历史结束,四川将豫鄂军也一并赶出了省,同时还收回了原先由滇军占有的自流井盐款。

客走主留,不过问题是大厅里的主人已不止一个。刘存厚和熊克武都是督军,区别只在于一个由北方政府任命,一个由南方政府任命。刚刚起兵驱滇时,他们曾相约在胜负未决之前,均不使用督军名义,但是随着胜利渐露曙光,两人就开始争着封官许愿,并都竭力标榜自己才是正宗督军。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入驻区域,刘存厚驻成都,熊克武驻重庆,各挂各的牌子,刘存厚的官署叫“四川督军公署”,熊克武官署一个字都不差地用上了同一名称,如此一来,两个“正宗”就势必要打起架来。

与刘存厚打架,熊克武明显吃亏。北方政府虽然也内讧不断,却比南方政府还稳定一些,相比之下,南方更乱——广州军政府没撑持多久,就被支持孙中山的粤军给推翻了。孙中山虽然即将上台,但也只是可能,因为下一届军政府组成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熊克武感到非常彷徨。事实上,在告别驱满时代后,像熊克武这样无所适从的革命党人不在少数。初任四川督军时,熊克武在就职通电中称北京政府的首脑为总统、总理,其实也并非无意之失,而是一种暗示和试探,只可惜段祺瑞不领这个情,他只认刘存厚,不认熊克武。

此后,熊克武又悄悄地派代表去北京找北洋政府的总统徐世昌,徐世昌倒有意接纳他,不幸的是徐世昌在北京政府的处境没比前几任好多少,他们都得听段祺瑞支配,自己完全做不了主,熊克武想重投门庭的希望再次落空。

南方军政府的倒台,给熊克武带来的是双重打击,他真正到了无枝可栖的境地。

那段时间,各种糟糕的事每天都在熊克武周围接连发生,让他不再相信好运能够到来,“川省自治”的提议也由此浮出了水面:南北双方,我谁都不靠了,至于你们承认不承认我,也毫无关系,反正我又不靠你们活着。

这当然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在刘存厚看来,熊克武已经成了没人要的弃儿,只不过埋着头不想让外界看见而已。自治?村长还能封自己做国王呢,真会瞎掰!

刘存厚快乐得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要说靠山,还是我的靠山硬吧。当然了,得意归得意,他表面上还得装腔作势一番:“唉,我事情多,忙不过来,要不请川边镇守使来帮帮忙?”

川边镇守使指的是熊克武,那是以前北京政府封给熊克武的官职,只不过熊克武嫌小,从来没受领过。刘存厚以正宗自居,他从来不称熊克武为督军,仅呼“使”。

在熊克武不知情的情况下,刘存厚给北京政府发去密电,要将熊克武提升为省长,他认为这样就算招抚了熊克武:你落魄了,我还拉你一把,这是什么魄力,什么情怀?

这时的北京政府总理为靳云鹏,当然拥有实权的还是“太上总理”段祺瑞。靳云鹏心思缜密,他知道熊克武自视甚高,怕反而因此惹怒熊克武,所以一时决断不下。刘存厚倒还挺上心,又让吴莲炬在靳云鹏面前扯了个谎,说这件事已征得熊克武部下的同意,同时熊克武本人也正巴不得呢——已经混得那么惨了,咱们偶尔给他一个笑脸,都可能乐得屁颠屁颠,更别说高升为省长了。

靳云鹏信以为真,于是很正经地发布明令,任命熊克武为四川省长。

太上老君的金钢琢

刘存厚以为骗住了熊克武,没想到熊克武接到明令后,脸腾地就红了,而且是那种羞愤到极点的红。

什么狗屁省长,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熊克武把不开眼的北京政府称为“非法政府”,相应任命电在他看来,更是“滑稽太甚”:简直太可笑了,你们发布这样的电令前,为什么不仔细瞧瞧我熊某究竟是何等样人?

给熊克武这么一堵,刘存厚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个脚的感觉:你姓熊的好不解风情啊,换别人能活两辈子的事,到你大概一辈子就完了,我推荐你当省长是提拔你,有人削尖脑袋想当,我还不让呢!

这话说的也是。当初无论罗佩金还是戴戡,若有一个这么关照他刘存厚,最后也就不至于弄到要撕破脸大打出手的地步了。可问题是价码这东西其实每天都在更换牌价,今天跟明天是完全不一样的。假使刘存厚肯设身处地想一想,现在如果再让他当个省长或者会办什么的,他会愿意吗?放在熊克武身上,是一个道理。

这样的道理还可以继续推导到其他人身上。比如,刘存厚将刘湘提升为重庆护军使,然而刘湘认为,以他在驱滇之役中所取得的军功,完全应该当省长,到头来竟然还只是个“使”,有什么意思?

刘存厚兴冲冲地封官授勋,以为是在种一盆盆养眼的鲜花,没料到点燃的是一盆盆越燃越旺的火苗。熊克武带头发出通电,对刘存厚表示反对。在通电中,他再次祭出了“川省自治”法宝,为了带头实践,同时表明不贪慕官位,熊克武干脆以辞职的方式,把头上的四川督军帽子也给摘掉了(当然是自己辞职,自己批准,因为广州军政府早就不存在了)。

继熊克武后,为响应他的主张,由刘湘领衔,川军将领发出了联名通电,都嚷嚷着要搞“川省自治”。在这封通电中,但懋辛这样的熊氏嫡系自然是一个不少地加以署名,让刘存厚感到特别吃惊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他的部将,等于是在搞窝里反了。

大家限刘存厚于五天内做出答复。可见刘存厚在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督军的威风,众人皆可以嗤之以鼻:当个屁大的官,你就当自己是孙悟空了,你就是一弼马温!

刘存厚蔫了,先前的美好感觉顿时荡然无存。熊克武所祭出的“川省自治”四字更是犹如太上老君的金钢琢,足以将他砸到头晕目眩,脑子里就没什么完整的画面,全是零零碎碎的东西。

“川省自治”向来是北方政府所忌讳的话题,如果刘存厚轻易接受“川省自治”,必然会遭到北方政府的反对。刘存厚很清楚,他的靠山就是北方政府,只有依靠北方政府,他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才能控制全川。假如脱离北方,在实力如此薄弱的情况下,必将陷于孤亡境地,被立马灭掉都有可能。

可是如果对“川省自治”不予理会,熊克武、刘湘和这些川军将领又绝不会买账,刘存厚被弄得一头汗。他发现,政敌们原来既没当他是孙悟空,也没当他是弼马温,就当他是一白老鼠,正张着个笼子,等着他往里面钻呢!

能钻吗?当然不能,可是不钻的话,打你就没商量了。无奈之下,刘存厚只得施出拖延战术,他一边说“川省自治”没有错,一边又说,川省刚刚“驱滇”,还有一大堆善后工作需处理,必须等处理完后才能实施自治。

熊克武名为下野退居幕后,其实正是这场戏的总导演,他一直握着大棒紧盯着。一看,想耍花招?做梦吧你!

熊克武直截了当地给刘存厚发去电报:“川局安危,在兄一言决之。”不过一句话的事,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干吗?

这是最后的通牒。刘存厚急了,他也顾不得北方政府的感受,慌不迭地就成立了“四川省自治筹备处”,并拉来名流做处长,表示自治已经开始。

管你开始不开始,就跟护法时代一样,熊克武手里的大棒是注定要砸下去的。1921年2月18日,熊克武与但懋辛、刘湘等人联名发出通电,给刘存厚罗列了十宗罪,其中之一赫然就是“阻挠川省自治”,全不顾人家那里的自治已经开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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