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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隆中对

1912年夏,袁世凯以临时大总统的名义宣布实施军制改革,原清军的官制名称统统被更改。按照规定,尹昌衡也对川军进行了统一改编,共编成五个师,其中一到四师为老川军,第五师为蜀军(新川军)。

胡景伊被尹昌衡任命为军团长,名义上可节制所有川军。在整编仪式上,尹昌衡特地向全体军官宣布:“胡先生是我们四川军界的泰斗,在座诸位,哪一个不是胡先生教育过的?所以大家今后一定要按照军团长的命令行事。”

尹昌衡的这番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除熊克武外的另外四个师的师长,都是武备学堂学生,师长以下的旅团营长更是多数出自武备学堂。也就是说,武备生几乎控制了川军的各级领导权,由此形成了川军中的第一个派系:武备系。

尹昌衡同意取消重庆镇抚府,将胡景伊召回重庆,一方面是要借胡景伊加强他对武备系的控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与胡景伊商量一件大事。

英雄情结

自近代以来,英国多次派兵侵藏。达赖喇嘛起初曾选择进京,欲请中央政府帮助他抵御英军,但在他由印度回藏后,又被英方笼络,转而亲英。在达赖的影响下,川边巴塘、理塘一带的土司发动暴乱,杀害了北京派去的驻藏帮办大臣。

中央政府立即派兵前往镇压暴乱,奉旨出征的就是赵尔丰,他不仅平定了暴乱,而且还在当地成功地实施了“改土归流”政策,即废除土司制度,重新设立行政机构。

赵尔丰能做到封疆大吏,西征是其最大功绩。接任乃兄的川督一职后,他仍在川边忙碌,直到保路运动爆发,他在成都被赶下台,成了一个平头百姓。

成都兵变后,整个省城损失异常惨重,甫任都督的尹昌衡得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可是因为投鼠忌器,他又不敢追惩乱兵,想来想去便只有杀赵尔丰,同时借此立威这一个办法了。

赵尔丰的哥哥赵尔巽对尹昌衡有知遇之恩,然而尹昌衡最终还是将赵尔丰抓了起来,指称他是兵变的幕后元凶,予以斩首示众。

在出征川边的军事行动中,赵尔丰以文官而指挥若定,有擅战之名,乃至“藏人畏恨”,可是当时代的大潮汹涌而至,亦只能遭受灭顶厄运,甚至比普通人更狼狈——尹昌衡杀他时,几乎跟杀一只豚犬没有任何分别。

不过赵尔丰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也决定了,谁坐上去,都得接受同样的使命,如今尹昌衡遇到的情况更为严重。就在1912年6月,原本逃往印度躲避战乱的达赖,在英军的护送下又回到了拉萨,“亲英反汉”的势头卷土重来,并且愈演愈烈。

赵尔丰被杀前后,不仅“改土归流”中途夭折,驻藏军队也已大部内调,在防守上极其虚弱。叛乱后的藏军一路东进,不仅将驻藏川军予以分割包围,而且已经打到了巴塘、理塘,川边形势岌岌可危。

尹昌衡决心率大军出关西征。他很信任胡景伊,之所以把胡景伊召至成都,就是要再听听他的意见。

当着胡景伊的面,尹昌衡首先提到了赵尔丰:“此君经营川边六年,花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才取得那么一点成绩,要是我去的话,收获当不止于此。”

还是那种“尹氏风格”,目中无人,睥睨一切,但大敌当前,却也颇有一番英雄气概。

胡景伊对此极表赞同。他对尹昌衡说:“以你诛杀赵屠户(赵尔丰以出手狠辣著称,川人称其为赵屠户)的声威,叛乱的藏兵听了,定然是丧胆溃窜,荡平不成问题。”

尹昌衡闻言很是高兴,随即便向北京政府正式请缨西征。1912年6月14日,北京政府复电同意,尹昌衡被任命为西征军总司令。

都督离境,本来留守责任要交给副都督张培爵,但尹昌衡对张培爵不放心,怕他乘机夺权。想来想去,还是胡景伊更可靠,于是就在出发之前,任命胡景伊为护理都督(即代理都督)。

尹昌衡这边刚刚出兵,那边叛军就得到了消息。正如胡景伊所言,藏兵素来畏惧赵尔丰,而这个“尹长子”竟然能诛“赵屠户”于成都,自然是比赵尔丰又要可怕许多倍,心理上便未战先怯。尹昌衡西征时一共带了八个团的川军,至多万余人,且是分路攻击,叛军却传说他率兵十余万,结果畏之如虎,自个把自个给吓得够呛。

西征川军日行百余里,势如破竹,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不到三个月,便收复了巴塘、理塘,原先被围困着的驻藏川军也一一得救。

尹昌衡控制住川边后,本拟一鼓作气,率军直趋拉萨,以彻底驱赶英人势力和影响,但这时北京政府发来电文,下令他停止进军。

西征军攻势之神速凌厉,大大出乎达赖意料,也惊动了对西藏久有觊觎之心的英国。英国政府对袁世凯提出严重抗议,声称如果西征军继续前进,他们将拒绝承认北京政府的合法性,不仅如此,还会“助藏独立”。

袁世凯深知尹昌衡个性,接连来电十余道,要求他绝对不得越界半步。尹昌衡出征,怀抱的是一种英雄情结。他曾经说过,如果他生在汉朝,“烈不敢让关壮缪(关羽)”,生在宋朝,“忠不敢让岳武穆(岳飞)”。

可是关羽、岳飞碰到的尴尬,也同样发生在了尹昌衡身上。归根结底,他如今已是国民政府将领,再不是清末民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可以说造反就造反。袁世凯发来的这些电文犹如十二道金牌,足以捆住他的手脚。

另外,兵马出征,离不开充足粮草,当年赵尔丰在前面打仗,朝廷派赵尔巽出任川督,就是为了从后方提供有力支援。袁世凯不光发金牌,还断粮饷,西征军要继续前进,只能落入粮械两绝的困境。

尹昌衡只得停下征尘,着力经略川边。在赵尔丰“改土归流”的基础上,他再进一步,用整整两年时间,将川边建成了辖三十二县的特区,为后来的西康(即川滇边区)建省打下了基础。

因西征之功,尹昌衡被另授以川边经略使(川边都督)一职,军衔晋为上将。这个年轻的川军将领从未改变自己的个性,照样傲,照样狂,可对于四川百姓来说,他毫无疑问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咬人的狗不露齿

尹昌衡在川边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天,他忽然得知,成都老家早已起了变化,有人鸠占鹊巢,惦记起了他的交椅。更加令人惊异的是,这个可恶的斑鸠不是他悉心提防过的副都督张培爵,而恰恰就是他格外倚重和信任的胡景伊。

事实证明,胡景伊城府之深,远非性格粗豪的尹昌衡所能及。他平时处处奉迎尹昌衡,出现在尹昌衡眼里的形象,也宛然一个干练持重的“老忠臣”,但其实他内心里一时一刻都没有断过“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

得知尹昌衡有意亲自西征,胡景伊马上秘密约见各报社记者,要他们尽量鼓吹西征,以此通过舆论把尹昌衡架上西征的马车,让其即便后悔也找不到退路。

和尚一离开庙便不灵了,这就叫调虎离山。在送尹昌衡出征时,胡景伊表现得完全和白帝城被托孤的孔明一样,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尹昌衡:“你只管打仗,后方有我护理着,尽管放一百个心。等你功成回师,都督一职还是原物奉还。”

话犹在耳,胡景伊却已经挖起了少主人的墙脚。

尹昌衡有胆量有威望,也有能力,仿佛刘备,而不是刘备的儿子阿斗,要挖他的墙脚,非得找个强有力的后台不可。这个后台,便是北京的袁世凯。胡景伊与袁世凯并没有渊源,要拉关系,就必须重新设法。为此,他专门向北京派去驻京代表,每个月仅活动经费就超过一万元,终于与袁世凯身边的亲信陈宦拉上了线,并通过这条门路,成功地投身于袁氏门下。

有了北京的眼线,胡景伊很快就掌握了袁世凯的好恶。其时同盟会与其他几个小党已合并组成国民党,意欲通过议会道路来实现政治理想,而袁世凯最不喜欢的就是国民党。

对以前的革命党人,袁世凯还只是鄙视,认为不过是一群披着现代外衣的梁山盗贼,等到国民党成立,这种鄙视又转变成了厌恶和害怕,因为国民党显见得已对他的宝座形成了威胁。

获知袁氏的这个秘密,胡景伊几有豁然开朗之感。尹昌衡走后,成都实行军民分治,胡景伊代理军权,张培爵掌民政权。为了把民政权也抓在自己手里,胡景伊告诉袁世凯,张培爵是国民党员。袁世凯马上来了份电报,将张培爵调到北京,其民政长一职也由胡景伊一手兼理。

在独揽四川军政大权后,胡景伊又加紧拉拢各师师长,以孤立尹昌衡。尹昌衡不是聋子瞎子,虽然身在川边,但也会有人向他报告成都方面的情况,他一听就急了。

以为胡景伊是老诸葛,原来他却是司马懿,托孤的结果,是连孩子都要让这老小子给拐跑了。尹昌衡赶快从川边赶回成都,要找胡景伊索回都督方印。

听说尹昌衡回来了,胡景伊先是躲进城外的寺庙里拒不露面。在舆论的压力下,实在藏不住,才不得不出来与尹昌衡谈了一下,表示愿意奉还川政,不过他说要电呈袁世凯批准才行。

之后胡景伊倒没有食言,三次去电北京,请求让尹昌衡复任都督。

尹昌衡以为这下总可以官复原职了,因为所谓批准,向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孰料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袁世凯回电,不是批准,而是申斥,对尹昌衡的申斥,说你不好好地在川边待着,跑成都来干什么。

素来咬人的狗不露齿,若比玩阴的,尹昌衡哪里是胡景伊的对手。就在胡景伊答应归还川政的同时,他给他的驻京代表发去一份密电,无中生有地说尹昌衡是国民党员,“如果回任,对大总统是不利的”。

驻京代表通过关系,将这份密电交给陈宦,陈宦再转呈袁世凯,袁世凯一听尹昌衡竟然是国民党员,马上决定弃尹保胡。

袁世凯的电令一到,北京政府的态度昭然若揭,众人马上面临着一个如何站队的问题。除了一部分国民党员仍坚持“迎尹倒胡”外,其余大部分人都跑到了胡景伊一边,就连原来拥护尹昌衡的几个师长也见风使舵,转入胡景伊阵营。

尹昌衡眼见大势已去,只好返回川边。袁世凯随后便正式任命胡景伊为四川都督,尹昌衡为川边经略使。

醉翁之意不在酒

北京政府几乎等同于降职的任命,对尹昌衡造成了很大打击。他尚未得志时就有轻狂的一面,常称“酒不丧行,色不害德”,悲愤交加下,便开始假酒色宴乐以自遣。

民国小报对八卦新闻的态度是一个都不放过。于是各大报纸上都出现了尹昌衡赴藏,“日征蛮女有姿者充下陈”的花边新闻。有些无聊文人更是添油加醋,连篇累牍地考证,说什么西藏“蛮女”久负艳名,所谓“小蛮”就是由此而来,难怪尹都督会乐不思蜀,把川边这个“藤峡棘穴之所”都当成温柔乡了。

还有人则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指责尹昌衡是只听新人笑,哪管旧人哭,连家里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你还是人吗?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这些八卦小报被放到袁世凯桌上时,他得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感受。

尹昌衡若果真沉湎酒色也就罢了,然而很明显不是这样。袁世凯本身是个强人,他也知道强人有多么难以驾驭:尹昌衡如此了得,一旦生出反意,可太难办了。

袁世凯的隐密心思,就连报界都瞧出了端倪,一家四川报纸这样报道:“袁大总统每提及尹昌衡,总是紧张,提到胡景伊,他就放心了。”

为了让自己和胡景伊都从此不紧张,袁世凯把尹昌衡从川边骗到北京,不久就将他逮捕入狱,一度还要问成死罪。幸运的是,尹昌衡已位居上将,按照规定,审判上将必须由上将组成的军法庭进行会审。参加会审的上将们并不都肯听任袁世凯的摆布,因此彼此意见不一,拖了半年多之后,才给尹昌衡定了一些罪名,杀赵尔丰即为其中之一。

尹昌衡被判刑九年,这个曾有功于国家社稷的年轻人从此失去了自由。又过了几年,袁世凯病死,尹昌衡被予以特赦,得以提前释放出狱,他那时也才三十出点头的年纪,却选择了归隐闲居。

尹昌衡的前半生叱咤风云,后半生留下的几乎全是一篇篇诗文。在这些诗文中,已不再有狂傲不羁的影子,而多为对战乱年代“极目生愁云”似的嗟叹。只有一篇与军事有关,这就是《西征记略》,终其一生,西征川边,始终是最让尹昌衡自豪的一部分。

胡景伊阴谋得逞后,对跟他唱对台戏的国民党当然不会给以好脸色。尹昌衡一回川边,成都国民党党部即遭到封闭,国民党党籍的省议员也都被迫逃往重庆,依庇蜀军避难。

对四川国民党而言,蜀军就是他们唯一的保护伞,胡景伊则视蜀军为心腹之患,加上要紧跟袁世凯,排斥和打击蜀军更成了他的不贰之选。

名义上,胡景伊是四川都督,熊克武是师长,为其下属,胡景伊也就有足够机会来为难熊克武。五个师里面,别的师的公文可以不看,唯有蜀军的必看,而且得亲阅。不知道的,还以为胡景伊特别看重或关心蜀军,其实他是要从中找碴儿。蜀军上报的文件,不论对错与否,他都要批一个“驳斥”。

胡景伊的“另眼相看”,连都督府的秘书都瞧不下去了,私下里说,在川军的五个师里面,以第五师(蜀军)为最守纪律,凡事都遵督令而行,真的搞不懂都督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他们。

熊克武自己当然很清楚,他知道胡景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像重庆时那样激怒蜀军。如果被激怒,那就是中了招,上了当,所以熊克武仍以表面恭顺的态度来沉静应对,尽量不跟胡景伊发生直接冲突,但随着事态的发展,息事宁人的做法渐渐也行不通了。

1913年3月20日,国民党代理事长宋教仁在上海被刺,标志着北京政府与国民党之间已由暗斗走向明争。几个月后,国民党放弃了政治解决途径,转而组织讨袁军,发起“二次革命”。

战场形势很快朝着不利于国民党的方向发展。仅仅一个月不到,东南数省的讨袁军就相继败北,其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为二十七天,最短的仅仅十四天。

这就意味着蜀军一旦揭竿而起,只能独立作战,而仅在川省,他们就须以一敌四。审时度势,熊克武感到不能轻动,有人却要他动。胡景伊不断放出风声,称将对蜀军进行编遣或分割。

其实胡景伊要编遣蜀军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换句话说,如果容易,他还不早就干了。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时候老狐狸要制造此类信息,无非还是要施他的“引蛇出洞”之计而已。

就算熊克武沉得住气,他的部属也沉不住气了。蜀军自师长以下的军官全是清一色的党人,而且多半是保定军校生,血气方刚,他们秘密集会,主张武力反抗,甚至有激进派提出,如果熊克武不赞成,就将他关起来,但对外仍打出熊克武的旗号,以为号召。

确实到了没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的时候了,熊克武对众人说:“我隐忍不动,是为了待机而起,以保存蜀军这支力量。现在既然大家宁为玉碎,我也决心一拼。”

这是什么革命

1913年8月4日,熊克武在重庆发表通电,以蜀军为主组织讨袁军,混编成四个支队九千人,这就是“癸丑讨袁”。

讨袁是旗号,也是最终目标,当前之敌是胡景伊,所以讨袁必先讨胡。胡景伊的据点在成都,要攻下成都,又必须首先拿下泸州才会没有后顾之忧。

熊克武的九千人不算多,因为他实际上要独自对抗六省军队,光胡景伊能调度的川军就超过讨袁军不止一倍。关键还是这些人马该如何用法,有人向熊克武献计,说兵宜合不宜分,应采取突贯攻击战术,舍外省于不顾,集中全力于中路,一面牵制泸州,一面绕道直袭成都。

献计之人是熊克武在日本东斌军校的同学但懋辛,时任讨袁军副参谋长。

但懋辛曾与熊克武一道参加广州起义,还不幸被捕,他的名字虽侥幸未列入“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名录,却也是九死一生。其所献计策的精妙之处,在于可出敌不意,就像广州起义中攻击两广督署那样,设若当时能成功捉住张鸣岐,最后的结果或许就大为不同了。

然而讨袁军采取的是民主合议制,平时指挥决策多采用圆桌形式,甭管什么作战方案,都要放到桌面上来商量,商量来商量去,众人都觉得但懋辛的计策过于冒险。

若就稳妥而言,“合”当然不如“分”。最终熊克武采取的战术,是用三个支队防御来自南北两路的外省军队,撑起支架后,由剩下来的第一支队向泸州发起进攻。

战役开始后,北路率先吃紧,熊克武先派王子骞指挥,接着又亲临督师,才使北路的棚架没有垮下来,这时众人都庆幸采取了“分”,要不然就得被别人追着屁股打了。

还是得看中路,成败皆决定于此。闻知“蛇已出洞”,胡景伊迅速将周骏的第一师调到了泸州。周骏师是十七镇的底子,在老川军中实力最为强悍,熊克武投入泸州战场的讨袁军第一支队,也同样集中了新川军之精华。两强相遇,使得中路战事至为激烈。

武器的优劣与否,是对战场风向进行评估的一个基本标准。熊克武向日商购买的军火,除步枪为俄式步枪,稍显落后外,机关枪和山炮均为日本最新式武器。老川军的武器虽然也全是清一色的日本造,但已显得过于老旧。尹昌衡当初评论新军“械不可用”,乃至于“十七镇的枪炮,都是日本人不用的废物”,固然有言过其实之嫌,不过它们相比于蜀军的“最新式日本造”,确实已经相形见绌。

蜀军不仅武器精良齐整,而且军官多为刚走出军校大门的年轻人,没有小圈子,也没有人摆老资格,同事战友之间,相处犹如手足,尽管也时有争吵,但吵过就算,谁也不会心存芥蒂。激战中,第一支队前仆后继,多名营长阵亡,有的军官右手被子弹贯穿,手枪掉落于地,便用左手拾枪,继续大呼前进。

在蜀军的舍命攻击下,周骏师作战失利,被迫退入泸州城中,继而遭到四面包围。

中路战事异常顺利,攻下泸州指日可待,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袁军开始发力了。在袁世凯的统一调度下,滇黔军自南,陕甘军自北,鄂军自东,五省军队如乌云压顶一般向重庆大营扑来,直接威胁讨袁军后路。

熊克武大惊失色,急召中路部队回师援救,但还没等第一支队赶回,重庆就已经失陷。至此,熊克武的军事布局被完全打乱。各支队被袁军分割包困,处于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的窘境,“分”竟然演变成了被对方分而歼之。

蜀军近乎全军覆没,这支国民党在四川的唯一武装悲剧性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懋辛之计的价值,终于得到了证明,可惜是在失败中得到了证明——行军与理政的最大不同,在于前者并不需要过分民主和稳妥,它的取胜之道,有时就潜藏于偏执和冒险之中。

袁世凯和胡景伊挟得胜之势进行大肆报复。袁世凯除将熊克武等人作为“首逆”外,还别出心裁地列出一封全国通缉的名单,其中有四川党人一百零八人,寓意就是梁山的一百零八个天罡地煞。在此基础上,胡景伊继续扩充迫害者名单,仅在重庆一城,被抄没的人家就多达十八家,遭到杀害的党人难以计数,甚至有的川中富户只因没有主动阿附胡景伊,也被诬陷为党人,弄得家破人亡。

有一位矿工出身的老党人,系由佘英直接向孙中山介绍加入同盟会,曾多次发起反清起义,但就是这么一位好汉,却被胡景伊以“土匪”之名处以死刑。这位老党人在行刑前仰天大笑,说:“我不死于满奴之手,而死于辛亥革命告成之后,这是什么革命?!”

熊克武等人被迫再次亡命海外。辛亥革命所谓的胜利成了一场虚幻和梦境,到头来,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胜利过,只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削藩风暴

三人同台,如果说尹昌衡是枭雄,熊克武是英雄,胡景伊就是奸雄。现在,枭雄被逮,英雄被逐,舞台之上,只有奸雄最吃得开,由不得胡景伊不得意。

以老狐狸看来,全天下人都已在他的算计之下,但是他错了,一直以来,有一个人比他更会算计,这个人叫袁世凯。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虽当了临时大总统,但他的势力仅止于北方数省,全国大多数省份特别是南方各省仍处于实际的独立地位,大小事务皆由本省的都督们做主。

二次革命来得正好,袁世凯一棍扫过去,不仅把国民党的武装力量清理了个干净,而且还震慑住了一些不听话的都督,成功地加强了自己的权威。

袁世凯并没有就此止步,1914年6月30日,已正式成为大总统的他,下令裁撤各省都督,从而掀起了一股猛烈的削藩风暴。

胡景伊在官场混了很多年,自然知道来者不善,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但袁世凯很快给他吃了一个定心丸,当年7月,胡景伊被任命为成武将军督理四川军务。

胡景伊松了口气。是将军还是都督,其实都无妨,后面的“督理四川军务”最重要,这意味着他还是四川的土皇帝。

站队,就是要站得既早又好,看来袁大总统是完全把我当自己人了,搞政治嘛,就得眼神贼点才行。胡景伊沾沾自喜,他完全想不到会风云突变。

1915年2月,驻京代表处传出消息,袁世凯将派参谋次长陈宦到四川,名目是“会办四川军务”。让胡景伊感到不安的是,陈宦不是一个人来“会办”,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北洋军三个旅。

什么“会办”,分明就打四川的主意来了,一句话,还是要“削藩”!

在此之前,胡景伊都是通过陈宦来与袁世凯拉关系,以至陈宦对胡景伊的情况已摸得很透,而且陈宦虽不是四川人,但他担任过四川武备学堂的会办(相当于副校长),无论是在四川的根基,还是在武备系中的影响力,都绝不输于胡景伊。

胡景伊这才着急起来,他让驻京代表“孝敬”陈宦七十万巨款,想请陈宦不要来四川。

他糊涂,驻京代表可不糊涂,袁世凯和陈宦志在图川,别说七十万,七百万也打发不了。驻京代表预感到胡景伊已日暮途穷,便不声不响地卷裹着巨款,脚底抹油溜掉了。陈宦到达成都后,和胡景伊面对面一谈,胡景伊才知道被人做了手脚,但也只好自认晦气。

6月22日,陈宦果然承袭了胡景伊的成武将军,袁世凯另授胡景伊为毅武将军,调其入京觐见。胡景伊的新官衔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虚职,等于被一脚踢开了。

奸雄也要讲级别,袁世凯之奸术远在胡景伊之上,几个虚虚实实、兜兜转转的组合拳下来,便完成了他所谓的“图川大计”。

袁世凯派陈宦督川,最终目的是给他复辟帝制鸣锣开道,但就在这一主一仆把如意算盘拨得哗啦啦乱响的时候,一股他们看不见的洪流正在悄然涌动。

12月25日,蔡锷在昆明起兵,声讨“民国叛徒”袁世凯,从而揭开了护国运动的序幕。

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他和他的老师一样,都是立宪派。不过在护国运动之前,如果去掉政治立场这一元素,他在西南的形象,倒好像是一个加强版的尹昌衡。

尹昌衡只是在四川的一亩三分地里蹦跶,蔡锷却是在整个西南称王,并且大搞跨区域兼并,兼并的理由冠冕堂皇,足以让对方感觉是活吞了一把苍蝇——滇军侵黔的旗号是“援黔”,侵川的旗号是“援川”。

川黔民众直呼滇军为“滇寇”,一群不讲理的云南强盗罢了,真正是害死了人还要看出殡。

蔡锷用从川黔夺来的几乎相当于保护费、赎城费一样的巨款,如同滚雪球一样地不断进行扩军,使得滇军数量持续膨胀。云南本是一个偏处一隅,落后贫瘠的省份,然而这时的军事力量已执西南之牛耳,周围省份没有一个不怕它的。

可是正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你在地方上再厉害,上头还有一个更厉害的袁世凯。蔡锷没能逃过削藩风暴,袁世凯就像对付尹昌衡一样,将其召至北京,并且削掉了他的权力。

同样是处于逆境,尹昌衡的狂傲个性让他吃尽苦头,蔡锷比他机灵多了,进京后该服软就服软,即便袁世凯举行的复辟帝制活动,他也一步不落地跟着参加。

在逐渐消除老袁的戒心后,蔡锷潜回云南,发起了护国运动。

英雄

蔡锷发起护国运动,是捏住了袁世凯想当皇帝的软肋。说到底,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你尽可以做伪君子,把大总统的权限扩到比皇帝都大,但要想当真小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临帝位,那后果就很严重了。

其实袁世凯当皇帝,真不见得比做总统舒服,要知道,他的大总统可是终身总统,就算自己下来,还可以指定儿子接班。更何况,此皇帝并非彼皇帝,袁世凯“登基”之前,连宫女太监甚至跪拜这一套都让他给废除了。冒冒失失“登基”的结果,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真不知道这老头儿究竟图什么。袁世凯曾自比曹操,应该说,前半段差不离,可到后半段,他也就只配给人家提鞋了。

尽管如此,在护国运动之初,袁世凯并没有把蔡锷当一回事。道理很简单,过去国民党搞二次革命,尚能够组织起南方数省的民军相抗,论整体实力,要远远高于滇军,可还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被北洋军给干翻啦?滇军不足为虑,姓蔡的小子一定要现眼,就让他现眼去吧。

事实上,蔡锷面临的困难,比袁世凯预计的还要糟。被“削藩”后,他已不是名正言顺的云南都督,云南都督换成了唐继尧。唐继尧曾是蔡锷手下的一名管带,慑于蔡锷的威望,不能不加入反袁行列,但始终对蔡锷盯着防着,怕对方趁机把军权全部揽过去,抢了自己尚未坐热的宝座。滇军有足足两万多人,唐继尧肯交到蔡锷手上的,才不过两千一百多人,而且全是“二等以下的兵,二等以下的军械”。

袁世凯方面,且不论即将开来的北洋军主力,就算是陈宦的部队,数量上也非滇军可比,不客气地说,蔡锷如今的境遇尚不及癸丑讨袁时的熊克武,难怪老袁要对之不屑一顾了。

可是这次的蔡锷超出了枭雄的框范,他将成为英雄,而英雄所要做的事,本非常人所能及,也是袁世凯这样的奸雄所算计不到的。

袁世凯曾经走过许多好棋,其中之一,就是于不动声色中走马换将,让陈宦督川。袁氏身边亲信众多,尤其在他成为当红炸子鸡的时候,更是门庭若市,但你要让他拣一个最信得过的,毫无疑问就是陈宦。蔡锷也被袁世凯赏识过,但是老袁说,蔡锷固然是不错,但是不如陈宦。

并不是陈宦在军政才能上要强过蔡锷,此君的真正厉害之处其实是拍马奉迎和见风使舵的功力,在这方面,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个小袁世凯。很多好事之人爱拿陈宦和蔡锷比较,甚至有人还穿凿附会地评论说,蔡锷之所以要组织救国军,就是要让袁世凯知道他和陈宦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贤者。

蔡锷不是尹昌衡,他绝不会这么意气用事,但是现实赛场偏偏还是把他们两人关到了同一个笼子里——陈宦在四川,实际上等于控制着整个西南,他是蔡锷起事后难以绕开的障碍,如果不清除陈宦这个拦路虎,滇军别说讨袁,很有可能连西南都走不出去。

陈宦入川后,对川军进行了缩编,但川军仍有两师二旅,此外还有他带来的北洋军三个旅,兵力大大超过滇军,双方若是要真刀实枪地开练,陈宦一方无疑更占优势。可要是置换一个战场,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战场在现实中找寻不到,它存在于每个人心里。

对陈宦来说,趋利避害是基本的人生法则,以至每一步都要计算好,自己在这件事上能不能得利,有没有好处。这样的人很少会去冒险,他们的心理也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强悍。

蔡锷瞅准了陈宦身上的薄弱之处,他要打的是一场心理战。入滇的第一天,他就给陈宦发去密电,断言袁世凯必然失败,要陈宦站到反袁阵营这边来。

接到电文后,陈宦笑了:蔡锷,你就使着劲吹吧,北洋军有多威猛,你的滇军有多薄弱,简直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啊!

陈宦复电蔡锷,大义凛然,严词责备,俨然是袁世凯身边死不改悔的忠臣一个。在复电的同时,他调兵遣将,将驻泸州的川军刘存厚第四师派去前线堵截滇军。

可就在这时候,陈宦突然发现情况不对劲了,不管他怎么催促,刘存厚就是迟迟不动弹。

脚踏两只船

蔡锷的攻心战可不只针对陈宦一个人,川军将领个个点名,刘存厚当然也在其中。

陈宦督川,倚仗着有三个旅的北洋军撑腰,对川军编制大删大砍,四个师被缩掉近三分之一。对留下来的两师二旅,他也没有一点客气,尽量安插亲信,刘存厚的旅长就是陈宦带来的北洋军官。

完成整编后,陈宦又在四川组织“清乡”。“清乡”时,他让川军在前面卖命,“以川军杀川人”,北洋军则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督阵。都是打仗,川军损失了,不补缺额,剩余枪械一律缴库,而北洋军稍受损失就能立即得到补充。

“清乡”尚未结束,第四师就被分割成了两半,并时时面临着被陈宦继续派人予以渗透的危险。刘存厚对此又恨又怕,每天都做着遭陈宦暗算的噩梦。蔡锷的密电一到,他就开始合计起来,因此一直在泸州赖着不走。

作为腹黑高手,陈宦时时都在揣度别人的心思,刘存厚在打什么主算,他早已猜透了几分。为了把刘存厚驱至前线,陈宦再次去电进行催促,同时派周骏的第一师去泸州换防。

刘存厚见拖不下去,这才不情不愿地率部开往前线,但一到前线就投入了反袁阵营。军官们在前线秘密宣誓时,还有人生怕陈宦会对他们尚留在成都的家属不利,旁边马上就有人安慰道:“不用怕,陈宦是个有心计的人,不会鲁莽从事。”

大家都把陈宦看得透透的。你别看他拥护帝制时的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但这家伙其实一直在做着脚踏两只船的准备。陈宦的幕僚分为两派,一派拥护帝制,一派拥护共和,他就像操纵木偶的提线艺人一样,看哪边形势对自己有利,就跟哪一派咬耳朵。

蔡锷的第一份密电到达时,陈宦只给帝制派看,所拟复电用的也是与帝制派商定后的语气。待到刘存厚反袁,他又撇下帝制派,拿着他与蔡锷的往来电报,急急忙忙去找共和派商量。

共和派主张联合蔡锷,并阻止袁世凯随后派来的北洋军入川。按道理,陈宦既然是老袁的“忠臣”,就应该怒目而视,否决共和派的提议,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反反复复地说,要已在川的三个北洋旅反袁是不可能的。

既称小袁,陈宦的猜忌心之重几乎与老袁不相上下。眼前的一堆筹码只要少了一个,他就要犯嘀咕,因为一个刘存厚,陈宦给其他所有川军将领都打上了相同的问号。

川军肯定是信不过了,但仗着手里还有三个北洋旅,陈宦依旧抱有侥幸心理。他把三个旅长召来谈话,希望对方能够为自己保驾。最早赶来相见的旅长是云南人,他一来就对着陈宦发牢骚,说他的祖宗坟墓都在云南,实在不想跟滇军作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宦这下连嫡系部队也不放心了。事实似乎也验证了他的这一判断,按照袁世凯的部署,在川的北洋旅被集中至宜宾与滇军作战,结果作战时打得乱七八糟,后方炮兵的炮弹尽往前线自家部队里面扔,弄到最后各部皆不战而退。

陈宦收到战败消息,马上判断是战场指挥问题,而担任宜宾一线总指挥的刘一清恰是共和派的重要成员。对陈宦来说,这意味着整个指挥层都靠不住了。

前线电报发来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陈宦哪里还睡得着觉,他急唤邓汉祥来见。

邓汉祥也属于共和派,跟刘一清是一条线上的人。刘一清临上前线时,曾偷偷地告诉他,说我到前线后自有办法,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无论什么情况,陈宦是绝不会杀我们两个人的。尽管如此,当得知陈宦这个时候召见他时,邓汉祥仍是有些心惊肉跳,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前来见面。

陈宦正绕室彷徨,见到邓汉祥犹如看到救星,说:“宜宾一线吃了败仗,我看刘总指挥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我们还是下决心干吧,要不然就晚了。”

对陈宦“干”的含义,邓汉祥当然清楚,就是要联蔡反袁。可陈宦是什么人,一个如假包换的小袁世凯,常常是上面扔馅饼,下面设陷阱,跟他打交道,非得多长一百个心眼儿才行。

会不会是故意在套我的话,让我把刘一清给供出来,然后将我俩一网打尽?想到这里,邓汉祥赶紧表示反对:“不行不行,不能这么干。”

陈宦越说要干,邓汉祥就越说干不得。争来争去,把陈宦给弄急了,知道邓汉祥还是不相信他,于是当下就提起笔,唰唰地写了一份电稿。

这是一份写给刘存厚的电稿,上面写着:“宜宾方面,刘一清已有部署,请你速联系蔡锷,以便共策将来。”

明明是陈宦亲自拟的稿,可是末尾署名却是邓汉祥。这回轮到邓汉祥急了,连说不可。

陈宦信誓旦旦:“我们这种关系,你还不放心吗?”

邓汉祥不放心,一点都不放心。知道你老人家想反水,可把我名字写上去算怎么回事,万一出了差错,那我不就惨啦?

都是精明人,就得用精明人的办法相互沟通。陈宦见邓汉祥神色犹疑,便说:“这份电稿是我亲自拟的,都是我的笔迹。你发出电报后,可以把原稿存起来。”

听完陈宦的这番表白,邓汉祥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也才相信陈宦不是故意在设圈套诓他。

智和勇

陈宦为了自保,开始暗中同蔡锷互通声气。经过双方约定,宜宾一线公开打起了假仗,双方军队都是坐地打冲锋,喊杀声震天响,但就是看不到他们往前冲。

蔡锷原本在四川战场上要两线作战,兵力捉襟见肘,根本就不够用。宜宾方面的战局松弛下来后,他立即将滇军主力抽出,全部使用于泸州。泸州之敌才是蔡锷所必须面对的真正强敌,这里已聚集了袁世凯从北方派来的北洋军三个师,领衔者为曹锟。

此时贵州已宣布独立,继刘存厚的川军之后,黔军也加入了护国军作战序列。只是黔军力量微弱,刘存厚师由于在“清乡”时已被陈宦分割,仅有一个旅能参加起义,川滇黔军全部加起来,不过才五六千人,仅为北洋军的一个零头。

最令蔡锷头疼的尚不是人少,而是缺乏后援。滇军从云南出发时,只领了两个多月的军饷,就这还是蔡锷的参谋长罗佩金把祖产拿出来作为抵押,从银行贷来的。为了解决军饷不足的困难,蔡锷拉下脸,求爹爹告奶奶,滇黔两省才又合凑了十七万元送来,可是对于消耗巨大的战场而言,同样是杯水车薪,顷刻便会告罄。

云南本属落后贫瘠省份,全省收入每年不过两三百万,辛亥革命之前经济上都得靠四川接济,不过自云南独立以后,仅截留中央税款就不是一个小数字,加上其他筹款,已足够前线军饷需求。问题是它们都被坐镇云南的唐继尧给扣住了,用作扩充自己的实力,多一个子儿都不愿拨出来。

唐继尧口惠而实不至,不肯向前线提供军费,蔡锷必须自己想办法,但他生平不好货财,虽统军多年,却没有什么积蓄,想做到毁家纾难都不可能。无奈之下,他只好以个人名义向四川当地绅商筹借,用以继续维持军队开支,结果到护国运动结束时,已经负债两百万元。即便这样,蔡锷在四川鏖战一年,也只能给官兵发放伙食津贴,根本不敢提及任何战功奖励。

比军饷短缺更要命的,是弹药的匮乏。云南方面的子弹老是运不上来,没有子弹,枪支不过就是根中看不中用的烧火棍,为此,护国军甚至不得不将鞭炮放进铁桶里燃放,用冒充枪声的方式来迷惑北洋军。

由于受到唐继尧的掣肘,护国军很快就陷入了极端困苦的境地,乃至“全军惶惑”,士气受到不小打击。蔡锷在泸州战场上诚然指挥出色,多次以弱胜强,但再巧的巧妇也难煮出无米的好粥,1916年3月7日,他被迫下达退却命令,指挥护国军转攻为守,缩短战线。

这是蔡锷非常苦恼的一段时间。全军撤退后,他“形容清瘦,颇有劳悴之色”,日子难过啊!

可是护国运动终究将成为蔡锷一生事业的顶点。在这场别人看来难以打赢的战争中,他把自己的智和勇都发挥到了极致。

军饷困难,蔡锷就通过刘存厚与陈宦联系,商请陈宦暗中接济。陈宦虽说一直在与蔡锷暗通款曲,但实际仍在骑墙,他每时每刻都紧盯着战场的变化,以决定下一步要把赌注投在哪一方。

护国军虽然暂时撤退,但在撤退前,北洋军的伤亡要比他们大得多,而且直到护国军撤退两天后,曹锟仍不敢发起追击。也就是说,蔡锷的撤退不过是一种战略性的主动撤退,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溃败,他们随时可以再次发起新的攻势。陈宦是个中行家,当然看得出来,所以他不仅不能得罪蔡锷,还得讨好对方,不然人家若是真成了赢家,凭什么要给你好脸色看?

若是蔡锷这时候就提出来让陈宦宣布独立,风险太大,依陈宦的性格,是绝不肯如此做的。蔡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向陈宦要钱。对陈宦来说,给钱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是一种最为保险的讨好方式,没有理由拒绝。

护国军从陈宦手里拿到了军饷,未几,云南方面也运来了子弹。虽然对战场而言,它们仍只是杯水车薪,但已足够维持一段时间。

战争赢家

1916年3月15日,广西宣布独立。广西独立当然与四川战场的相持不下有关,蔡锷从中看到了获胜的希望。

战争归根结底打的是后勤。护国军的后勤补给糟糕透顶,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算能击败曹锟,也无法席卷中国,直捣北京。蔡锷唯一的胜算,就是像武昌起义时那样,争取与北洋军继续相持下去,这样一来,那些犹豫观望的省份将会被迫做出决择,加入反袁护国阵营。

有鉴于此,蔡锷决定利用刚刚到手的这点军饷和弹药,最后再发起一次总攻,为的不是彻底击败对手,而是要击垮他们的信心。总攻发动之前,蔡锷宣布“能战者奖,怯战者惩”,并当场将两名失职军官予以正法,使得三军大为震撼。

3月17日,蔡锷下令全线反攻。此次总攻的声势远大过实际战果,最后既未能重创北洋军,也没能攻入泸州城,但蔡锷的目的达到了。第二天,以江苏将军冯国璋为首的“长江五督”(即长江流域的五个北洋都督)便联名向袁世凯发出密电,要求取消帝制。长江五督拥兵十多万人,北洋军近一半兵力都在其中,他们态度的变化,完全打乱了袁世凯的阵脚。

实际上,北洋内部的矛盾,早在袁世凯发动削藩风暴时就已埋藏下来,但最终爆发,却要归功于四川战场上护国军的不俗表现。

如今的局面,几乎就是武昌起义时的翻版,当时袁世凯如何要挟清廷,现在他的部下也如何要挟他。3月22日,袁世凯下令撤销帝制,并要求与护国军进行停战谈判。

老袁不是一般的强人,轻易从不会服软,他能服软,说明他所受到的内外压力之大,已超出常人想象。

其实就算袁世凯不主动停战,蔡锷也得收兵,因为他的弹药粮草已经再次耗尽。区别在于,袁世凯先叫停,成了输家,而蔡锷则成了赢家。

老袁精明一世,但输也就输在他的过于精明上。他只知道陈宦不像过去那么卖力了,不知道这个“忠臣”已同蔡锷搭上了钩。由于一直被蒙在鼓里,到了双方谈判的重要阶段,他居然仍授命陈宦为己方谈判代表。

作为战争赢家,在停战谈判过程中,蔡锷继续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他除继续要求袁世凯退位、撤销帝制以及交出总统职位外,还倒逼陈宦,让他早点站出来宣布四川独立。

陈宦仍在犹豫,但这种犹豫,已不是不知道赌注应该加在哪一边,而是他觉得安全没有保障,生怕一旦公开背叛袁世凯,会遭到报复。

这种危险时期,如果没有得力部队护驾,人头随时可能落地。曾归陈宦辖制的川军,除已投奔蔡锷者外,其余只要陈宦宣布独立,一准会举戈相向。在陈宦看来,只有带到四川的三个北洋旅可以指望了。

这三个旅,一个远在川东,剩下的两个如今都服从于一位旅长的指挥。陈宦之所以犹豫不决,也就是要看他的态度,此人名叫冯玉祥。

冯玉祥是陈宦的老部下,早在陈宦任统制时,冯玉祥还是他手下的一个队官。陈宦入川前,打听到冯玉祥已在陕军中升任团长,便特地向袁世凯保荐其为旅长,并带到了四川。打那以后,陈宦便将冯玉祥视为自己绝对的嫡系,所辖部队里面,都优先补充他的枪械,冯玉祥旅也由此被扩充成了混成旅。

陈宦和袁世凯一样,都好猜忌,但并不是说他们谁都不信,只是能让他们信的人比较少而已。至少,陈宦是信得过冯玉祥的。如今冯玉祥几乎就是陈宦在苦海中的指路明灯,宣布独立与否,冯玉祥说可以就可以,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在军事会议上,冯玉祥主张独立最为坚决。这让陈宦放下了心,认为自己宣布独立后,就算袁世凯要报复,只要有冯玉祥护卫左右,也没什么可怕的。

1916年5月22日,陈宦在成都宣布四川独立。这一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直接击穿了袁世凯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袁世凯忧愤成疾,随即发布命令,将陈宦撤职查办,其遗缺由川军第一师师长周骏继任。

尽管早已是穷途末路,但老袁的出手仍保持着他一贯的狠辣。他没有动用曹锟的北洋军主力,是因为他知道,仅凭四川将军这根肉骨头,就足以驱使周骏拼着命去争抢了。

你这是什么用意

接到袁世凯甩过来的乌纱帽,周骏果然呼地就跳了出去,用不着任何人去催他逼他。一路上,他连口号都想好了,叫作“川人治川”——我周骏是四川本地人,你陈宦是外地人,我当然比你更有资格做四川的一把手。

周骏打蔡锷没有积极性,打成都,积极性比谁都高。第一师自东而西,浩浩荡荡,犹如一条长蛇,把大路都给塞满了,在其身后,是曹锟奉袁世凯之命,专门拨出的军备车辆,同样是源源不断,络绎不绝。

这阵势吓坏了陈宦,急忙让冯玉祥组织防御。他万万没有想到,冯玉祥给予他的答复:“我要走了。”

熊克武的蜀军在时,蜀军是川军中的王牌,蜀军被灭,周骏师就成了第一,其实力胜过刘存厚师。与周骏对决,冯玉祥并无胜算,更何况,就算打败了川军,后面还有曹锟的北洋军主力在虎视眈眈,所以他只能率部撤回陕西。

假如冯玉祥一走,陈宦能用于防守成都的部队,就只剩下了一个卫队团,无论如何挡不住周骏。共和派的刘一清、邓汉祥是“联蔡反袁”的倡导者,商量之后,二人便代表陈宦,一起去求见冯玉祥,恳求他能再作考虑。可是不管他们如何声泪俱下,冯玉祥都不为所动,只是强调:“四川人排外难斗,我若与周骏作战,遍地皆是敌人,将防不胜防。”

听冯玉祥的意思,似乎是担心四川民众不支持他,刘、邓急忙说:“四川人反对袁世凯,可以说完全一致。周骏奉袁之命来犯成都,乃是全川公敌,川人绝不会帮助他们。”

冯玉祥缓和了口气,问:“你们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为了能够让冯玉祥坚定信心,刘、邓建议召集一个扩大会议,请冯玉祥倾听一下民众呼声。冯玉祥听后,点头表示同意。

刘、邓从成都各界民众中召集三百名代表,聚会于成都皇城(皇城实为清代科举贡院,此时为军政府驻地),冯玉祥果然也应诺出席了会议。

开会发言时,一众代表都表示,周骏助袁西犯,乃是川人的奇耻大辱,请冯旅长一定要积极布防,“灭此朝食”。

冯玉祥显然是被打动了。他厉声说:“我起初不知道你们的意思是这样,所以要回北方,现在清楚了。我冯玉祥虽粗知大义,也明白保卫地方乃军人的责任,即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众人闻言大受鼓舞,正要鼓掌,冯玉祥却又来了一句:“不过……一般士兵知识有限,如何才能激励他们,尚望各位先生多多指示。”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代表们马上领会了冯玉祥的意思。有人马上问道:“请教冯旅长,究竟需要多少数目?”

冯玉祥笑道:“各位先生都很高明,这个不用我说了吧。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怎么好说数目呢。”

会场上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有人慨然允诺:“只要冯旅长去打周骏,你们的粮饷,陈宦将军负担不起,我们四川人负担,马上就去发动凑集。”

冯玉祥见状,神情十分激动,他高声说道:“周骏要是打得过来,把我冯玉祥的鼻子割了!”

此言一出,会场上掌声雷动,莫不称快。当晚,成都各界便购买了猪牛羊肉、面粉、大米等物资,全部送交冯部,此外,又赠现款二十多万元。

众人以为,这下事情应该妥妥的了,但是其实冯玉祥并没有真正改变撤出四川的念头。部队行军和迁移他地,需要粮草军饷补给,这批物资现款正好填补了空缺,所以冯玉祥照旧传令部队向城门开去,准备离开成都。

陈宦怒不可遏,决定最后再找冯玉祥谈一次。负责从中牵线的刘一清、邓汉祥认为自己被冯玉祥耍了,更是对冯恨之入骨,他们瞒着陈宦,特地在其卧室周围安排了伏兵。

冯玉祥应召而来,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还跟着一个营的卫兵以及几十人的手枪队,显然已有所戒备。刘一清、邓汉祥互使一个眼色,提出陈宦要在卧室召见,而卫兵和手枪队不便紧紧跟随。

冯玉祥想想也对,就在刘、邓的陪同下,走进了陈宦的卧室。见冯玉祥进门,陈宦一拍桌子:“冯玉祥,我从前清到现在,始终是扶持你的。开军事会议,你主张独立,可独立后你又要带兵走,你这是什么用意?”

对于匆匆宣布独立,陈宦如今可谓追悔莫及,他恨恨地对冯玉祥说:“我告诉你,我七十四岁的老母,现在就住在皇城,我一家人情愿死在这里,我是不走的……”

未等陈宦说完,冯玉祥便伏地痛哭:“我冯玉祥并无别意,是恐怕打不过那个周骏,请陈将军千万不要误会。”

我们做渔翁不好吗

就在陈宦、冯玉祥谈话之际,刘一清、邓汉祥借故把陈宦喊出来,把预设伏兵的事告诉了他。刘、邓的想法是在卧室门口将冯玉祥杀掉,再由陈宦自兼该旅的旅长。

不料陈宦听后大发脾气,说你们如此搞法,会将冯旅逼上梁山,导致叛变,“如果你们要杀冯玉祥,我就先杀你们”。刘、邓面面相觑,只得作罢。

在陈宦的卧室里,冯玉祥虽没见到刀光剑影,但陈、刘、邓三个人进进出出的神情,已被他猜到了大半。回去后,他就向陈宦发出通牒,限其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成都,否则就开炮轰击皇城。

一场失败了的鸿门宴,使项羽成了“竖子不足与谋”的典型,可是古往今来,究竟又有多少人比他更聪明呢?1916年6月25日,陈宦被迫逃出成都,从此远离了政治舞台的中央。

冯玉祥紧接着也率部撤离了四川。离川时,冯旅搂草打兔子,把成都军火库给清了个空。为了便于行军,官兵们把大部分行李都扔掉了,每人都至少携带步枪子弹五百发或炮弹两颗,冯玉祥自己也背了两颗炮弹,后来觉得负担实在太重,找川甘边区的土匪帮忙,才把枪弹运到汉中。

6月27日,周骏进入成都,随即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加了四川将军的冕。然而这被证明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二十多天前,袁世凯已经病死,袁世凯一死,他的委任状也就失去了任何效力。

陈宦在宣布四川独立前,做了两手准备,一是依靠冯玉祥,二就是向蔡锷求援。蔡锷同意援川,但直到陈宦离开,滇军也未开入成都。

在出兵进川方面,滇军内部本有分歧。唐继尧在发给滇军将领的密电中,提出在护国战争胜利之后,四川军政大权不论属于何人,滇军都必须留在四川,而不能撤回云南。如此做的原因之一,便是军费开支庞大。唐继尧既不肯削减滇军的一兵一卒,便一心想着蹭四川人的油,拿川资来养他的滇军。甚至于在停战谈判期间,唐继尧就急不可耐地计划出兵成都,只是在蔡锷的劝阻下才暂缓行动。

唐继尧属于鼠肚鸡肠,做不了大事的人,该他出牌的时候死不肯出,那心眼儿小到只有三寸大,不该他出的时候瞎出,全然不管这样做是否师出有名,以及会不会带来恶劣的政治影响。

蔡锷与唐继尧的区别,在于他大局观较强,而且知道如何把握事件处理的时机与火候。以陈宦向他求援为例,如果不答应,陈宦自然就下不了决心独立,但要是在第一时间就派兵前去,帮助陈宦把周骏赶走,那么陈宦就有希望在四川站稳脚跟,而滇军很可能依旧被排斥在外。

蔡锷的参谋长罗佩金说了句实话:“我们做渔翁不好吗?”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滇军的算盘,就是要借周骏之力来逐走陈宦,等陈宦走后,滇军再来打周骏。

周骏一入成都,滇军马上就打了过来,周骏岂是蔡锷的对手,所部节节败退。袁世凯倒台之后,周骏的“四川将军”已然是名不正言不顺,见势不妙,他赶紧给蔡锷发去一份电报,称自己是接受了袁世凯的“乱命”,现在马上就把位子给腾出来。

从成都败退撤出时,周骏手下仅剩得几千人马,用“仓皇”两个字都不能形容他的凄惨之状。更可怜的是,沿途地方对他的态度,犹如看到过街老鼠。虽然还不至于人人喊打,但起码没人敢予以收留,都唯恐引火烧身。

想想周骏也真够倒霉。他的人生几乎就跟赌博一样,开始赢了一大堆筹码,可还没来得及开心一下,转眼之间就又输到了血本无归。后来有人对周骏说,你带着这几千残兵,能往哪里去?哪一个省又会容得下你?难道这些四川子弟都跟着你饿死不成?不如把部队留下来,独自进京去找个活路吧。

周骏想想有理,就把残兵交予地方,自己在百余名手枪兵的掩护下出川进京。进京后,他果然混到了一个跟胡景伊一样的闲职将军头衔,虽然是聊以度日,但也总算没有窝窝囊囊地死在乱军之中。

1916年7月29日,蔡锷进入成都,此时他已被新一届北京政府正式任命为四川督军兼省长。

对四川人来说,湖南籍的蔡锷能够做他们的一把手,委实是件好事。所谓到哪座山头唱哪支山歌,蔡锷督滇,要全力维护云南及滇军,如今督川,自然只会向着四川,而以蔡锷护国英雄的威望和军政才能,又有谁敢来四川捋老虎须?

从蔡锷生前留下的善后方案来看,他确实也有以四川为中心,再联络滇黔,形成西南三省通力合作局面的构想。自辛亥革命之后,四川这个天府之国终于有望得到稳定与安宁了。可是天不遂人愿,因为劳累过度,蔡锷喉疾加剧,病情越来越重。8月8日,他在去电北京请假后,离成都东下,远赴日本就医。

临行前,四川军民对之依依不舍,蔡锷亦感慨良多,他动情地说:“我查阅了四川的档案,年赋税达数千万元,以前真不知道四川会如此富庶,此地确实是西南重心,实大有可为。”

蔡锷还说,他原来想到中央去,现在也不想去了,自己虽然多年奔波,也没有搞出什么名堂,假如能早来四川,一定可以多做出点事情,可惜现在又病疾严重,不得不走了。

蔡锷寄语川中父老,说等他治愈后,将早日回川理政,然而仅仅三个月后,他就因医治无效而病死于日本。

蹭四川的油

蔡锷出国之前,推荐了两个人分别代理四川军政,其中一人是他的参谋长罗佩金。

罗佩金毕业于士官学校第六期。他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当年蔡锷在广西屡不得志,就是罗佩金慧眼识英才,想方设法将蔡锷调到了云南,并甘居其下,从而促成了一位栋梁之材的脱颖而出。在罗佩金识拔过的人才中,甚至还包括当时尚为小字辈的朱德。

除了眼力好之外,罗佩金也很有谋略。他在滇军中向有“智囊”之称,云南起义时,真正能控制滇军和发挥主导作用的,不是蔡锷,而是罗佩金。

在护国运动的策划阶段,蔡锷曾让罗佩金帮他制订作战方案。罗佩金拟订的方案是“先实后虚”,即让护国军以剿匪为名,向四川发起进攻,在拿下重点城市后,再宣布云南独立。

蔡锷出于种种考虑,最后将方案改成了“先虚后实”,既先宣布云南独立,再起兵相向。应该说,两种方案各有优缺点,蔡锷讲的是政治,罗佩金着眼的是军事,若仅从军事角度而言,罗佩金之计实有奇兵效果。

滇军准备誓师出征,却苦于军费无着,又是罗佩金一咬牙,将祖上几代人积攒的家产都拿出来抵押,才贷来了首批军饷。护国运动结束后论功行赏,蔡锷排第一,罗佩金仅位居其下,他也因此被誉为“护国中坚”。

因为蔡锷的推荐和本身在护国运动中的功绩,罗佩金继蔡锷之位,担任了四川督军。可是履任新职之后,他的立场却还站在云南那一边,不仅思维模式和唐继尧如出一辙,而且就好像是唐继尧的参谋长,唐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唐继尧需要罗佩金做的,无非还是蹭四川的油,来养云南的兵。在护国运动前期,唐继尧不肯多投入兵卒,后期已经进入停战谈判,他却大举增兵,导致护国之役结束时,滇军已先后入川达十二个营,除损失掉两个营外,仍剩下十个营。

不打仗了,滇军理应大部撤回云南,可是实际上一个都没走。之后罗佩金又从云南大批招兵,加上原先的十个营,编足了两个师的驻川滇军。这些从云南招来的新兵都是徒手兵,是空着两手跑到四川来的。罗佩金一声令下,把四川兵工厂半年所生产的枪支全部取出来,用以武装新兵。滇军的装备原本很差,多为杂色枪,罗佩金便干脆把驻川滇军老兵的武器也全部换成了川造的新式步枪。

四川兵工厂是当时西南唯一的兵工厂,据说其规模仅次于汉阳兵工厂,生产设备均系进口,能仿造德式步枪,而且拥有日产五十支步枪的生产能力。自罗佩金督川后,这家兵工厂便俨然成了滇军的定点军火库。

罗佩金就职后,在成都设立了卫戍司令部,每天派滇军巡查队在成都的各条街上巡查。巡查队架子十足,知道的是巡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清末官员出巡:排在第一列的只有一个士兵,该士兵双手捧令箭,令箭一尺多长,箭头用油布包着,呈箭头形,油布上写着朱红大字“令”;在持令箭的士兵身后,跟着两个手持短军棍的士兵;再往后面,才是一队排成两行的士兵,这些士兵人人荷枪实弹,杀气腾腾。

事实上,滇军巡查队可比清末官员出巡凶多了。从成都警察到川军,见到令箭一律都要行最高军礼。巡查队员瞅站岗的警察不顺眼,便以敬礼不标准为由,拖下来给以一军棍,有时还要报以老拳,弄得值班警察都不敢上街执行任务,见到巡查队就远远跑掉。川军官兵也不敢惹巡查队,他们上街时一般多换便衣,如果是穿着军装,便坚决不去滇军控制范围,以求彼此相安无事。

警察和军人都是如此,川民境遇可想而知。当巡查队耀武扬威开过时,街道上的小商小贩及行人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碰上动作稍慢,让道让得迟的,都得结结实实挨上一顿打骂。

我看会起变化的

现实生活永远不会如人们设想的那么富有逻辑,它就像俄罗斯方块,稍不留神,就会把许多人的人生放错位置。罗佩金天生是做军师、摇鹅毛扇的料,而并不是一个统帅之才,当这样的人被放错位置时,也就意味着悲剧离他不远了。

在罗佩金的影响下,驻川滇军官兵变得越来越狂妄骄横,甚至一般的滇军士兵也在街上仗势欺人,吃饭买东西不给钱乃是家常便饭,有时警察看不惯,要上去制止,也会遭到暴打。

滇黔两军的服饰跟川军不同。滇黔军的军帽边沿一圈都是红色,而川军一律灰色,四川人因此形象地称滇黔军为“红边边”,称川军为“灰边边”。想当初,蔡锷率滇军入城时,成都曾经万人空巷,人们扶老携幼,争相赶来领略其风采。那时的滇军因护国运动之功,也一改从前的“滇寇”形象,成为一支被川人感谢和崇敬的英雄部队。可是没想到时间不长,他们就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红边边”再也不受欢迎了。

罗佩金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所潜伏的危机,在“护国中坚”的荣誉已渐渐褪色的情况下,他仍以为自己拥有对各军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威。

1917年3月,罗佩金召集各军将领在成都开会,会议的中心内容是落实北京政府的编遣决议,对在川军队进行缩编。此时的驻川军队,川军是五个师,滇军是两个师。按照北京政府给出的办法,川军要缩为三师一旅,滇军要缩为一师一旅。

虽然都是缩编,但滇军加上附属的特种兵,仍合两师之数,实际没多大损失,川军挨刀却是一点价都没得还,而且川军番号还是“暂编”,一个“暂”字,就意味着前途未卜,编制可以随时被撤。在待遇方面,两军也相差很大,滇军被列为“国军”,享有和中央政府直辖军队一样的待遇,川军被列为地方军,仅就军饷一项,就要比滇军少三分之一。

这个办法显然对川军十分不公,毕竟在四川的地盘上,川军是主军,滇军是客军,但罗佩金原本就存有私心,老是想着要“强滇弱川”,这样的裁军办法对他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成都会议之前,为了敷衍川军,罗佩金曾假意向北京政府报告,请求保留川军五个师的编制,北京自然是不同意。得到北京的支持,罗佩金便有恃无恐地在会上对编遣决议进行强制推行。

见川军各师师长都叫苦连天,罗佩金脸色一沉:“总之,川军加起来不能超过三师一旅。实在不行,就砍掉特种兵,只保留纯步兵。”

当罗佩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没留意到,墙角处有一个人正在嘿嘿冷笑。

护国战争结束时,最为失望和气愤的,莫过于刘存厚。刘存厚曾在云南新军中任管带,为蔡锷和罗佩金的部下,也参加了云南起义。不过当时蔡、罗对他并不重用,导致刘存厚混得很不得意,没多久就回了四川。

在护国战争中,尽管刘存厚很卖力气,但蔡锷对他的态度依然如故,一度还以作战不力为名,要密谋兼并他的部队,后来虽未实行,却被刘存厚发现了,从此便开始有意识地保持与滇军的距离。

刘存厚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督川,他最早发动阵前起义,之后负责联络陈宦,并参与了对曹锟的作战。及至周骏逃离成都,又是他第一个率部入城,在蔡锷到来之前,负责代理军政事务和维持地方秩序。

古史中有“先入关中者王之”的说法,刘存厚隐隐然已有了这种期盼,当然他也知道论威望、资历和能力,自己绝不可能与蔡锷比较,所以如果蔡锷有意,他愿意让贤。当蔡锷抵达成都时,刘存厚曾带着众人到市口迎接,那时他对此确实并无多少抵触情绪。

刘存厚可以在蔡锷面前低头,但罗佩金就另当别论了。蔡锷赴日就医前,保荐罗佩金为四川督军、戴戡为四川省长,里面竟然没他刘存厚什么事。刘存厚仅仅得到了一个川军第一军军长的虚衔,所能统领的也仍然只是原先自己的那个师。

敢情工蚁一样折腾半天,都是为你们这些外地人忙活的?刘存厚甚为气愤,他断定,这是滇军方面对他一贯轻视和疏慢的结果,自己要想出人头地,滇军就是拦路虎、绊脚石。

蔡锷在,肯定是斗不过蔡锷,可是对罗佩金,我难道就没有斗过他的希望和可能?看出了刘存厚的心思,一个部下趁机进言:“军长,你以为四川这个僵局就无法打开吗?我看会起变化的。”

刘存厚见他话中有话,忙追问有何破局之法。此人道:“依在下看来,你军事上没有问题,现在身边缺的就是一位才智卓越、长袖善舞的谋略之士,所以政治上常处劣势。若能有高士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刘存厚一拍大腿:“你说的是啊,可我究竟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士呢?”

“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正有一人要推荐给你。”对方答道。

茅塞顿开

刘存厚的部下要向刘存厚推荐的高士,名叫吴莲炬,任职于贵州,他与刘存厚还有过一面之缘。刘存厚喜出望外,当即让这位部下帮助联系,并预先汇去旅费,请吴莲炬务必入川相助。

吴莲炬应邀秘密到达成都,见面后,两人连谈了三天。当刘存厚问吴莲炬,有什么办法可以制约罗佩金时,吴莲炬笑道:“罗佩金早已身处险境,只不过他自己还糊里糊涂罢了。”

吴莲炬的这番话甚合刘存厚的胃口,可是话不能光拣痛快的说,除了“是什么”,刘存厚还非常想知道“为什么”。

治蜀不力,民心向背,诸如此类,都可算成是罗佩金的“险境”,但说句老实话,在现实生活中,它们都只是附加条件,或者说是事后给失败者定罪时的点缀,刘存厚要听的可不是这些,吴莲炬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所以他要说的也不是这些。

吴莲炬要说的,首先是京城的政治内幕。袁世凯死后,北京政府由两个人执掌政权,也就是总理段祺瑞和继任总统黎元洪。段祺瑞个性倔强,一贯主张以武力平定南方。黎元洪成名于武昌起义,是由革命党人扶持起来的,所以他对南方革命党多有掩护。两个人名为搭档,实为对手。

力量对比上,段祺瑞人称“段合肥”,乃北洋元老,掌握实权。黎元洪人称“黎菩萨”,没有力量,不过是泥菩萨一个。吴莲炬对刘存厚说:“这就是大势所向,你今后一定要看准大势,跟着段祺瑞,以北洋军人为友,才能稳操胜券。”

讲了远的,再讲近的,吴莲炬提到了尹昌衡这个过往的川中著名人物。尹昌衡有平定西藏叛军、经略川边之功,可他后来为什么还会遭人暗算,以致滚鞍落马?吴莲炬分析说:“无他,全在拥兵取忌故也。罗佩金督川后,将驻川滇军一下子扩充到两个师,这是在重蹈尹昌衡的复辙!”

听到此处,刘存厚几乎有茅塞顿开之感。高人啊,你怎么会把世事看得如此透彻呢?

“罗佩金是国民党员,论派系阵营,属南方革命党人。”吴莲炬继续往下说,“据我推断,罗佩金督川,黎元洪或许会偏袒此君,却绝非段祺瑞所喜。你只需以政略指导战略,如此如此,伺机行动,将来发展当不可限量。”

吴莲炬的“如此如此”,包括了外拥中央、内固实力等多条谋略,几乎就相当于三国时诸葛亮提供给刘备的“隆中对”。

刘存厚不是刘玄德,可他也有像皇叔那样称雄巴蜀的念头,当下听得兴奋不已,用手抚着吴莲炬的肩膀连声说:“老兄高论,实获我心。”

在吴莲炬的“隆中对”中,“外拥中央”最重要也最关键。刘存厚的前上司胡景伊如今正居于京城,刘存厚始终和他保持着联系。胡景伊身挂闲职,仍能蒙过去的老部下这么看得起,自然对刘存厚抱有好感,他也一直在尽力替刘存厚说话,可惜人微言轻,始终起不到什么明显效果。

不过刘存厚在北京并非只有胡景伊这一个人脉,他还有重要棋子没有使用。刘存厚计划派一个人,以驻京代表的名义前去北京,从而把这枚棋子运作起来。

吴莲炬闻言,立即毛遂自荐,请缨前往。刘存厚大喜,特聘吴莲炬为军部高等顾问,每月赠舆马费千元,并拨付活动费两万元。

吴莲炬在成都停留了五天,五天后即行北上。刘存厚也真跟刘备待诸葛亮那样,恭恭敬敬地送到郊外,然后才握手告别(如果说古今有什么区别,大概也就只有将鞠躬改成握手了)。

吴莲炬到京城后,首先拿着刘存厚的亲笔信,登门拜访了靳云鹏。这个靳云鹏就是刘存厚所说的重要棋子,时为段祺瑞手下四大金刚之一。

多面外交

刘存厚与靳云鹏颇有渊源。清末时,靳云鹏在云贵总督衙门任军事幕僚长。蔡锷、罗佩金等人为了谋划起义,便派刘存厚打入靳府进行刺探。

靳云鹏并不嫌刘存厚身份低微,常常主动与之商讨时局。在靳云鹏看来,朝廷重用皇室亲贵,而这些亲贵又都昏庸无知,因此清政权迟早是保不住的。靳云鹏不反对革命,但他对孙中山怀有成见,认为孙中山空喊革命,不过是一场空,以后的政权不管是搞君主制还是民主制,终究得由掌握军权的人说了算。

刘存厚并非熊克武那样的革命党人,他参加起义,说穿了无非是不甘寂寞,想趁机干出一番事业而已。靳云鹏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你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听我的话,抓住军队,将来自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其时靳云鹏的地位之高,连云贵总督都要谦让三分,他的推心置腹和赏识器重,差点把刘存厚感动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伯乐啊!刘存厚一直认为蔡锷和罗佩金瞧不起自己,现在感到靳云鹏识才用人的眼光远在蔡锷之上,就觉得跟着他干才有奔头。

负有特殊使命的刘存厚反而被靳云鹏说动,成了靳云鹏的人。只是造化弄人,时隔不久,靳云鹏自己先被“枪杆子理论”给推翻了——蔡锷、罗佩金发动云南起义,占领了总督署,靳云鹏化装逃往北方,刘存厚依靠靳云鹏在云南谋求发展的希望也随之泡汤。

在此之后,虽然天隔一方,但刘存厚并未与靳云鹏中断联系,眼瞅着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从靳云鹏到段祺瑞,就其内心来说,对蔡锷、罗佩金等人都没有好感,理由也跟袁世凯对革命党人的看法类似,认为此辈皆靠造反起家,不过是水泊梁山里强盗一般的人物,难登大雅之堂。靳云鹏当年就是被蔡、罗从云南赶出来的,自然更是怀恨在心,看完刘存厚的信后,马上决定拉他一把。

在靳云鹏的引见下,吴莲炬拜谒了段祺瑞。得知来意,段祺瑞很干脆地对吴莲炬说:“翼青(靳云鹏字翼青)负西南事务专责,又是你们刘军长(刘存厚)的老上司,你们可以随时交换意见,必要时再直接找我。”

除了拜谒段祺瑞外,吴莲炬又马不停蹄,在京城中不停奔走,大到段祺瑞的四大金刚,中到胡景伊等在京官员,小到一般的川籍共和党议员,他无不接洽。

与此同时,刘存厚则在四川对“内固实力”进行逐一落实。按照吴莲炬所嘱,他创办了一份名为四川新闻的报纸,作为自己的喉舌,还拨出一笔专用经费,让人给京津沪渝的大报按月送去津贴,一般情况下,报馆要么拒收津贴,收了对刘存厚就只会说好话不会说坏话。

多方宣传很重要,延揽“贤豪”更不可少。刘存厚从四川朝野招揽了一大批人,分别聘为顾问或参议,且每月给以高薪。这些人或者给刘存厚出谋划策,或者帮他在四川议会中进行鼓吹。

无论是在演义还是史实之中,刘备都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在这方面,刘存厚颇有相似之处,他的处世哲学是多面外交,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叫作“一个龙门子养不活一个讨口子”。这是四川话,“讨口子”是指叫花子,意思大致是说,即便是叫花子,也不能只朝着一家富户要饭,得逛千家门,吃千家饭。

与此相应,他另有一句妙语,谓之“下棋要多走闲着”,也就是必须广结人脉。当时四川的党派中,除了国民党外,还有共和党和进步党。刘存厚本身属于共和党,所招揽的政客也以共和党这个圈子为主,但他并不拒绝进步党的加入。

在四川进步党人中,以张澜的风头为最劲。因为盛传罗佩金与刘存厚有隙,张澜特地从川北赶到成都,表面上是调停罗刘矛盾,实际也是为了预测一下风向,看看罗佩金对他的态度。

张澜在川中是一个忽视不得的人物,可是他偏偏就被罗佩金给忽视了,而且是严重忽视。罗佩金的言谈举止都骄横不可一世,他以为张澜不过一普通政客,对其不屑一顾,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礼贤下士的意思。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张澜在罗佩金处碰了壁,便转身去找刘存厚。刘存厚与罗佩金全然不同,他不仅将张澜奉为上宾,还当面许诺,在驱逐滇黔客军后,除他自掌军政外,会将民政一职委于张澜。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张澜于是决定帮助刘存厚击败罗佩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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