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咳咳咳......只要你答应救我的孙女......”郭老员外被下人搀扶出来,佝偻着腰,满脸的老态龙钟,眼眶泛着红肿的血丝,“......我就可以......”
话都没讲完,郭老员外一脚踏空,整个人摔下了廊道。
筳簿眼疾手快攥住他,两指探向他的脉搏,若有似无,好似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他阻隔在外。
楚辞也看出来了。
两人目光碰上,眸色沉了沉,隐隐料到了什么。
救或不救,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救,他们的未来将不可预期。就连生死,也无法自己掌控。
若是不救,阴间将会多了两缕孤魂野鬼。
楚辞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掂量。他从未让仙界失望过,也从未辜负大家的心血。神、仙、人、冥、魔、妖,此六界,并不存在绝对的好与坏,有所区别的,是复杂多变的人心。
他致力于六界平等,彼此尊重,打破固有的思维观念,破歧视、灭结界,让众族类和平相处。
这一主张,遭到仙界一众生灵的反对,他据理力争,甚至在暗中部署了许多详细缜密的计划,不久之后,仙界的反对声逐渐偃旗息鼓。
仙帝表面上持中立态度,背地里却安排了不少‘绊脚石’,所幸他早有准备。基于此原因之一,冥王许久都不曾主动挑衅或侵犯仙界。
楚辞握住他仍泛着热意的手掌,笑着说:“他们有资格活着,见证你统领下的和平六界。”
筳簿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反握住她的手:“我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吗?”
她没说话,只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扑通跳动的心口上:“筳簿,我爱你!”
她没有告诉他,她喜欢看他专注于做某事时的神情,自带一种赏心悦目的俊美,让人观之,心生愉悦与崇拜。
浮云散,飞羽落。
他们救了郭员外和他的女儿,动了仙术,也引来了仙界的生灵。
避世三年,两人伉俪情深。
有过小摩擦,却在他的主动求和中烟消云散。有过妄图插足的第三者,却被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对答中打消那人的念头。自然,也有过无数绮丽温情的时候,值得细细品味。
有了这些回忆在默默支撑着她,黑夜再暗再浓,终将被黎明的光芒所取代。
“我听你的。”
他将她送回了神界,她带着遍体的瘢痕和即将复发的魔戾寒气,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倒地后,好似看到了漫天落下花瓣雨。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被烙上‘命运多舛’四个字的圣女生途,终生只能与孤独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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崦嵫山被诡谲的浓雾层层笼罩,风夹杂着雨,遍地哭嚎。
楚辞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出来,泪水浸湿了整张脸:“当年,我就该以烈火焚身终结一切......”
无数灼烫的火光轰然乍现,簇拥成团的灰烬在她的面容中迸散。
蒋薜荔飞身扑上去,仙帝几招打过来,她佯装溃败,逃之。在这一刹那,不知何时挣脱绳索的江蓠从仙帝身后火速攻来,浓密的雪白毛发凝结在一起,强行控制他的四肢。
“雕虫小技。”
仙帝不屑嗤笑,凝诀挣脱,却没有半点效果。
蒋薜荔从下攻来,琼枝狠狠砸在他的脑门上,谁知他的脑袋就像蒸汽机般,迸射出汹涌滚滚的黑翳。
阴戾鬼蜮的裂纹,将他阴狠灼灼的脸‘劈’得四分五裂。
他疯狂叫嚣着,身体像不受控制的机器,在半空中疯狂的抽搐。
“他交给我,你快去救楚辞。”
罩着楚辞的结界凶狠阴鸷,像淬了毒汁的密网,纵横交错,严丝合缝,稍微一碰,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琼枝在空中不停地挥动,光束流转又消失,始终无法突破仙帝凝造出来的结界。
天昏地暗,凶猛的火舌已经将楚辞滚滚吞没,她闭上眼睛,含着笑等待着终了的一刻。
被阴鸷乌云吞并了许久的天穹突然又迸射出一道惊雷,像是有一双修长又紧实的手,狠狠撕出一道口子。
有光落下来。
静默无声落在楚辞的脸上。
轻盈的身体好似被什么温柔托住,灼烧的沉痛逐渐消散。
“不是让你等我吗?”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拂过,仿佛五月柔和的清风,叩击在她的命门上。
她翕合鼻尖,抽噎着,泪水涟涟:“我的身后,是皑皑白骨和无穷无尽的黑暗,我配不上你了,不,从前世到今生,从未配得过。”
他浇灭黑翳燃成的火焰:“你是我黎明前的曙光。黎明前是我,而你,是我的曙光。我们之间,从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
她伸出手,紫色的玉镯早已灰暗,一如她灰败绝望的面色:“你闻到了吗?我的手上沾染的,全都是浓重的血腥味。”
魔戾之气将她的神识鲸吞蚕食,成了一把肆意屠戮性命的刀!
他赶到时,她的身后是堆积如山的尸骨,还有看不到尽头的阴沉黑暗她疯狂的砍杀,且毫不留情!
“太子殿下,您不日将登基为帝,神界之事,交由我们处理即可。”
“我们知道您跟圣女有过一段纸上婚约,可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您无需心怀歉疚。”
“您当初为了她,已放弃仙界一次。可如今,她已非圣女,只是一个被魔戾志气掌控的不伦不类,连内心的魔障都无法扫除,如何能成为咱们的仙后?”
“您生为天下,不该被杂事所累!”
......
这件事说到底,不过都是‘前事怀恨,后事追究’罢了。
筳簿什么都没说,只付诸行动。
讹兽的敏捷避闪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将众生灵远远甩在四海之外。
漆黑的眸子掀起一股滔天巨浪,在山呼海啸之中,他来到她的身边,张开双臂,对她轻笑:“我来接你回家。”
丧失了神识的楚辞,早已认不清他是谁,丝桐古琴随着她后退两步,纤细的右手极其迅速拨弹出一节蚕弦,颤动的弧度跟随音符跳动,余音未出,便已戛然而止。
然而,古琴迸射出来的一团黑翳光泽像蚀骨灼心的毒气一般,又倒了一片人。其中一小缕裹挟着浓重的戾气,发出一声仿佛要把天地吞噬般的怒吼,朝筳簿狠厉攻去。
他神色淡漠,沉眸如雄浑的磅礴大海聚焦在一起,戾气以摧枯拉朽的势态迅猛而来,他临危不乱,甘心承受这一股极强的攻击。
咔嚓!
他的身体颤了下,右肩膀的骨头脱了臼。可脚下的步伐却是不慌不乱,目的地是她。
楚辞怔愣,突然抿嘴,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这是一抹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深意。
奚落?有之。
讥讽,有之。
不明觉厉,亦有之。
又或者还有其他,辨不清,道不明,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抹笑,再也不是从前那抹快乐无忧的轻笑。
铿!铿!
蚕弦上出现如陀螺般的高抖低动的震颤,瞬间飞沙走石,旋起一股如龙卷风似的浓沉黑雾,风云变色,幻境编织在一起,眼前的场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幻。
黑云压城,城欲摧。
楚辞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俯睨单枪匹马欲破城而入的筳簿,脱了臼的肩膀耷拉下来,被他一抽一嵌,接回去了。
她用一种仿佛俯视芸芸众生般的轻蔑眼神瞟了筳簿一眼:“你太弱了,斗不过我!”
他的身后除了漫天黄沙和即将落尽西边的斜阳,再无其他。她却不一样,振臂一呼,全是声势浩大的千军万马。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还是那句话:“我来接你回家。”
楚辞嗤笑,颠了巅手中的石头:“你知道他们喊我什么吗?不伦不类!不伦不类的生灵,不该有家!”
“不,你有家!”
他的眼神里,含着坚毅如磐石的光泽。
她纵身跳下,双足落在他跟前:“在哪里?”
“我。”
他的怀抱,一直向她敞开,“我就是你的家。”
“噗哈哈哈哈---”
楚辞狂笑不已,浑身颤动得好似被电击了般。空中投掷出两颗尖锐的石头,朝他深邃的眼瞳攻过去。
他始终不避不闪,看着她,唇角弯了弯,无惧亦无畏。
楚辞蹙拧眉头,一股陌生的暖流从胸口哗啦啦涌出来,好似山涧处温软的潺潺水流。
心跳如擂鼓。
她极其抵触这种会让她发生极大波澜的情绪。
就像是要把她从一个可以遮掩七情六欲的深渊中揪出来,曝光在随处可见的阳光中,做什么都得束手束脚。
为什么?
她非凡独特的神骨注入了至阴至暗的魔息,两者杂糅在一起。双虎争山,必有一死。如今的魔气团团聚拢在一起,呈势不可挡势态。
谁也阻止不了它挞伐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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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最后跌落在地上。
是她撤掉了术法。
“为什么不躲?”
她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怒意涛涛,“你有机会躲,为什么不躲?啊?”
又是一团浓郁的黑翳在身后汇聚。
身体忽然前倾,后脑勺落下温热的大掌,将她搂进怀中,薄唇轻启:“我怎么可能舍得对你出手?”
他捧在掌心的宝贝,怎么舍得动她半根手指头?
楚辞冷哼,用阴漠的面色伪装适才淌过心头的片刻窒息:“未战而屈人之兵,不知你的仙界众臣子,该用如何的方式来悼念你呢?即将继位的太子殿下?”
这次,她没有再手下留情。
身后万马齐喑,尖锐的蹄声踏天破地,呼啸震天。
高耸入云的城墙随幻境的消失而消失,两人的脚下,堆满层层叠叠的尸骸,而他,被她拔下的紫钗刺中胸口,磅礴的仙气在惊惧变化的场景中缓缓流散。
她设下结界,挡住汹涌攻来的千军万马。外头的人想进来救人,里头的人却丝毫不想出去。
楚辞松开手,任他如秋风落叶般坠落于地,冷冰冰一笑:“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手中,感受如何?”
筳簿面色惨白如鬼魅,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掌抵在紫钗头上,没有拔,反而用了力往里送。
刹那间,浮在唇角的笑意耷了下来,下意识阻止他:“你在做什么!”
紫钗从他的胸口嚓地一声穿过去,通体泛红,染满血淋淋的痕迹。又在下一秒,雕刻着鸢尾花的钗身浮动着一缕缕淡若无痕的薄气。
那是......仙气!
一股磅礴又雄浑的仙气!
是他的!
这枚紫钗不仅染了他的血色,还有他的仙息。
杂糅着血色与仙雾的紫钗,绕着他的四周飞身旋转,干裂的唇角动了动,轻吐一个音:“去......”
不知为何,她对紫钗陡然生出一抹惊人的恐惧,接连后退,下意识想要避开它。
可紫钗却像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鸢尾花,竭力追击着她,还不忘在空中描摹出鸢尾花的图案。
呼出的气息钝重沉痛,像是有锥子在深深敲打她的脑袋。脚下一崴,整个人跌落在地。
紫钗趁机晃到她的眼前,钗尖锐利,泛着清幽明亮的紫色光泽,空中落下第一笔,灵活旋身,好似在跳一支温柔曼妙的舞蹈。最后一笔落下,紫钗把凝聚在上头的薄光虚泽拽到她的面前,钗头轻撞了下她光洁的额际,风声涛涛,薄光虚泽瞬间涌进她的体内,穿过扭曲大半的神骨,还有凝成固体的血液,罩住楚辞被黑翳魔戾强控的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股不安的情绪翻腾涌上来。想回头找他,可她已经无法动弹。
熟悉的脚步声靠过来,踉跄却坚毅。
高大的长躯罩住她,混杂着血腥气息的大掌盖住她的眼睛,像安抚孩子般对她轻声低喃,哄着:“辞儿你乖,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一切就都解决了。”
“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啊---”
他没说话,静静抱住她。脸埋在她的脖子上,深深汲取属于她的馨香,仿佛要烙印在记忆深处。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把她身上的魔戾转移到自己身上,以烈火焚己身。
桎梏体内的枷锁被切断,从她的体内进入了他的。她的身体越来越轻,神识逐渐明晰,她没绷住,失声痛哭:“筳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