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日,柳清欢常被恶梦惊醒,梅萧闲想办法为她做了个枕头,填充些茉莉,玫瑰干花安神养眠,效果甚微。
这日,柳老夫人进山还愿,梅萧闲欲带柳清欢一同前往,求神问卜,驱走惊梦的梦魇。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穿过热热闹闹的大街,驶出宁城,沿着一片种满了梧桐的小路,来到寒山脚下。
寒山寺,位处寒山最深处,群山环绕,每日晨起日落,山中悠悠扬扬飘荡下渺远的钟声,空旷清远,好似来自天外。
下了马车,藤条椅的轿夫早早等候在那里,三个藤椅将她们送到山顶,一路上行人稀少,依稀望见树枝间掠过几只精灵的身影,那是可爱的大尾巴松鼠。
杂糅着枝叶,花草,泥土的芬芳的空气顺着鼻腔滑入体内,爽神醒脑,疲惫一消而散,身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宝刹古老,庄严,规模不大,却生出一阵难以侵犯的神圣。
门前两颗合抱粗的银杏树,不知矗立在那里多少年月,树干上刻满沧桑的痕迹,叶子碧绿,好似一把把小巧的扇面,又似一只只招摇的小手,和着风的节拍,冲着她们晃动。
大理石的石阶被青苔遮盖了昔日的容貌,一条条裂痕和斑驳,尽诉着它的悠久。
在这座悠闲出尘的寺院里,安静是必须,你很少能看到,它如旁的寺里被赶来上香的人挤满的情况。
它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充满了睿智,恬淡安然,来着不迎,去着不留,一切都随缘,从不过分刻求什么。
一行人步上石阶,进入大殿。
殿内供奉着佛祖释迦摩尼,还有一众菩萨,个个宝相庄严。身披袈裟,手拿禅杖的主持亲自领老夫人参拜,柳清欢跟在母亲的后面,也一一参拜。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乍一看金刚凶神恶煞,柳清欢怔了一怔,她今日才见到菩萨的另一面,原来不总是以慈眉善目对世人,也有另一面。
那高高举起的神鞭,是要打尽时间一切该打之人么?
檀香幽幽,沁人心脾,嗅起来倒比那干花干草的枕头要怡人的多,无怪乎老夫人每日都要焚香一柱。
参拜后,梅萧闲向主持求了一个平安符,驱邪辟凶。将平安符小心折好,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素面香囊里,交给柳清欢佩戴在身上。
“主持开了光,戴着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她如是说。
柳清欢接过放入怀里,她并不太相信一张小小的符纸就有那么大的威力,但是戴着总没有坏处就是了。
上完香,还愿,老夫人捐了比往常多一倍的香油钱。
午时,庙里开斋饭,主持留她们用斋,老夫人大为高兴,和尚吃的东西都很清淡,见惯了珍馐美味,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柳清欢早早用完斋饭,提出要出去走一走,老夫人只让她在附近转一转就回,不可随意乱跑,不要冲撞了佛祖。
院子里有一株树干是外面合在一起粗细的银杏树,叶子却稀疏得还没有一株多,树下一个小和尚扫地。
那和尚看上去比柳清欢还要小一点,双手抱着一根比他高太多的竹子扫帚,吃力地扫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秋天,没到银杏落叶的季节,可叶子还是纷纷扬扬,雨点一般飘落。一地的叶子里,青葱欲滴的不在少数,叶子的根部和树枝相连的地方却泛着微微的黄意,还缺着一个个小口子,显而易见,这叶子不是正常落下来的。
柳清欢看着他将那地扫的干净的能照出影子来,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觉得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地已经很干净了,你为什么还要扫?”
小和尚闻言停下了动作,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银杏树,闷闷的说了一句,“主持让我扫地,没说什么时候不要扫。”
柳清欢觉到趣味了,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们主持为什么非要你扫地,难道叫你一直扫下去,连午饭都不用吃了么?”
“小僧法号不惑。”小和尚低头行了个合十礼,“小施主,后院不是外客常来的地方,还请小施主速速离去的好。”
柳清欢有学有样的也回了一礼,笑道:“你们家主持请我们吃斋,我不算乱闯。小和尚,我问你,你为什么叫不惑?”
“哦,那施主请自便吧。”
不惑小和尚不再理会她,低下去复又一遍一遍的开始扫地,他扫地的姿态认真,甚至还带了一丝虔诚,好似所做的不仅仅是扫地那么简单,而是在做一门功课,要一丝不苟的完成。
柳清欢看着他扫,看的有点无聊,而她又没什么地方可去,老夫人还要和主持讨论讨论佛经典故,她也不能提早离开,闷的无事,仅看见他一个年级相仿的,只好找他说说话了。
“小和尚,你扫地扫了多久了?”柳清欢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歪着脑袋,托着下巴问他。
“七年了。”小和尚淡淡地答。
柳清欢颇为吃惊,“这么久?你看上去也没多大啊?你几岁当地和尚,还是说你一直都在寺院里长大的么?”
“小僧六岁入山门。”
“哦,那你一定有名字了,不是什么法号,你叫什么?”
“小僧的名字已经告诉施主了,不惑。”
“不是这个,而是你以前的名字,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叫什么?”
小和尚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小僧的家就在寒山寺,以前的事情不大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叫不惑。”
柳清欢终于听懂了,他很有可能是一个孤儿,被这里的某个和尚带了回来,于是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小沙弥,难怪他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或许是年纪还太小的缘故么。
没料到他的身世可怜,柳清欢的眼神里染上几分同情,忽而又觉得根本没那个必要,因为看着这个小和尚丝毫没有为这种事情困扰的痕迹。
既然不记得,也就不存在执念,不失为一种解脱吧。
柳清欢释然,转了转眼珠子,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叫不惑啊?”
“主持师傅希望小僧能做到不惑,故而取了此名。”
柳清欢这才发现小和尚的声音有些闷,不知是害羞腼腆,还是感冒不适的缘故。但看他面上一派不符合年纪的沉稳老成,下意识排出了害羞的预测。
佛院居然有如此大的能力,让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能做到如此超脱,看淡一切的能力么,那她为什么做不到呢?
柳清欢不由得对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小沙弥肃然起敬,沉默了半天,静静地待在那里,想着自己的事情,沉浸入那个荒诞诡谲的世界里。
小和尚也不理会她,见她突然安静下来也不打扰,只安分地扫着自己的地,做着自己的功课,周边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到他,扰乱他的步伐动作。
柳清欢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不惑是什么?”
小和尚答:“不惑即看淡,看淡了一切,自然不能困惑本心。”
“看淡?”
“正是。”
柳清欢默了默,发问道:“不惑小师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一直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想忘又忘不掉,耿耿铭记在心的人或事物?”
小和尚低声道:“没有,小僧看到的东西目前不能让心困惑,主持师傅说过,万事皆空,世人受困的不是眼里所见,而是心里所见。只要你的心不能迷惑住你的眼睛,自然就能做到不惑于心,不惑一切了。”
“或许是你还没有遇到能困惑你的东西。”柳清欢却这么说。
不惑也不反驳,淡淡道:“或许是吧。施主既有此问,莫不是被什么困扰着么?”
“没有。”柳清欢第一反应是反驳,否认的话脱口而出,而不惑听后也没有疑问,更没有追问,只是安安静静的扫着自己的地,空气再一次宁静下来。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没有不能解开的迷雾笼罩住她,她也不必出现在这里,更不必遭受这么多天的烦扰。
柳清欢干咳一声,说道:“不惑小师傅,如果,如果我被什么事情困扰到了,该怎么办才好,怎么才能走出来困境呢?”
小和尚说:“世上没有真正的困境,如果真说要有,不过多为世人画心为牢罢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柳清欢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居然被他讽刺了。
但是小和尚本意可能不是要讽刺她,停下了动作,下一句解释道:“主持师傅说过,我们生活在世,弹指百年,何其短暂,实在没有那么多必要自寻烦恼。不惑个人认为,所有的疑惑都是不必要的,因为你忧心的事情都是未来可能发生,但只有过好了今天,才可能有明天。”
“只有过好了今天,才可能有明天?”柳清欢愣愣的重复了一句。
“是的。小施主,今天的事情未必都是不可解的,而过往的事情已经过去,你实在不必用过往和未来烦扰今天。”
小和尚静静地立于树下,他的面容恬淡闲适,好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那般的超然物外,僧衣素雅整洁的,不染一丝的尘埃,平生出一种难言的气质。
这一刻,柳清欢无端的想到有朝一日他身披袈裟,立于伽蓝殿前,低眉的菩萨也是这幅模样吧,满怀慈悲,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