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芭蕉冉冉。碧水亭榭,秋千架下,柳清欢大梦方醒,梦中余生种种,回想起便手足冰凉,肝胆剧裂,恨不能立即死去。
但幸好,只是梦而已。
可那梦境如此清晰,宛如亲身经历。
从十七岁出嫁,到十岁八身死,期间不足两年,世家百味心酸,千种辛苦,万种苦涩,她一一品尝,和泪吞下,那洒下的血泪足以将十里明湖填满。
一切都从出嫁开始。
梦里,铺天盖地的红色,寓意喜庆,却红的不甚热烈。她看的恍惚,看的惶恐,甚至还有一点伤心,就是没有半分喜悦。
此非正红,因她是以妾位嫁入绍家,况此前已有八房姨娘,对于这一桩亲事,绍家和柳家根本不需要过多重视。
那个即将迎娶她的男人,他们素昧平生,却要相伴余生,此后,她便生是绍家的人,死也是绍家的鬼。
她的娘亲日夜期盼了解向平之愿,如今大局已定,木已成舟,一切有了定数,此愿亦非她所求,女儿终步了她的后尘。
娘亲是妾,女儿同是。
四姨娘不受宠,一宵雨露,因有了她才扭转身份,从主母跟前伺候的婢女,攀上姨娘的枝头,喜忧参半。
无端端多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况这根碍眼的钉子还是自己屋里出去的,又多了一层背叛,吃里扒外的罪名,主母自无法待见。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呱呱落地的是女非男,爹的失望写了满脸,他已有六个女儿,算上这个,是第七个,男儿竟没有半个。
膝下无子,倍感荒凉,儿子的好处,是再多的女儿也无法带来的。
对于梅萧闲和柳清欢,柳老爷并不上心,因为四姨娘非绝色,相貌平庸无奇,那一夜不过借了酒兴的功劳,放在往日里,未必能看入爹的眼里。
柳清欢的名字,是她娘亲取的,名从“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与其母的名字来源同一篇词阙。
柳老爷不大屑为一个小妾生得丫头片子费那么多心思,况且他的女儿实在够多了。
四姨娘曾经乃是大家千金,书香门第,闺名取自词句:“谁种萧萧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名字清雅,人也清雅,只是俗世中人偏重皮囊,轻看内在。
只因家道中落,日益弥艰,兼之年逢饥荒,背井离乡,逃难到宁城,途中与亲人失散,孑然一身,饿晕在街头,万幸被上香归来,好心的柳家老太太看见,灌了一碗清粥救命,后见她进退知礼,谈吐不凡,又认识几个字,便慈悲留下。
老太太本想留她给独子做个通房,好收一收儿子的玩心,但渔色多年,偏爱美人的爹,哪里看得上姿色平平的小丫头,做个丫鬟就是了。
那时,他们一定料不到,预定被推翻的计划,几年后阴差阳错还是成了,幸事还是不幸,她的娘亲也没办法一句话说清楚了。
安安静静上了花轿,花轿一颠一颠,颠掉柳清欢眼中的泪珠。自古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半点不由得她做主。
若,若心中无人倒也罢了,偏生她不是,自前年庙会偶然一睹林公子,那番谈吐见识,纵她一介女流也听的心生敬佩,那人的样貌便刻在心上。
且喜同年花灯会重逢,一眼认出了她与六姐姐茹宝,攀谈几句,柳清欢更钦慕他的才华,几番交谈,大有知己意思。
事后归家,念念不忘,偷偷地,暗中打听来名字,牢牢记在心尖,悄悄藏住,只敢在无人的时候回味咀嚼。
今日过后,再多的纷乱杂思,都不能再有了。
到底有缘无分,枉费工夫。
喜婆扶她下花轿,偏门入府,有一只手牵住了他,很大,很暖,握着她的手很用力,令手骨隐隐作痛。
起先她还以为是新郎的在意,后来方知那是根本不在意,还有些不耐烦的表态。
他的夫君匆匆忙忙行完礼,拖着她往房里一丢,扭头对赶来的喜婆不耐烦地嚷道:“哪那么多琐事,随随便便送到我家不就完了,她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小妾,你那么大张旗鼓做什么?算了,爷忙得很,花娘还在等我呢,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一句心凉,再听心死。
柳清欢苦笑。
一字不假,一字不真。
耳畔传来门板与门框的撞击声,击碎她的尊严,低头泪盈盈,不用揭开盖头也能预想到屋子里的丫鬟和喜婆如何看待她,必是同情,幸灾乐祸,还有鄙夷。
挥挥手,让她们都离开吧,也没什么必要再留下来了。
脚步声离场,抬手扯掉喜帕,捏着喜帕的手指发白,大块大块深红洇开帕子。她的夫君连盖头都不愿意揭,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屑看,可见她多不讨他喜欢,可见他有多么不中意这个新妾。
出嫁之前,老太太找娘亲商谈她的婚事,言语隐隐透露一点消息,柳家在生意上遇到点不顺,想与绍家联姻,那人选,便是柳清欢。
娘亲无法反驳老太太的意思,只能含泪安排女儿出嫁。
良宵独坐不解语,花烛空燃到天明。
绍家新娶的第九房姨娘大少爷并不喜欢的消息一早上传遍,举府皆知。
第二日一早拜见大太太,少夫人,并一众姨娘,少不得奚落几句。平日彼此勾心斗角惯了,一个个都和乌眼鸡似的,看谁都像是在挑衅。
柳清欢无意卷入纷争,若是她知晓后面要发生的事情,平平淡淡了解残生,一辈子不引起绍祖文的注意才是她的幸运。
可她是不幸。
没过一段时间,绍祖文就厌倦了七姨娘——花娘,好似突然想起了她,开始光顾她的院子,柳清欢即使心底再不愿意,面上也不能表现半分出来。
不成想,绍祖文总嫌与她巫山云雨不够尽兴,不知从何处寻来些可怕的助兴手段,一一实验,见她抗争,反而兴趣大增。手段一日比一日厉害,暴虐的本性渐渐露出了獠牙。
房第之事,细节之余,不足为外人道也,柳清欢有苦难言。
三月后,查出她有了身孕,查出的时候竟是差点小产的危机,好不容易捱到生产,竟产下一具死婴来!
小月调养不足,加之心如死灰,郁郁寡欢,出月后添了下红之症,绍祖文不再迷恋她,却也不肯放过她,换了一种残暴的手段折磨。
只要一有不顺心的,柳清欢便是他的出气筒,下手从来不掂量轻重,重重的拳脚施加到她身上,日渐瘦骨如柴,面色如土,身体虚弱到极点。
七姨娘突然就没了。
眼睁睁的看着花娘入殓,厚厚的白粉遮不住层叠的伤痕,盖棺的那一刻,柳清欢突然觉得,死的不是花娘,而是她。
那棺材里的女人身体,和她没什么两样,都是破败不堪,败絮一般。
可笑绍家的诸多姨娘还并不十分清楚,让她们眼红的宠爱,竟是一道催命符,现在花娘死了,很快就到她了。
绍祖文的掩饰工作做的很好,他的怪癖除了特定的发泄对象外,旁人不得而知,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伤都在暗处。
即便偶尔伤到了脸,脖子,柳清欢也只能寻个蹩脚的由头遮掩过去,她不在意会不会有人信,因为不管信与不信,都只能徒增笑柄罢了。
杀死她的不是绍祖文的拳头,不是姨娘们暗地里的手脚绊子,而是一个轻飘飘的消息,压到她的心头,重若千斤。
绍祖文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姐姐,终于要嫁人了,老子原本看上的是她,没想到嫁过来的是你,不过是谁都无所谓了,老子已经对她没兴趣了,她娇生惯养,那有你经玩,是不是?
绍祖文说,你肯定猜到她是谁了,不错,就是柳家六小姐,叫什么茹宝吧?啧,生得是不错,可惜只有一张脸可取。你们好像关系不错啊?
柳清欢眼皮动了动,没有睁开,她正被像个螃蟹一样束缚住,一道道绳索勒去了她半条命,呼吸都困难,哪里有心思听见他说什么。
不过茹宝这个名字传入耳中,还是让她清醒了一点,在柳家,她和茹宝就是白云和污泥命运的鲜明对比。
茹宝是柳太太的掌上明珠,柳老爷重男轻女人尽皆知,唯独对茹宝是个例外,因为她娘亲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回来的正房夫人,白家嫡长女。
宁城,不管在哪个方面,白家都要稳压柳家一头,娶了这么个夫人,柳家生意蒸蒸日上,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柳老爷对正房夫人就算没有多少真情实意,碍于她的背景也要礼让三分。遑论二人感情还不错,虽做不到琴瑟和鸣,倒也相敬如宾,连带着她生得女儿在心底也多了份量。
柳茹宝没有因为出生比她好,待遇比她高,宠爱比她多,就和旁人一样看不起她,将她踩入泥巴里。
正相反,茹宝待她不错,免不了有些娇惯大小姐的脾气,却从来没有对她乱发,见到下人欺辱她和娘亲,还会站出来保护她们,惩罚欺主的恶奴。
对此柳夫人很看不过眼,她可没那么多好心分给抢她丈夫的女人,当然,这个女人的威胁可以忽略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