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嬉子湖位于桐城东南部,因沿湖儿童常嬉戏于湖中而得名”,我家乡的人这么介绍着嬉子湖。
我的童年却没有享受到这份野趣,因为我所在的村庄离嬉子湖边有15公里。而且,那时候的嬉子湖还是藏在草泽中的一颗明珠,远没有现在“国家4A级景区”的名气,所以,我也就没有了跑15公里的路去嬉子湖里嬉戏的动力。
记忆中第一次与嬉子湖相遇,是个晚上。那年我五六岁吧。那时,舅爹爹的船队停靠在嬉子湖装粮食,装满粮食后从嬉子湖出发,再经过12公里的长河,船队就进入长江了。舅爹爹常年在水上漂,还没有见过我的模样呢,而他白天又要忙着装货,实在没有时间,便托人捎话来,嘱咐父亲晚上领着我到他的船上一见。
到了湖边的时候,湖上的月早就升起来了。舅爹爹的船队,并排靠在一起。几盏渔火亮在船上,倒影闪烁在水里,让我疑心是来到了仙境里。父亲牵着我的手,上了跳板,在船和船之间穿行。船头木板上新刷的桐油味道,以及甜美的湖水中夹杂的一点浅浅的鱼腥味,让我至今回味绵长。那晚,湖上的月亮像新雨后的一样澄明、皎洁,月光照在水面上,似乎有无数只流萤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往前飘荡……一直飘进我童年的梦里了。
在我们桐城,“舅爹爹”一词是奶奶娘家兄弟的称呼。我奶奶的娘家兄弟都是船员。我们家乡的人又把船员统称为“跑船的”,不管他是船长、大副,还是普通的水手。小时候,听奶奶说我的父亲也差一点儿成了“跑船的”,可是我父亲差不多算是独子,将来要做家里的顶梁柱。爷爷说,“行船跑马三分命”,我爷爷舍不得让父亲去跑船呢。
小时候,我却对跑船人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总觉得他们走南闯北,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是“喝江水,讲海话”的人。
我年龄稍长时,我的大姐出嫁了。说来也巧,大姐嫁到的地方叫“鲟鱼”,就是嬉子湖水过12里长河,流入长江的入口处。当年,大姐的家距长江江堤不过100米远,而且我的大姐夫也是一名“跑船的”。
大姐夫健谈,每次一来我家,喜欢把他跑船的见闻讲给我父亲听,我当然也很喜欢听了。大姐夫的船队常跑常州和镇江。所以,我在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了常州有个红梅公园,还有个瞿秋白纪念馆。镇江有“三怪”——香醋摆不坏、肴肉不当菜、面锅里面煮锅盖。
大姐出嫁后,我有更多的机会亲近嬉子湖了。去大姐家,要乘一条往返的“机班船”。这条“机班船”跟我后来在大连海滨所见的小型游艇类似,但行走的速度极慢,十几公里的水程,它要行驶将近两个小时。
暑假,我从嬉子湖出发,坐上这条“机班船”。我喜欢站在船头,看湖上的景色。船沿着湖边走,湖边的青山都不高,山上生长着竹子、松树、枫树……青绿绿的一片,间或露出一块、两块山岩,或类绵羊,或类水牛,或类顽猴……都极为俊俏。
船在湖中走,若没有柴油机的轰鸣声,就像一只随着流水缓缓行走的木排。青山倒映在湖中,澄澈的湖水也成青绿的了。在满眼青绿的背景下,船上柴油机的轰鸣声,不时惊起在不远处沙洲上憩息的白鹭,“惊起却回头”。有调皮的鱼儿跟着船赛跑,而野鸭呢,成双成对地在湖中游来游去。真是“沙鸥翔集,锦鳞游泳”,让那时候的我愈加感到这就是仙境了。
有一年暑假,从嬉子湖出发,我还跟着大姐夫的船,在长江上生活了七日。我的父亲是一名饱读诗书的乡村文人,他虽然没有离开过家乡,可他从书本上熟知了长江沿线许多风物掌故。父亲也希望有机会像嬉子湖的水一样,流过长河,流到长江的沿线去看一看。可家中农活忙、琐事多,他一直没有寻觅到合适的机会,这样的心愿在父亲的心底惦记着呢。所以,我在研究生毕业前夕,对他说起打算去南京或苏州工作的话,他听后,感到非常高兴。
那年春天,我硕士毕业在即,父亲却卧床不起了。父亲患的是晚期肾癌。全家的人都向他瞒住了病情,他也以为自己只是得了中风的毛病。与此同时,我们用中医药调理着父亲的身体,期盼着能够出现奇迹。父亲病重期间,我安慰他,等他病养好了,我的工作也定下来了,就把他接到南京去。父亲老了,也该享受生活了。到了那一天,我们从嬉子湖出发,过12里的长河就到长江了,江水往东走,经过马鞍山的采石矶,就到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病中的父亲听我说完,黯淡的眼里现出熠熠的光,可他等不到我毕业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也离开了家乡,住进合肥我弟弟家。可是我的老家还有亲友呢,嬉子湖边还住着我的表叔一家呢。
今年春节回老家探亲。表叔知道我是个爱湖的人,我一到他家,就把我领到嬉子湖边。嬉子湖春来早,漫步湖边,湖边的小草已经迫不及待地绿起来了,颇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趣。放眼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湖水轻轻地荡漾着,像一匹无边的丝绸。
湖的那边,一抹黛青色的地方,是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的故乡。当年的她也必定是从嬉子湖出发的,然后把黄梅戏这个地方小戏带进了艺术殿堂。
悠悠嬉子湖的水啊,孕育了一方人杰地灵。有多少嬉子湖的儿女,长大后,随着嬉子湖的水,来到了长江,来到了长江沿岸。而他们也多凭着勤劳、纯朴、善良的品格,在长江沿岸生根,闯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譬如说,江苏雨润集团的祝义才,有多少南京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呢?可又有多少南京人知道他是从嬉子湖畔出发的呢?
在嬉子湖畔徘徊,我的表叔还告诉我,嬉子湖白天的景色是美的,可夜晚的嬉子湖也别有一番风韵:晚凉风静,仅凭湖上几盏忽隐忽现的渔灯,都能让从都市风尘仆仆过来的人有一种脱离尘世喧嚣的感觉。
听着表叔的描述,我一下子想起童年时的那个月夜。恍惚之间,我仿佛看到了有谁不经意地拨动了木浆,发出了“欸乃”的一声。表叔不会知道,那一刻,我想象中的“欸乃”一声,拨动的不是湖水,是我的心哪。而微风正把湖水的气息带过来,有甘蔗香甜的芬芳,还有丝丝水草的腥味,久久地在我的心头弥漫。
今夜,宁静的月光从我的窗前透过来,让我思念起家乡的嬉子湖了。我忽然想,那些曾经随着嬉子湖的水,流到长江沿岸的游子们,今夜,会不会也有人像我一样想起了嬉子湖上的月呢?这月光随着湖水,“滟滟随波千万里”。若是你们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你们可以漫步到江边,掬起嬉子湖流来的月波啊。
可我的父亲呢?我的童年呢?我童年的故事呢?我该上哪儿去寻找你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