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中一如既往的黑暗,偶尔闪现的金黄光芒提醒着黑暗不是小屋的主宰和唯一。
“大人,您还没考虑好吗?”
甜得发腻的声音陡然刺破寂静,回答她的却仍是寂静,好像她正对黑暗的虚无说话。
“我不是说过要给翔儿一个月的时间吗?现在才过去十天,你就三番五次地说他做不到。你就这么着急吗?”
沙哑低沉的声音透着质疑,透着不耐烦,是虚无对甜腻声音的回复。小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喵——喵喵,金黄光芒闪过,一团矫健的黑影跳进虚无。
“我不是警告过你,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在我面前显化人形吗?”暴躁的声音中隐藏着粗重的喘息声,木头和石头摩擦的吱吱声是那么尖锐,那么刺耳。“马上从我身上滚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咯咯,这句话您都说了多少遍了,为何只说不做?我巴不得您对我不客气呢,咯咯咯……”砰的一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了地面上。“啊——啊,求大人住手,我再也不敢违抗您的命令了,啊——啊……”
轻微而痛苦的呻吟回荡在黑暗中,继而转为凄凄楚楚的啜泣。吱——吱,拖拉椅子的声音暂时占了上风,盖住了略不可闻的哭泣声。
“你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愤怒消失了,语气和缓了许多。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老人扔给地上的女子一枚药丸。“这枚药丸能让你在十天内复原如初。这期间你就不要再去监视翔儿了,老老实实地养伤吧。”
“你既狠心伤我,却又为何怜我,救我?”幽怨婉转的声音倾诉着心中的苦楚。
老人沉默半晌,再开口时仿若又衰老了几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清楚啊。”
不顾身体的疼痛,地上的女子挺直了身子。“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苦着自己,苦着我?”
“难道你不知道原因吗?”一向冷漠的老人竟有些激动,他的声音中透着莫名的痛苦。
女子笔直的身子颓然倒向黑暗,“原来这么多年来,你始终未曾真的信任过我,始终在提防着我。我一心一意为你,又怎会害你?”
“唉,或许你不想害我,但只要我们结合在一起,你就会害了我。你不清楚吗?”
“那都是传说,都是谣言。你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是一个具备大智慧的人,怎么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呵呵,知道的越多就觉得自己越无知,做起事来就越谨慎。况且人越老就越怕死,尤其害怕稀里糊涂地死掉。如果你真心为我,就不要再试探我,那只会增加我对死亡的恐惧。为了继续活下去,说不得要将恐惧连根拔起。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女子迟迟未作答。过了片刻,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回去安心养伤吧。十天之后再来见我,我有事情要你去办。”
喵——喵——喵,尖利而哀怨的叫声响起,坐在地上的女子不见了,一只黑猫融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小屋。
一心一意为我,不会害我?哼,如果你我出身相同,我大概会信你。女人啊,总以为眼泪能融化所有男人的心肠,可如果这个男人心里只有自己,任你哭瞎了眼睛怕是也会无动于衷。不过若是你于他有什么价值,或许他会惺惺作态地演一场自以为多情的戏。虽然虚伪浮夸,但因此上当的女人却比比皆是。
或许坐的时间太久,有些累了,老人身体后仰,头枕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然而仅仅过了十几个呼吸,老人重新坐起来,伸手拉了一下垂在桌子旁边的一根绳子。他的手刚松开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绳子,小屋中已多了一道人影。
“大人,您有何吩咐?”
“去把大公子叫来。”
“是。”
话音刚落,影子便消失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似的。自影子走后,老人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影子站立的地方,直到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小屋的沉寂。
“进来。”
男子对着黑暗躬身行礼,语气异常恭敬。“孩儿拜见父亲。”
“嗯,起身吧。”老人跟儿子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冷漠,仿佛他们根本就是父子。“翔儿最近跟随苍氏兄弟修习武技进行的如何了?”
对于老人知道翔儿跟着苍江、苍海修习武技,男子并不觉得意外,若是他不知道,反倒不妙了。男子直起腰,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据他们兄弟二人所言,翔儿一改前番的恶习,虚心接受教导,刻苦修习武技,仅十天的功夫,武技便已取得了十足的进步。而且金叔,不,金宏亲自督促翔儿晚上读书。据他所说,纵使白天练习武技再累,翔儿也会咬着牙读书到深夜。金宏直言,倘若翔儿能够按照这种势头一直坚持下去,必能成为父亲的左膀右臂,得力助手”
“哼,据他们兄弟二人所言,据他说,关于翔儿的一切事情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你可曾亲自去看过翔儿,检查一下真相?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忘了管瞳的带给你的教训了吗?”
“父亲,苍氏兄弟对家族,对父亲,对孩儿忠心耿耿,岂是管瞳所能比的?金宏就更不用提了,他对孩儿的照顾和关爱甚至超过了……”
情急之下,男子不仅第一次反驳了父亲,更是差点儿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当他意识到自己打算说什么的时候,冷汗瞬间爬满了他的脊背。
“为何突然停下来?你是不是想说金宏对你的照顾和关爱超过了为父?”
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石上,惶恐不安地说道:“孩儿不是这个意思。孩儿想说,想说……”
老人粗鲁地打断了他。“虽有些无礼,但确是事实,你就不用绞尽脑汁找借口了,为父并不是因这句话斥责你。”老人顿了一下,语调缓和下来。“站起来,别总是犯了错误就忙不迭地跪下。若是下跪能让你不犯错误,那你就天天跪着,永远不要站起来。”
男子感到意外。从前只要他犯了错误或做错了事,离开这间压抑沉闷的小黑屋之前,父亲一次都没有说过让他起来。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常伴随父亲左右的那只黑猫去了哪里?通常只要自己跪下,它总是幸灾乐祸地叫上两声。
“怎么,你还不打算起来了?”
“孩儿……孩儿只是……只是……”胡乱猜疑的男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
“起来,或者一直跪到明天天亮。”
这里有白天和夜晚吗?男子心中嘀咕着,嘴上却连忙感谢父亲的大度和宽容。“孩儿多谢父亲。”他从地上爬起来,目光偷偷地四处游荡,那只黑猫果然不在。
“你在找什么?”
老人的声音平淡无奇,但在男子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父亲是怎么发现我四处张望的?他哆嗦了一下缩回了脖子。“没,没找什么。”
“我在这里待得时间远超你的想象,早就习惯了黑暗,白天和黑夜于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老人这句话在男子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比眼前的黑暗还要黑的阴影。这岂不是说自己的一举一动,蹙眉撇嘴都被父亲瞧得清清楚楚?他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父子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个陷入沉思,一个满腹狐疑——全都沉默不语,全都臣服于无尽的黑暗中。男子怀疑父亲是不是睡着了,却不敢看上一眼,唯恐父亲正在盯着自己看。时间畏惧于黑暗的凶威,悄然隐去了身形。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让男子的眼皮动了一下,原来父亲并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