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闹够了没有?”贾方极力摆出一副威严的神情,内心却被甜蜜的亲情所填满。若是每天都像此刻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该多好。“贾乐,我在跟你哥哥商量正事儿,你起什么哄,凑什么热闹?”
听到父亲的第一声呼喝,贾文就已站了起来。而贾方指名道姓地斥责贾乐时,他正抖着一身肥肉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贾乐若有其事地拍了拍并没有多少灰尘的衣服,朝贾方撇了撇嘴。“父亲,你就是偏心。哥哥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都是好的,我做什么却是错的。”他走到贾文身边,一只手搭在哥哥肩上,略显浮夸。“如今你心里只想着赶紧为哥哥寻一门亲事,为他讨个媳妇儿,怎么就没想到我也是个大人了,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了呢?唉,苍天待我何其不公啊……”
贾文一把推开贾乐的白花花,肉嘟嘟宛如新鲜豆腐的手掌——倒不是嫌弃油渍污了衣服,而是他实在承受不住那只手的重量。“小乐,你倒是没有白吃那么多油滋滋的猪蹄,猪头,鸡爪和鸭舌——满嘴的油腔滑调。”
“哥,你骂我白吃。”贾乐的肥手又搭上了哥哥的肩头,颤悠不停的脸上堆满了戏谑的笑容。“你才是白痴呢。”
“贾乐,你有完没完?!还不赶快把手从文儿的肩膀上拿下来。”
“哎呦,哎呦……”贾乐伸手捂住浑圆一体的下巴,哼哼唧唧的一副痛苦之色。
“小乐,你怎么了?”贾文勉力搀住贾乐的一只胳膊,唯恐他摔倒在地。贾方双手抓住椅子的把手,身体前倾,面现忧色,却没开口。
“醋吃得太多了,牙齿都要酸掉了。”贾乐歪着头,挡住父亲的视线,朝贾文挤了下眼睛。
贾文松了口气,笑着捶了一下弟弟宽厚却不结实的肩膀。“小时候没见你这么淘气,大了反而越发不可收拾了。”
“哥,这点儿你得跟我好好学学。别看我这身体一天天长大,但我的心却越活越年轻,永远保持在八九岁。再瞅瞅你,还不满三十岁呢,却像个老头似的。”贾乐骤然收起笑容,一把将贾文搂进怀中,声调竟有些哽咽,悄声说道:“哥,我知道你跟外面那些欺世盗名的人不一样。你所思所想的只有人族的自由,但你看看而今乌烟瘴气的人族,他们真值得你这么做吗?哥,累了就休息休息吧,别苦了自己。”
贾文愣住了,这是自己熟悉的弟弟吗?是啊,自从踏上这条路,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跟小乐一起玩耍,一起胡闹了。不知不觉中小乐已长大了,在臃肿的身体里隐藏着一颗聪慧善良的心。一时间亲情的温暖,弟弟长大的感慨堵塞了贾文的喉咙,鼻子发酸,嘴不能言。
“咳咳,小乐,你再不松手我就要窒息而死了。”贾文轻轻拍了下弟弟柔软舒适的后背,“小乐,我记下了。若是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一定会放手的。”
贾文听到弟弟吸了吸鼻子,围裹在身上的温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自己。兄弟二人彻底分开的刹那,贾乐又听见贾文仿若呓语的声音:“哥,小心刘老头那个糟老头,我觉得这次他没安什么好心。”
只有这次吗,贾文可不这么觉得。他想再跟弟弟说几句话,贾乐却不给他机会。贾乐转身,留给贾文一座小山似的背影,他反手朝哥哥挥挥手,“哥,我又饿了,去吃好吃的了。你要是想我了,欢迎随时来看我。”
望着贾乐有些落寞寂寥的身影,贾文心中颇不是滋味,自己几何时想起过还有一个弟弟?暗暗叹了一口气,贾乐勉强压下心中此起彼伏的万千思绪,他感到昏昏欲睡。
“文儿,别理贾乐。他一天天除了吃就是到处乱逛,疯疯癫癫的没有一点儿正形,跟你这个做哥哥的差远了。”贾方冲着小儿子的背影嗔了一眼,对他整天游手好闲颇为不满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或许众人眼中的小乐并不是真实的小乐。”仅凭弟弟劝慰自己的话,贾文就知道他远比表现出来的优秀。
“无论假的也好,真的也罢,总之都不如刘大夫说得那门亲事重要。自打让你成亲的念头兴起后,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梦到你娶了个漂亮贤惠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哈哈……”贾方靠到椅背上,轻抚颌下几根惨淡的胡须,脸上洋溢着沉醉的笑容。
贾文皱了皱眉头,说出了心中的忧虑——也是贾乐所担心的。“父亲,刘大夫为人悭吝刻薄,贪财好色。这次却一反常态,这般热心于孩儿的婚事,孩儿怀疑他另有所图。”
贾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文儿,你说的这些为父都已仔细考虑过了。起初为父也不信任这个老东西,但转念一想,你娶得又不是他,有什么可顾虑的?”他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嘴角掀起嘲弄的弧度,冷哼一声。“嘿嘿,即使他肚子里有什么花花肠子,想耍什么花招,我们父子又岂会惧他?!”
“父亲可曾想过若是这名女子是他刻意安排在孩儿身边的,那又该如何?”
“哈哈……文儿,你对男女间的关系果然一窍不通。”贾方的身子猛然前倾,神秘兮兮地说道:“常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我儿还是畅游大海的蛟龙,咆哮山林的猛虎,翱翔天空的雄鹰,天地间有什么女子能抗拒你的魅力?纵使老东西费尽心思在那名女子身上做手脚,为父相信不消十天半个月,她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到那时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鬼蜮伎俩全都见鬼去吧。哈哈……”
贾文看了看志得意满的父亲,知道眼前的路走不通了,他只好再换一条路。“父亲,实话跟您说吧,孩儿耻于与刘大夫这种人为伍。”
“咳——咳咳……”
贾方咳弯了腰,脸涨得通红,然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怒意。贾文慌忙跨到父亲身边,一边轻抚他的后背,一边表达自己的歉疚,“父亲,您还好吗?孩儿不孝,惹您生气了。”
贾方直起身,长舒一口气,端起桌子上的杯子,也不计较茶水已凉了多时,抢在贾文劝阻之前,轻轻啜饮了一口。“文儿,为父没有生你的气。为父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结果嗓子发痒,笑声变成了咳嗽。”
贾文不解,“何事让父亲觉得可笑?”
贾方意味深长地瞄了爱子一眼,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意。“你耻于与刘大夫为伍,为何偏偏请他给为父治病?南城的李大夫,西城的王大夫,他们倒是为人温厚,况且咳嗽之症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为何不去请他们?”
贾文意识到自己又走上了一条死胡同,但他想再试试,或许这条胡同跟刘大夫藏娇的那条胡同一样——右转,路就通了。“父亲,刘大夫的医术冠绝留阳城,再难找到医术比他高明的医者。为了万无一失,确保不会误诊漏诊,孩儿只好请他为父亲诊治了。哪怕他悭吝刻薄,贪财好色,孩儿亦无所顾忌,无所避讳。”
一抹复杂的光泽在贾方的眼中闪耀,一方面感动于贾文的孝顺,感动于贾文对他的关心,一方面责怪自己给儿子舔了麻烦,让他做了不情愿的事情。“唉,文儿,为父正是出于和你一样的心情才答应那个老东西的啊。刘大夫固然好色,但被他称赞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除了可能存点小心思,倒是可以省去我们许多挑选的时间。妻子于你就像咳嗽于为父,只要能找到让你满意的女子,只要能医治好折磨人的咳嗽,我们不是都可以对解决问题的人,对那人身上的诸多毛病,种种劣迹视而不见吗?”
右转是冷漠的墙壁,前边走不通,如今身后的路也消失了。贾文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他找不到任何言辞反驳父亲。在那间石屋中,自己明明知道刘大夫对花一样的女子做了什么,不是毫无犹豫地走到了他身边吗?自己不仅由着刘大夫为自己包扎伤口,还欣然接受了他的慷慨——没收疗伤的费用。大概从自己撇下那名悲戚女子的那一刻起,自己已然和刘大夫站在了一起。
“文儿,别犹豫了。在为父心中,你的终身大事甚至比人族大业还要重要,你不能再让为父挂心这件事了。”
贾文彻底坠入了深渊,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不见了。他的脸皮有些发烫,内心却如一泓池水般平静。“父亲,孩儿一定赴刘大夫之约。”
贾方的眼睛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