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打定主意不再叨扰黑夜中的光点,连着好几天小蝶在雪舞山脉中都没有陷入神出鬼没的幻境。她徜徉在浓密茂盛的树林间,偶尔能碰到一些山菇野果,有时还能挖到些许野菜,稍微丰富了一点儿她的餐桌,不至于天天吃一种蔬菜。日子一久,入不敷出的情况在小蝶光洁的脸庞上刻下了淡淡的忧虑。青菜还能将就,但大米总有吃光的一天,那时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夜不能寐的时候,小蝶在床上辗转反则,思索着怎么解决食物的问题——如果人都被饿死了,还谈什么磨炼。有时黑漆漆的屋顶让她想起了那头被她丢回黑暗中的黑猪。如果不是自己心慈手软,大概就不必为食物担忧了。先生说的果真没错,在某些事情上仁慈善良确是缺点。不过她未曾后悔,并不是因为那个古怪的梦里翠绿色的小蛇在冲自己喊话,而是她隐隐觉得那些野兽是有灵智的,就像凉河中的脆鱼。
在她眼中,具备智慧的动物——哪怕一丁儿点——和神族、人族、魔族没什么不同,哪怕饿死她也不会吃他们。当然如果换做他人,譬如木子或者宗上,他们同样不会吃神族、人族和魔族,但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吃掉那些送上门的野兽果腹。小蝶不是他们,所以她睡不着觉。
小蝶又翻了个身,竹床发出吱嘎声以示同情。既然幻境迟迟没有出现,明日我该试着走得更远些,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虽然心底深处明白这个想法多少有点儿自欺欺人,但总好过在尝试之前就认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焦躁之情稍稍得到了平复,可她还是睡不着。她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推开木门,来到了屋外。
树林里既没有光点,也没有动静,它们多半已经睡着了。小蝶脑海中浮现起一个有点儿坏但又不是那么坏的主意,我虽然不想吃你们,但吵醒你们可不会让我产生多大的负疚感。
她将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冲着影影绰绰的密林,模仿小石的声音叫了起来。嗷呜——嗷呜呜——嗷呜呜,好似苍狼啸月,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空,击穿黑暗,树林里同时亮起了不计其数,五颜六色的光点,恍如黑色的幕布上点缀了色彩缤纷的钻石,美丽极了。一时间,小蝶被自己亲手制造出的壮观景象深深吸引,双眼闪着灼灼光华,加入了不远处的光点大军。
呜呜——嗷嗷——啊呜……形形色色的低沉嘶吼声响起在树林中的各个角落,密密麻麻的光点朝着这场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冲了过来。被打扰了清梦让野兽们怒不可遏,它们似乎丧失了理智,你推我挤地奔向这块空旷地,不时有野兽被撞翻在地。光点上蹿下跳,有如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十几个呼吸间,成群的光点把宛如磨盘的空旷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不能再进一步。
场地中央的小蝶宛如被群星拱卫的明月,虽不免有些害怕——尤其是程度不一的腥臭味飘入鼻子,森森獠牙映入眼睛更平添了几分狰狞,她仍不慌不忙地欣赏着世间难得一见的奇伟景观。看见野兽们不能再近前一步,有恃不恐的她又嗷呜呜地叫了两声。沙哑而沉郁的吼叫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利爪刨挠树叶的哗哗声,搅扰了黑夜般幽静的雪舞山脉。
周围一团团模糊的黑影踟蹰不前,吼声连连,小蝶被自己的恶作剧逗得开怀大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压倒了沉重的嘶吼和喘息,是那么卓尔不群。突然间,好像无数只大手同时扼住了所有野兽的咽喉,除了小蝶空灵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雪舞山脉再听不到任何凶兽的吼叫声。它们被小蝶的笑声所吸引,全都凝神细听,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明明上一个呼吸的时候身边还挤满了汹涌的兽群,下一呼吸它们却好似凭空消失了,小蝶被这意外的情况吓了一跳,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幽暗密林彻底寂静下来。
亮闪闪犹如繁星的光点变得忽明忽暗,野兽们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异的怅然迷茫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令它们神往不已的笑声竟是三番五次作弄它们的少女发出的。笑声之前,它们恨不得把小蝶撕成碎片。笑声之后,它们却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了。不似凉河中的脆鱼,短暂的笑声不能让这群凶恶的野兽俯首贴耳,它们需要更能令它们信服的证据或举动。不过,它们已然犹疑起来,少女的笑声隐隐透出一股神奇的魔力,直沁它们的灵魂深处。
小蝶满腹狐疑地打量着重重围绕着她的光点。小时候自己的笑声曾引来脆鱼,并在落水的时候被它们救起。此刻笑声又让暴躁的野兽群安静下来,不再冲自己狂吼乱叫。莫非自己的笑声当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让野兽们打消敌意,对自己产生亲近感?
行动是检验思想的不二法门。可是人不能想笑就笑出来,尤其是发自肺腑,源自灵魂的笑声更难张口就来。无可奈何之下,小蝶只好故技重施——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学着小石的样子嗷呜呜地叫了几声。预期中的群兽激愤的现象没有出现,仅有几道弱不可闻的嘶吼声响起,但很快便复归平静。小蝶又试了两次,结果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糟糕些——最后一次连不忿的吼叫声都没有了。
若是有人恰好窥探这里,就会看见一个妙龄少女站在一群野兽中间,竭力模仿野兽的嘶吼,而野兽们则彷如在欣赏一出单调无味的独角戏。
最终小蝶只好放弃了,觉得自己跟那个在留阳城广场上玩杂耍的小丑没什么两样,滑稽可笑。小丑脸上涂了五颜六色的大拇指宽的线条,头顶上挽起两个如拳头大小的发髻,其余地方则剃得光秃秃,有如鹅软石。尤为好笑的是那身衣服,与其说衣服,说补丁更为合适些。衣服由数以百计的形状各异,色彩不同的布块缝接而成。有黄色的三角形,红色的锥形,蓝色的方形……光是无缝衔接所有的布块就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就是这么个心灵手巧的人,在广场上却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地抛接着红绿蓝三个圆球。
每次小蝶以为其中的一个球将要掉落在地时,小丑都会狼狈不堪地化险为夷,引得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阵阵哄笑声。随着记忆中的画面和笑声,小蝶恍如重回过去,身临其境,被印象中的小丑逗得乐不可支,不由地咯咯笑起来。
无数的光点变得飘忽不定起来,野兽们屏息敛气,极力捕捉与它们血脉产生共振的笑声,唯恐陌生却吸引它们的笑声又一闪而过。因回忆而引起的笑声没那么容易中断,尤其是愉快的回忆。小蝶忘记了环伺周围的兽群,忘记了困扰她的粮食问题,忘记了来雪舞山脉的初衷,心中只剩欢愉之情。正是因为心无旁念,她的笑声分外纯真自然,仿佛天地孕育的精灵在娓娓歌唱。
歌声穿过野兽们的耳朵,进入它们的大脑,透过它们的肌肤,融入它们的血液。虽然无法说清究竟因为什么,但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在所有聆听小蝶笑声的野兽的心底——你们一定不能伤害她,而是要保护她,爱护她……一个无法抗拒的命令镌刻在野兽们的灵魂中,保护眼前的少女成了跟睡觉、捕食一样的本能。残留在兽群身上的最后一丝怒意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夜色中,光点又变回了满天星辰,眨动的眼睛安详宁静。
小蝶对野兽们悄然发生的变化浑然不觉,仍沉浸在回忆之中,沉浸在愉悦之中。就像再美丽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她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到了现实,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落满枯叶的大地上亮起了无数的灯光,野兽们全都伏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恍然大悟,刚才的回忆让自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看来自己的笑声确实能对兽群产生奇特的效果,正如对脆鱼一样。小蝶蹙起了眉头,觉得自己和动物们之间隐约有种古怪的联系。无论凉河中的脆鱼,还是眼前密密麻麻的兽群,它们貌似都会被自己的笑声吸引,进而和自己形成近乎朋友,或者主仆的关系。
如果我现在走出这里,会不会有危险,野兽们会不会群起攻击?老人的叮嘱犹如绕梁余音,仍时时回响在耳际。小蝶不愿放弃这个绝佳的检测想法的机会,可又不想违逆老人。那该如何是好?
拢在嘴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到身体两侧,迟迟想不到办法让小蝶焦躁起来,狠狠地跺了跺脚下的石头。些微疼痛一路攀岩而上直抵额头,犹如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漆黑的午夜,小蝶眼前跳跃着小石的身影。既然小石能听懂我的话,同为兽类的它们是不是也能够做到?
小蝶从磨盘的中央朝着边缘走去,兽群不为所动,仍安静地端详着她。她站定之后,深吸一口气,唯恐一张嘴,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脏会跟着声音跳出来。
“喂,如果你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就闭上眼睛。”
满怀期待的小蝶失望而归,密林中的光点仍闪个不停。是啊,如果它们能听懂我的话,那条小蛇早就回应自己了。心有不甘,小蝶决定进行最后的尝试。
“喂,请你们闭上眼睛。”小蝶一边朝兽群喊话,一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拂下眼帘。她沉入黑暗中,心中却想着,它们照做了吗?右眼小心翼翼地挤开一道狭小的细缝,她仍处于模糊的黑暗中。大概视线被眼睫毛挡住了,小蝶的右眼全睁开了——周围漆黑如墨,跟自己从小屋中出来时一模一样。一只眼睛会不会看错?左眼跟着睁开了,四周仍是一片漆黑。言辞不能形容的兴奋和喜悦涌起在心头,小蝶高兴地手舞足蹈,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响起。
喜悦的笑声如同一把硕大无比的火折子,瞬间点燃了所有的蜡烛和油灯。小蝶笑得更高兴了,兽群们的眼睛更亮了。
笑够之后,小蝶审视着黑暗中的光点,活像检阅军队的大将军。她轻轻点了点头,朝身前空洞的黑暗挥了挥右手,“你们都散了吧,以后有时间我再找你们玩。”
杂乱嘈杂的窸窸窣窣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小蝶却觉得是那么悦耳。兽群四散而去,小蝶心满意足地返回小屋,脱衣上床,没过多久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至于梦见了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