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出了文华殿,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一朵乌云。
乌云飘得很低,天空灰蒙蒙的。
韩爌走到王永光的身边,脸上微微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笑意。
“王部堂。”
王永光迎着寒风侧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韩爌那双死鱼眼,拱手道:“韩阁老。”
“王老大人当真是高义,万两银子说捐就捐了,不愧是我大明栋梁之才。”
今日王永光做了那第一个捐银子的人,惹怒了不少人。
这不,韩爌就来了。
王永光哪里会听不出这其中的讽刺之意,感到有些气愤也有些好笑。忠君之士为君分忧倒成了被讽刺的人。
只叹人心不古啊!
王永光眉毛挑了挑,说:“黄白之物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之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韩阁老以为呢?”
韩爌干笑两声,那嗓子就像被什么噎着,声音有些刺耳。
“王老部堂视金钱如粪土,当为我辈士林楷模,老大人不愧是四朝老臣,活的通透,好一个物有所用,好一个方得其所!”
韩爌说的虽然都是些夸赞的话,可王永光却听出了不少刺儿。
他的身材比起韩爌要矮了不少,也要瘦弱不少,所以他尽力站地离对方远一些,他很讨厌韩爌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老夫有个问题想请教下韩阁老。”
“请教不敢当,王部堂直问便是。”
“韩阁老可知家国二字何解?”
韩爌不知道王永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道:“王部堂莫不是要考校本阁的学问不成?”
他抚了抚颌下疏疏朗朗的胡子,眼睛望着远处,脸上仍旧留着笑意,说道:“《诗》曰:室为夫妇所居,家谓一门之内。《礼》曰:大曰邦,小曰国,邦之所居亦曰国。家国就是天下。”
说完眼神又回到了王永光身上,笑道:“在下才疏学浅,也不知说的对不对,还请王老部堂斧正,啊,哈哈~~”
王永光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道:“韩阁老学富五车,果然高才。”
听到称赞,韩爌笑了笑,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两只鱼泡眼笑的快要眯成一条缝了,却又听到王永光的话锋一转。
“韩阁老虽然博闻强识,却没有说出老夫以为的家国之义。”
“哦?王部堂有何高见?”
“一门一户之内曰家,这天下何止千门万户,这千门万户便是国,家国,家国,本是一体,没有家,何来的国,没有国,又何来的家。”
“王部堂高见。”韩爌恭维一番。
王永光见韩爌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接着说:“老夫的家就在京城,妻儿子女都在城中,若是那建奴破了京城,老夫家都没有了,还留着那些黄白之物又有何用?”
韩爌听完这话,心想原来这老匹夫在这里拐着弯等着自己呢?
这是在讽刺自己不舍得捐钱助饷呢!
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王部堂高见,本阁佩服。”
特地将佩服二字咬的很重。
王永光深深地看了韩爌一眼,说道:“这人呐,说来也奇怪,越老就越惜命。像老夫这个年纪,都快化作一捧黄土了,自然也就对黄白之物无所谓了,还盼着多活几年,为我大明效力呢。不像有的人,惜财不惜命,真是想不开,这命都没了,财还守得住吗?”
韩爌闻言脸色一青,一双死鱼眼里寒芒越来越盛,冷哼了一声,拱手行了个礼,一甩袍袖愤然离去。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王永光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径直朝宫外走去。
刚走出会极门,却听见有人喊他。
“王老部堂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周延儒。
“王老部堂公忠体国,皇上慧眼识人,让您老执掌吏部,实是我大明之幸啊!”
周延儒上来就是一番吹捧,要说他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面容清秀,相貌俊朗,可在王永光的眼里却是一副尖牙利嘴的奸佞之像。
“周阁部谬赞,老夫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话说的很谦虚,语气却有些疏远,他对这个周延儒印象实在不好,即使他刚才也捐了不少银子,可印象也没变多少。
“老大人谦虚了,老大人是国之柱石,在下也是佩服的很,只是......”
周延儒吞吞吐吐。
“周大人有话直说吧。”王永光也是个直率的性子。
“只是不知老大人今夜下值之后可否有空,在下向来仰慕大人,一直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正好,想今夜请大人过府一叙,家中新来了个江南的厨子,想请大人品尝品尝这江南美食,不知大人可否.......”
周延儒话还说完就被王永光打断。
“劳周大人费心,只是周大人有所不知,老夫晚膳从来只在家中吃,老夫的那个夫人脾气忒古怪,若是等不到老夫回去便不吃饭,所以就不麻烦周大人了。不过如今城内饥民遍地,周大人若是有心,便莫为老夫破费了,施给那些饥民吧。”
周延儒见王永光以夫人的名义谢绝,也不知真假,心中有些不痛快。
本想着和这吏部天官拉拉关系,亲近亲近,却不想王永光这么不给面子。
他以吏部侍郎之职入阁辅政,资历浅薄,人脉薄弱,韩爌和内阁诸位都对他有些不待见,朝中不少大臣也都对他进内阁一事颇有微词。
向来善于钻营的他,深知做官无非就是拉拢这个打压那个,大家都是一个圈子的,若有什么事上下通个气,官也就好做多了。
他深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
这王永光素来和内阁首辅韩爌不对付,所以想着拉拢王永光一番。
毕竟吏部掌这天下所有官吏的升迁赏罚,权位不可谓不重,若是与自己交好,那以后想要提携提携自己的人就容易的多了。
只是王永光态度不冷不淡的,显然心里对他这个辅臣没有多少看重,连他的话都没说完就拒绝了,实在不给面子。
可他根基浅薄,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笑着回道:
“那便改日,改日在下再请王老部堂。”
王永光看着周延儒那奉承的样子,哪里有大明内阁大学士的中正平和之气,倒像个市井小人。
眉头不由的皱了下,不想和他有太多纠葛,但是胸中感觉隐有积郁之气,倒是不吐不快。
“老夫比周大人多当了些年的官,有句话今日是不吐不快。”
“老大人但说无妨。”
“做官先要做人,心中不装着江山社稷,再会钻营奉承也成不了好官。老夫言尽于此,周大人,告辞。”
说完也不等周延儒搭话便迈开步子洒然离去。
周延儒一双狐狸眼里腾起了两团幽幽的怒火,双手在宽大的袍袖里紧握成拳。
望着王永光远去的瘦弱身影,面沉似水,低声骂道:
“哼,老匹夫!仗着资格老,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