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是这京城东城明时坊里负有盛名的酒楼,这栋酒楼的构造与寻常的酒楼有所不同。
杏花楼准确的说不是一栋楼,而是四栋楼,东西南北各一栋,四栋楼连结在一起,中间独留出一片开阔的庭院。
庭院里种满了杏树,辅以假山,池塘,流水,其间还用鹅卵石铺就了不少小径。
来杏花楼饮酒以三四月份最佳,届时,满庭的杏花争相绽放,朵朵杏花如雪如玉,洁白无瑕。
城里的不少文人雅士会来此聚会饮酒,就着满庭的杏花林,吟诗寻乐。
三四月间的春风拂过,花瓣漫天飞舞,片片花瓣旋转着从空中飘落,像一只只蝴蝶在飘舞,不经意就能飘落到客人的跟前来,争奇斗艳,赏心悦目。
杏花楼也以此得名。
可惜现在已经是寒冬里的十一月,自然是看不到那满园春色的。
因为京城戒严,酒楼里的客人倒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坐落着。
谈论的多是关于朝廷官军与建奴的战事,可他们消息有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罢了。
年轻公子坐在了临街的位置,看着这街道上歪七竖八缩在屋檐下的难民发呆。
他救下来的那个小姑娘柳爱,正对着桌上的美味珍肴一番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可能是实在饿的久了,塞到嘴里的食物还来不及咀嚼就吞了下去,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猛地咳嗽了一声。
年轻公子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摆在旁边的茶杯,低眉顺眼站在身后的长随很快会意,拎起茶壶,把杯子倒满,推到柳爱面前。
柳爱端起茶杯一口咕噜闷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啊!舒服了~
她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又饿了许久,自然顾不得什么女孩子家的矜持。
鸡鸭鱼肉,塞了半个肚子,可她还是觉得没吃饱。
饿啊!
没有体会过饿到极致的人永远不知道那是种什么绝望的感受。
从小在农家长大的她,虽然穷苦但是家里还是有几亩田的,父母也是勤劳的,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却从来也没饿了肚子。
但是父母后来得了病,没钱医治相继死后,她便被家里的叔伯给卖给了大户人家作丫鬟,连家里的田产都被夺了去。
后来那大户人家因为建奴入关,遣散了下人去南方逃难了,她便稀里糊涂的加入了难民的队伍,一路被裹挟着来了京城。
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整日颠沛流离,这还是她吃到的第一顿饱饭。
“慢慢吃,不用急,没人和你抢。”年轻公子的语气很是温柔。
柳爱脸色微红,感觉耳朵根子都有些发热了,只是脸上沾染了不少灰尘,倒也看不出来。
她很好奇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公子是什么人,可是她不敢问,他穿着那么华贵的衣裳,是那么的风流倜傥,那么的潇洒俊逸,那么的高不可攀。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天仙般的人物,以前在大户人家府里做丫鬟的时候,主家对她是非打即骂,哪里有人待她这般温柔过,心中不免有些甜蜜。
可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脏的不像样的衣裳,好像时刻在提醒她,她不过是这京城里一个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难民。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明天会怎么活,只想着能够多吃一口粮食,让自己的肚子少点饥饿感。
也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一样的食不饱腹,一样的贱如烂泥。
但是现在她突然有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是这么的卑贱。
“怎么哭了?”
年轻公子从怀中掏出一巾洁白如雪的丝帕就要帮她擦去泪痕,却听见柳爱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脏。”
伸过去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还是帮柳爱抹去了泪痕,洁白的丝帕轻轻拂过脸颊,瞬间就黑了一小块。
柳爱的脸更加红了几分,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楼梯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一个虬髯大汉龙行虎步地走上了二楼,放下别在背后的刀,取下头顶的笠帽,落坐在年轻公子对面的桌上。
大汉声音洪亮,惊的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小二,给爷上一坛好酒,切二斤上好的牛肉,再弄几盘拿手的下酒菜。”
那小二打量了一番这汉子,陪着笑脸客气地说道:“好嘞,不过客官,本店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小的得给您说道一番,本店得先会了账才......”
汉子脸色有些不悦,瓮声瓮气地说道:“咋?怕爷不给你银子?”
“哪能呐,只是本店多年的规矩罢了,谁来了小的也要说上一番的。”
汉子看了一眼满脸假笑的小二,有些厌恶地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拍。
“这个够了吗?”
那小二喜笑颜开,再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收了银子,说道:“爷,您稍等,好酒好菜马上就给您上来,多余的银子待会儿一块会给您。”
汉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去,去,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那小二面色微变,不过瞬间又恢复了笑意,奉承道:“爷说的是,爷说的是!”
眼下正是寒冬时候,就算是再不怕冷的人也要套了一件厚冬衣。
偏这汉子外面只穿了一件有些湿润的春衫,中衣的领子居然还敞开了半截,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胸膛。
两只裤腿上全是泥垢,脚下的鞋子也破了一只。
至于相貌,说不上端正,也说不上丑陋,头发甚至有些乱糟糟的,放到人海里也是很难找出来的那种。
但这汉子却有一双如炬的眼眸,光射寒星。
生的更是身躯凛凛,胸脯横阔,一双臂膀鼓涨涨的。
说他穿的像个难民,可他这肌肉结实孔武有力的样子,哪里像是那些饭都吃不饱的难民。
何况还带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非比寻常的刀,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大,非常长!
刀身约摸长四尺四寸,刀锋藏在鞘,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凶意。
刀型像苗刀,但尺寸却又比寻常的苗刀要大的多,刀身长而窄,光刀柄就有一尺三寸长。
真是一把人间好凶器。
正打量着这个汉子,忽然听到楼外的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的喊打声,年轻公子朝窗外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难民为了半个沾满泥水的馒头抢了起来。
那馒头在满是污泥的水里滚了又滚,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年轻公子看得心中有些压抑,光他今天在京城里看见的难民都如此之多,如此凄惨了,那整个天下呢?
关外建奴,小冰河期,乱民流寇接踵而至。
任重道远啊。
一想到这,不由得面露惆怅之色,眼神有些萧索,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
这叹息声不大不小,却刚好被对面那汉子听见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故郁郁寡欢,长叹短嘘,作妇人姿态?”
声音颇有嘲讽的味道。
身后的长随抬眼望着那说话的汉子,眉宇之间怒色顿显,厉声道:“大胆!哪里来的腌臜泼才,敢这么和我们少爷说话?”
那汉子却一脸的满不在乎,夹起一块蘸着卤汁还冒着热气的牛肉塞到口中,又灌了一大口酒。
“怎么,主人都还没说话,狗倒是先跳出来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长随那白皙俊秀的脸颊上顿时染上了一丝潮红,血气直冲脑门,要把他的天灵盖给掀开。
若是骂其他的话也就算了,偏偏最后这一句,简直戳了他的心,手指着那大汉抖动的厉害,一口气顺不下去,张嘴只发出“你,你,你.....”的声音。
“话都说不圆,便莫要做声,你不嫌费力,爷还嫌费力听呢。”
这长随虽然只是个下人模样,却是细皮嫩肉的,他活了二十多年了,哪里被人这样冷嘲热讽过,平日里人畜无害温润如玉的一张脸此时竟也变得面目狰狞。
“天芳,退下吧。”
“少爷!他......”
“退下!”语气又重了几分。
“是。”
年轻公子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柳爱,半只鸡腿还挂在嘴边,煞是可爱,不由得有些好笑,柔声说道:“你吃你的,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