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早已经入了冬。
天冷地冻,寒风刺骨。
京城里逃难的人越涌越多,城中无处收容,诺大的京城也已经人满为患了。
很多进城的难民只能睡在街道两旁的屋檐底下,为了御寒取暖,经常是几十上百人沿着瓦檐挤做一堆,一个挨着一个。
男男女女都挤在一起,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礼教人伦,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大部分的难民都是衣不遮体,浑身单薄的。
他们只能蜷缩着身子在这寒风中颤抖着,呻吟着,抱怨着,叹息着。
但每当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军士走近时,他们就暂时忍耐着不敢吭声,眼神中满是恐惧地望着,从眼前走过的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活似阎王鬼卒一般的军士,咬着嘴唇任由泪水静静滑落。
这些军士可不会有什么同情心,若是哭声让他们听烦了,动辄打骂都是轻的,甚至被打死的都有。
虽然东南西北中五城都设有粥棚放粮赈济,但是难民的死亡人数依旧在不断上升,尤以年老者与稚童者最甚。
或冻死,或饿死,或病死,街坊之间,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难民,整个京城如人间炼狱一般。
乱世人命如草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知不觉间这雪竟又大了几分。
雪花飞舞,满城尽白。
大雪之下,难民忍着寒风瑟瑟发抖。一条街,几乎每隔三五步便有一个难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枯瘦如柴。
或睡在屋檐下,或窝在墙角里,或有气无力的哀号着,见着有人路过,便“大爷”“老爷”地叫着,嘴里喊着:“行行好吧,好几天没吃饭了”之类的哀求。
乱世之人哪里还有什么体面,什么尊严,能活着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可更多时候,就连这点恩赐,上天也不会给。
流民的大量涌入,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吃。
所谓民以食为天。
若是不解决吃的问题,这十几万流民闹起事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因此由户部出面,在五城中设了不少的粥厂放赈,每天定时施粮,很多流民就聚拢在粥厂附近,只为了第一时间能够抢到稀粥。可即使如此,饿死的人依旧不在少数。
此时已至正午,正是施粥放赈的时候,也不知哪里响起了一阵铜锣声,守候街道两边的难民,就像那蝗虫过境一般疯狂地涌向声响处。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争先恐后,拼命地往前挤,这些饿疯了的饥民哪有什么秩序可言,大家伙都只为了能先抢到那一口能活命的稀粥。
“我先来的!”
“给老子让开!”
“都他娘的别挤了!”
一时间,粥厂前纷纷攘攘,喧嚣不止。
忽然,前头又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声。
“军爷饶命!”
“军爷别打了!”
粥厂来了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对着围在粥厂前的难民不管男女老少,上来就是一顿暴打。
“退回去,都退回去!”
“听见没有,叫你他娘的退回去!”
这群孔武有力的兵卒对着面黄肌瘦的难民,一边厉声呵斥一边拿着手里的木杖就往难民身上招呼,难民们吃了痛眼里带着恐惧纷纷往后退散。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裹挟在人群里,因为身体瘦弱力气小挤不过那群大人,动作慢了几分,仍旧滞留在原地。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兵卒看见了,手中的木棍就要往她身上招呼。
那小姑娘看着挥舞过来的木棍,吓得慌忙闭上了双眼,也不知道躲,双手护着头,连哭都忘记了。
这一棍下去,就她这小身子骨能扛得住?
眼看着木杖就要落在瘦弱的身形上,却突然听见一声暴喝传来。
“住手!”
一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公子上前一把抓住那兵卒的手,力气虽然不大,倒也拦住了兵卒的动作。
木棍在距离那小姑娘还剩一寸的时候陡然停了下来。
“哪来个多管闲事的,敢挡老子办差,找死呢?”兵卒也是个横惯了的。
却听那公子身后跟着的年轻长随大喝一声:“放肆!你是谁家的老子,找死!”
那兵卒听着这尖细的声音有些刺耳,回头一看却是心中一沉。
只见身后站着个鬓若刀削,面如冠玉,眉若浓墨,眸如星河的年轻贵公子。
头戴一顶黑色的软翅纱巾,身着一领在士族中颇为时兴的绿罗道袍,两条紫色丝绦对折套连结于身后横围在腰间,道袍外披了一件玄色大氅,倒是俊雅飘逸的很。
虽然看起来年轻,却有一股不可言明的贵气,身后跟着几个腰间挎着刀的护卫拔刀欲出。
作为在这京城里当差的巡城兵卒,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眼力见,这城里权贵多如牛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到了。
这群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权贵之家出来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难民成堆的,遍地恶臭,要不是身上有差事,他自己都不愿意来,怎么突然就来了个贵人,还被自己惹上了,莫非是因为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年轻公子松开手,身后的护卫出来两人前来拿下了这兵卒。
这时,五城兵马司的其他军卒也看到这里发生的事,纷纷围了过来。可是看这一行人穿着打扮明显是不简单的,也不敢欺上前来,只是围着。
一个头戴黑色毡帽身穿罩甲,看起来像是军官模样打扮的人带着三五个兵丁走了过来。
正要抖抖他的官威,眼神却陡然一凝,心中暗骂一声倒霉。
旋即勾着腰舔着笑脸迎了上来,向那公子告罪道:“小的给贵人赔罪了,小人的下属不懂事,得罪了贵人,请贵人大人有大量放了他一马吧。”
“你是谁?”年轻公子的语气淡淡的,却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
“回贵人的话,小的是东城兵马司的百户,是这恼了贵人的兵卒的上官。”
“是你下令殴打这些难民的?”
“贵人有所不知,这群难民不知规矩,欲哄抢这粥厂,我等若是不制止,那这粮食就被抢光了。”
“所以就要殴打?都是娘生爹养的,看看他们,看看这些衣不遮体的难民,你们竟下得了手?”年轻公子的语气重了几分。
那百户看了一眼那些畏畏缩缩的难民,叹了口气。
“人心都是肉做的,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们也不愿下手啊,可我们若不打骂他们,他们就会一哄而上抢了粥厂,那时候谁都吃不到了,咱们打骂他们让他们知道规矩。贵人请看看那后面的妇孺,他们哪里抢得过这些前面的汉子,若是给那帮汉子抢了去,妇孺吃什么?”
看了一眼被男人们挤在后面瑟瑟发抖的妇孺,年轻公子的眼神依旧冰冷,但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所以你的兵就要朝十多岁的小姑娘下手?”
那百户也被问的有些说不出话来,知道今日这事是不能善了了。
“贵人说该怎么办?”
年轻公子沉吟了一番,也不理这百户,望向那个小姑娘,脸色和蔼下来,轻声道:“来,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有些害怕不敢过来,便走到她身边,伸出手为她拂去头顶的雪花。
虽然小脸脏兮兮的,头发也好久没有梳洗了,但一双眼睛就如一潭清水,清澈明亮。
仔细看,模样生的也挺周正,鼻梁小巧而挺拔,不禁让人心中生出一丝怜意。
“叫什么名儿?几岁了?”
那女孩儿沉默了一会儿,见这人语气和善,眼神带着善意,于是大着胆子怯生生地说:“柳爱,十二了。”
“爹娘呢?”
女孩儿眼神暗淡了下来,“爹娘都死了。”
年轻公子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指着着那个被护卫押着跪在地上的兵卒。轻声问道:“柳爱,你说要怎么处罚这个人?”
小小年纪的杨爱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平日里欺压她的兵卒虽然此时被缚在地上,但眼中依旧满是恐惧。
年轻公子叹了口气,用命令的语气对长随说道:“天芳,赏他二十棍,以儆效尤。”
站在身后的长随似乎是觉得这处罚太轻了,操着尖细的嗓音问道:“少爷,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年轻公子却摇了摇头,说道:“城里这样的兵卒多了去了,眼下建奴入犯,多事之秋,正是缺兵的时候,难不成要杀了所有兵卒不成?”
那百户闻言立马谢道:“多谢贵人开恩!多谢贵人开恩!”说着又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那兵卒,呵斥道:“还不快谢过贵人。”
那兵卒如遇大赦地说了句:“谢过贵人。”
年轻公子也不理睬他们,吩咐管家留下两个护卫行罚,自顾自牵着小姑娘柳爱飘飘然离去。
那被罚了二十棍的军卒被百户扶起,语气哀怨地说:“舅舅,你怎么也不问问是哪路神仙就让我任人摆布了!”
百户怒目回瞪,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啊~舅舅,你怎么也打我!”
“你个小畜生,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吗?”百户怒不可遏。
“什么人?”军卒捂着腮帮子哭丧着脸。
“那护卫中有个人的腰牌露了出来,写着,锦衣卫百户!”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