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真的很繁忙,有时候母亲累得在田地里倒下,父亲更是不知由来的伤。
最繁重的就是播种,不管是田里还是地上,都要肥料,作物方才长得好,没办法,父母亲只好割更多的草来喂牛,喂猪,然后它们吃下剩余的便会和粪便一起成了最原始的肥料,父母就挑着这重重的,臭味满天的肥料到田里,到地上。
那时父亲起得比以往更早,古代书生三更灯火五更鸣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村庄里未有一人醒来,父亲已经拿着手电筒在深山里寻找合适的杉木,砍倒,除去枝叶,然后放到那里晒干两三天,待干得差不多,再扛回。因为母亲无法帮忙,也只能如此。可即便如此还是很重,近百来斤的木头,十多米来长,而父亲一天早上还是扛回两根,一根带到半路,再去深山扛回另一根,其间不间歇,渴了累了就手捧两三瓢路边清水喝。
在父亲到家时,她正好牵着牛在外游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这时父亲便来到田坎边叫她回家。有时候她不愿回,想陪着父亲犁完田,开春没多久水温还很冷,山里的天就这样,冷时冷得可怕,热时冷火朝天。赤着脚入水,有时牛很不听话,因为实在太累,想逃走,然后父亲就扯着绳子,一人一牛僵持好久。
“妹崽,快走!离远点!”一出状况,父亲永远都是想到她,可父亲与牛僵持的过程中脚总会被伤到,血蔓延在田里。
“阿爸!”她只能害怕又担心的大喊,然后躲在远远的田坎边看着,心焦得快要碎掉。过了很久,牛才不倔,她才敢跑到与父亲水平的地方看着那人那牛。
“阿爸,你脚!”
“小伤,没事,你快回家去帮你妈,你阿婆做下早饭,照看下你弟。快去!快去!阿爸等下就弄完,就得回家吃饭了。”
“恩!”
“阿爸,我走了,竹竿子我放在这!”她放下竹竿子,那是看牛时常用到的。父亲犁田有时也会用到,可经常不用,因为牛是很听话的,他们像是朋友,父亲还给他洗澡,巡山遍野采集各种草药,为老牛疗伤,只有偶尔才会这样发疯。
山无风,她走一步回头看一会,满头汗水,快弯过山头的时候看了好久,她是真的害怕,心都还在怦怦跳着。她想着父亲休息下,包扎下伤口,可又觉得这想法有点可笑,包扎了还不是一样要下水吗!还不如快点做完事回家休息会。
看着那水上的血迹,混合在了浑浊的泥巴田里,她只能无奈的沉默,尽量着不流泪,然后按着父亲说的乖乖的回了家。心里就想和如果有一天能有一双水桶鞋就好,这样父亲就不容易伤到,还不用沾水,也不要让脚冷到没了知觉才知道不是冷。
可是那鞋一直幻想到现在也没有。现在父亲依旧穿着那硬邦邦的,厚重的,一块五钱的,还得用草绳连起来的牛皮凉鞋。他说,他习惯了何必再发不必要的钱,你们在外面赚钱,也是一种漂泊流浪,生活多不容易,能省就省,何必浪费。那时父亲怕绳子容易断就用铁丝连起,一双鞋穿去三个四季,好些年,只有冬天才舍得穿上解放鞋,在鞋里铺上干稻草,然后就这样过冬,那两样鞋,鞋底光滑透亮。
现在,还是过去,农村还是农村,农村不像城里一切都机械化,只是过得稍微舒坦些罢了,也不用再为吃喝穿发愁。
在农村,田真的能累倒一头牛,那时父亲怕牛留下病根,所以每次晚上犁完田回来就会熬一些疗伤药喂养。小小的一块田,分别要犁要耙六次,开春犁、耙三次养水,待自己撒下的种子发芽长成秧苗后,再将田又犁、耙三次好插秧养水。要开始犁田时,父母便在前一天或前几天将草粪作的肥料挑到田里,然后双手抓着它们一点点散开,在田里分散均匀,直到田里的水成了黑红色,父亲才将田又翻犁,耙好,这才去拔来秧苗,插上秧。
在摘秧的时候,全家人都不会闲着,母亲,阿婆和她就会早早去了田里摘回秧苗,再由母亲挑到两三里外的田里种下,父亲也会在这时犁完田,或从别的地方犁完回来,然后同母亲两人一起插完秧苗,小弟便也在那田边看着牛。
秧苗田里的水很深,因为要洗去重重的泥巴,水浅了不好洗掉。她走进水田里,水总是没过膝盖,再差一点她的下半身都要全在水里,一不小心连上半身都会湿透。再搞不好水田还会有蚂蟥,趴在小腿上吸食着血。开始一次,她害怕好几天,后面也就习惯了。虽然梦里手脚,胳膊臂上全都是黑黝黝,滑亮亮的虫;虽然梦里的她知道这是梦,然而这份害怕她永远都是用逃避来解决。
梦里的田不是水田,而是一片又一片的深潭,那水沟不再过膝而是湍急,旋涡重重的江海,她看着自己的手,再看脚边四周的深水,然后闭着眼坠下去,因为这是梦,梦里的她死,现实的她这时醒。
满身汗水,两眼疲惫,幸好,知梦是梦,然就是这意念成了她今日失眠之由。
“阿爸,你拿着木头做什么?”
“给你弄个板凳!”
“板凳?”
“是啊!宝宝,你阿爸怕你累着,给你弄个高板凳坐在田里拔苗。”阿婆递给父亲两块木块,便蹲在一旁和父亲细细的说着这板凳要怎样怎样做才结实,深扎进泥土里也好拔出。她看着眼前的两人量量画画,父亲拿起柴刀哐哐地削着木块,看着那渐渐有模有样的板凳,心里好开心。
“妹崽,坐下试试看,会不会垮掉?”父亲手拍拍,再吹吹上面的木屑,便将板凳递给她。
“恩!”
“阿爸,好好耶,我坐着好高哦,都和你们一样高了。”她还用手顶在自己的头上和父亲比划着,紧接又对着阿婆“阿婆,我比你高了!哈哈,我变高了!”
“对啊!宝宝都长高了,等再过些年就要成为一个小大人了,那时阿婆就更矮喽!”阿婆坐在地上,看着她傻笑,又用双手将地上的木屑扒到一起,然后起身,两手一抓把木屑拿到了火坑里,原地只剩下一些碎屑和她不明所以的眼神。
“人还会变矮?”她真的不明白,以为一个人看着矮了就是佝偻了,她还不知道‘变矮’是一个人经历怎样的洗礼。
“等你长大,你阿婆当然就更老了,阿爸阿妈也会跟着变老了。人老了,骨头就会缩了回去,就矮了。”
“骨头还会缩,阿爸就知道骗人!凳子好高啊!我都坐不稳,你看一摇一摇的。”她使劲摇晃着凳子,其实她很想问要怎样人才不会变矮,可她突然想起村里的老人都和阿婆一样在一年一年的变老,若是有解决办法,又怎会等着衰老,她不想去领悟一种注定的结果。
“在水里啊,这板凳就是要高,不然屁股都要在水上了。等下你阿妈割完猪菜回来,你就带着板凳和你阿妈,阿婆去水田里拔苗吧!”
“好嘞!”
她立马抱起板凳将它放在竹筐里,心里乐得像只欢快的鸟儿,以后终于不用像今天早上那么累了,不用担心卷起的裤脚还会掉进水里了。只是她不知道这样一来速度会慢去很多,所以母亲和阿婆一直都是蹲着,尤其是母亲她还要将秧苗送到父亲所在的田里,山里的田都是分散,往往一山隔一山,爬山涉水,上山下山,人一天都是在和时间赛跑。
有时候她和阿婆秧苗都弄好了好久,母亲还没有挑着扁担回来,那份苦那份累,当母亲到了他们面前便也只是擦擦汗,道一句:“哎!妈,宝崽你们今天怎么这么快。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就先回家吧!我把这担挑过去给阿天,那块田差不多就弄好了。”
没休息,母亲把秧苗放在竹筐里,又继续上路了,她和阿婆收拾好东西,叫母亲路上小心点,便回了家。
“宝宝,板凳有没有洗干净?”回家路上,阿婆走在身后,突然问道。
“阿婆,洗干净了?”
“板凳角没有泥土吧?”
“恩,没有!”
她看着抱在怀里的板凳,生怕自己没洗干净用指甲扣扣角边,还好没有泥土,便当宝贝一样好好抱在怀里,一蹦一跳走在阿婆前头,时不时回头看看阿婆到哪里了,如果是间隔得远就停下,蹲着等等。
这样一年又一年,板凳不再是原貌,可已经陪她坐过好多年,直到父亲异乡漂泊,直到母亲疯癫成魔,直到世上再无阿婆。
现在已没了那板凳,那凳子早已被坏掉,泡多了水不管是什么木头都是易毁掉的,可她记得那个样子,当时拿到的喜悦和父亲的开心,阿婆的慈爱,母亲的放心以及小弟的欢呼。
那时,牛苦,人也累,这便是山里人。
想来,老牛闹脾气,可能是它太累了吧,也可能是老牛不忍心父亲受累,所以才想倔强一回。
可那时她还没老牛懂父亲,犯错的老牛会乖乖的低下头,求父亲原谅,伏在他身边低哞。而她只想着自己被温暖,被保护,从来不知没说出口的‘爱’有多沉重。
多少年的旅程,都在践踏着这份沉重,腐蚀着那份信任。
光阴二十三载,数得过来的八千三百九十五,乱了手指的二十万一千四百八十,昏了头的一千二百零八万八千八百,忆不起的七亿二千五百三十二万八千,分分秒秒多贵重,可能记得那年那月那天,却忘了哪时哪刻哪月哪年。
清晰的是此刻,模糊的永远是从前。
而遗憾也生在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