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消失,蒸汽散尽,沸腾的大海冷却下来,回归了往日的平静。岸上的人们像经历了末日浩劫,却又品尝不到劫后余生的喜悦,被恐惧的雷区久久禁锢着。他们如同一群惊弓之鸟,噤若寒蝉,提防着四面危机,也等待着司责会的回应。
袁硕转身走向众人,直奔主题:“团结!稳定!不是义务,不是责任,就现在来说,是我们村民自己的解药。如果大家能保证做到这两点,给予司责会充分的信任和时间,我们一定会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我请你们每一个人看清一个事实并且把它牢记在心里,那就是祥河村所有人现在都在同一条逐渐沉没的船上,相互伤害,只能让毁灭来的更快。”
说完,他带领着其他司责会成员朝会府返回,来到村民面前时,他停下脚步,慢慢的扫了他们一眼。众人面面相觑后,给他们开了一条路,司责会全部通过时,袁硕又站住,转过头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的信任,请将我刚才说的话传达给其他的村民,七日之内,我们必将想出办法。”
像一串搬家的小蚂蚁,沿着断崖的坡路,在众人眺望的目光中,行进了那片神秘的高墙之内。
海水没有再沸腾,诡异的水柱和声音也没有再出现,危机似乎解除了,是司责会在大家最危难的时刻出现并扫除危险的,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司责会再一次登顶村民信仰冠军宝座,袁硕交待的话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席卷了祥河村,被添油加醋的程度也是亲所未有的,最夸张的版本中提到了他使用无形的法力,单枪匹马迎战海水幻化的巨龙。
骚乱止息,袁硕的话往绝大部分人心里扔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们收起一身的疲倦,泰然自若的等待着被人拯救。
日子陡然间安宁下来,唯一一处拧巴着的是庄念禾的眉头。
“只怕七天后,外头的我们也就饿死了。”回到家后,她对其他人抖出了忧虑,“到现在司责会都没提梦垒的事。”
“说不定,他们用不了那么久,就能把我们救出去呢。”丁闵对袁硕报以希望,安慰大家。
庄念禾不再开口,她不想再泼冷水,破坏难得的希望。她自己也清楚,无能为力的时候,担忧是多余的,蒙在鼓里反倒是件幸运的事。
会府中,除袁硕外,司责会全体成员投身文献室,寻找破解梦垒的答案。其中一套《梦垒真实案例集》快被翻碎了,成员一边筛选一边记录,比较靠谱的方法会被直接拿去试验。
袁硕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坐在深绿色大理石书桌后闭着眼思考。他清楚书本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就说那本梦垒案例,那是他父亲袁常胤参与编制的,他完整的读过十九遍,单章阅读不计其数,用里面的方法破解困住他们的梦垒,就好比用牙签去开一把锈死的铁锁。
答案不在书海里,他朝窗外望去,凝视着断崖底下那片熟悉的海洋,不知什么时候,它从深沉的蓝色变成了墨汁般的浓黑。他绞尽脑汁的思考、联系、回忆,心中翻江倒海,快要承受不住时,便赶紧劝慰自己——还有七天的时间……还有时间……
其实被梦垒困住的人,现实中可以活十天之久,袁硕根据这个时间计算出了七天的余地,但是他没计算到,当来者不善时,伪造的和平撑不了多久,今晚,祥河村便迎来的第一场血腥惨案。
李胜仁随众人从海滩解散后,去了自家渔船上,他把伙计们全都遣回了家,独自坐在船舱里,一根接一根的抽卷烟。
夜像一头天那么大的黑色海蜇,一点一点扎进码头,船舱里越来越暗,不曾熄灭的烟头越来越亮。
“就知道你在这了。”李胜仁的妻子寇艳菊站在码头上朝船舱里望,她的身影比黑夜还黑,提着一个篮子,沿着长踏板走上了船。
“吃口饭吧。”她把篮子放在床板上,掀开了笼布。太黑了,看不清,她起身去合床头的电闸。
“呵!这一地烟头。”她用脚踩了踩几个没灭的烟蒂,坐下后把篮子推给李胜仁。
篮子里有俩花卷,一盘蒸狼鱼条和一盘干虾。
“没酒?”李胜仁说,嘶哑的声音透着旱烟的土呛味。
“这不?”寇艳菊从盘子底下抽出一个浑圆的玻璃瓶,里面装着祥河村地道的泊风酒,酒体泛着淡淡的青色,口感轻薄爽辣,像泯了一口卷着尘沙的烈风。
李胜仁拿过酒瓶,拔掉木塞,当白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喝起来。
“死呀你!”寇艳菊一把拽过酒瓶,没拿稳,酒瓶脱手而出,摔碎在地上,剩下的酒全撒了。
寇艳菊怒目而视,李胜仁面无表情,两人中间隔着一道沉默的高墙,无形胜有形。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话,你到底因为啥这样?”
李胜仁用手背擦了擦洒在下巴上的酒,送进嘴里,他没理一篮子饭菜,又卷了一根烟,晃了晃火柴盒,空了。
就是那次出海回来,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少言寡语,萎靡不振,酗酒,烟也抽的凶。当好言好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便搬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刺激他,可得到的仍然是默然的回应。叫医生来治,说算不上疾病,偏方求来一堆,全予进了茅坑。实在无能为力了,她便妥协,事事顺着他,他要烟,给他烟,他要酒,陪他喝,他不说话,她就不问……但是这种妥协是间歇性的,过后她又想给他治病。
“你要是觉得跟我过得乏了……你可以说。”寇艳菊的眼泪就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拧就流,声音也哽咽的不行,“孩子们都大了,也不用我们管了,你要有旁心,我没那个心力死缠烂打……”
李胜仁仍然不为所动,四处找火,寇艳菊哭的更凶了。
这时,一对湿漉漉的脚印出现在了长踏板上,快风干时,前面半米处又出现了一只,然后又一只,一直朝船舱走去。
李胜仁在窗户缝里捉到一根火柴棍,他点燃卷烟,猛吸一口,朝窗外吐出一口苍白的烟,奇怪的是,这会儿明明没有风,吐出去的烟却转了弯全都扑到了他的脸上,呛辣的烟味里还含着阵阵恶臭。那一刻,他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完全没有听到寇艳菊绝望的遗言。
“这还有一瓶酒。”寇艳菊从兜里掏出一个很小的棕色瓶子,“里面下了药,跟你再喝最后一回酒,我也就不拦着你了。”
她的话早已传进了李胜仁的耳朵里,只是他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当“哐啷”一声闷响,终于敲动李胜仁思维的齿轮时,他转身看到寇艳菊手里的酒瓶掉在了地上。
他冲过去,把手伸进她的嗓子眼里,给她催吐。她只是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毒药很快发挥作用,寇艳菊的脸由苍白转为暗青,嘴唇发紫。
“你还在意我吗?”她吃力的问道。
李胜仁的面容纠在一起,堆出一脸的褶子,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横着流出了眼眶,那一刻,他的脸像被时间单独拨快了十几年,一下子苍老了,他哭着点头,嗓子里呼出粗细混杂的嘶嘶声。
寇艳菊微笑着闭上了眼睛,留下李胜仁在身旁嚎啕大哭。
寇艳菊是个在感情上十分敏感的女人,她敢爱敢恨,常常意气用事。但她也不傻,她准备的毒酒是真的,可没打算真喝,只要李胜仁有稍微阻拦的意思,她都会把酒扔进海里。遗憾的是,在她那么大声的说完告别的话,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让她彻底心碎和恼怒,两种感情像两股蒸汽推着她的手越过恐惧的防线,拔开了毒酒的瓶塞。
夜深了,李胜仁把死去的寇艳菊平放在床铺里侧,自己躺在外面,牵着她的手守着她。
他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脑海中光怪陆离的画面很像一场浅浅的梦,最后他看到他的妻子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冲他微笑。
那个笑容和她死前的笑容一模一样。
李胜仁很激动,激动到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迷茫间,他睁开了眼睛,月光站在船舱中,明晃晃的眼前,是寇艳菊毫无血色的笑脸。
她跪在床上,俯瞰着他,手里握着那截摔碎的酒瓶。
还没等李胜仁叫出声,寇艳菊把碎酒瓶锋利的边缘刺进了他的嗓子眼儿里,然后对着他的全身,一下,又一下。
鲜血泼溅到地板上,那里留着一对已经风干了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