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盛况,让江城八中许多人都难以忘怀。
学生处在学校的林荫道两边挂满了横幅,校门口的电子屏幕上,不间断的循环滚动——热烈祝贺我校伏抒妍同学取得奥林匹克江城分赛冠军!
一大批还没见过伏抒妍风采的学生堵在校门,疯狂程度和追星现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校长和一众领导站在校门口亲自迎接,排面犹如接见国家领导人。
没等多久,一辆白色大巴停在门口,伏抒妍背着双肩包,踏步走了下来。
一瞬间,学生的呼喊尖叫沸反盈天,章铤坐在教室里,都感受到了那种剧烈的震动。
九年七班没人出去凑热闹,但是大部分也都没心思学习了,带了手机的各个低着头,一边聊天接收线报,一边关注校园实时新闻,心中与有荣焉。
这是我们的班长。
章铤不能理解他们这种疯狂的行为,在左前方的于博函刷新闻时,抬头看了一眼。
拍照的人离伏抒妍很近,从她下车开始到走到校长面前,一共拍了三张。
十五岁的少女发育趋近完善,身高腿长,穿着江城八中宽大的校服,扎着低马尾,米色棒球帽遮住了眉眼,露出修长脖颈和雪白下颌。
然后她往校长的方向走过去,途中好像是发现了摄像机,朝着镜头看过来,微微一笑。精致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清纯又甜美。
最后一张是她的侧脸,伏抒妍站在校长面前,摘下了帽子,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啊啊啊啊啊邵哥!班长太美了,我女神啊!”
于博函没忍住跑到邵珣身边,把那张笑着看镜头的照片放大,怼到邵珣眼前。
“简直毫无瑕疵!”
邵珣只瞥了一眼,又兴致缺缺地趴下了。
“哎!”于博函也不敢推他起来,小声嘀咕,“冷淡!太冷淡了!”
邵珣闭着眼,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于博函:“......”
其实也不怪大家误会邵珣和伏抒妍的关系,按理说邵珣早该上高中了,初一那年愣是留了一级,跟刚升上初中的伏抒妍一个班,还固定座位是前后桌。
平时邵珣就是这副懒洋洋的模样,上课也不怎么听讲,考试混个过得去的成绩,久而久之老师们都随他去了。
而伏抒妍,是老师的掌中宝,是同学眼中的女神,大家仰慕她,敬佩她,她本身性格又随和开朗,没有一点距离感,谁不喜欢?
若说于博函是靠着跟邵珣一起长大的情分,才能跟邵珣称兄道弟,那伏抒妍应该就是靠个人魅力。
邵珣只对伏抒妍笑过,还有人拍过不止一次,两人一起出校门上了同一辆车。
绯闻越传越多,当事人却像不知道一样,从来没有解释,这种放任难道不是一种另类默认吗?
邵珣偶尔也会烦躁,他不会挡了伏抒妍的桃花吧?
真烦。
初三赶紧结束吧。
章铤默默开始收拾东西,伏抒妍回来了,他就不能继续坐这个位子,待会儿应该去办公室问问班主任,新桌椅应该在哪里搬。
“嗡——”
后桌传来手机震动的嗡声,邵珣摸索着掏出手机看了眼消息,半晌把手机扔回桌兜,轻啧一声,起身出去了。
“邵哥你去哪儿?”于博函喊道,“接班长回来吗?”
——邵珣,去学生处帮我搬套桌椅,我坐你左边。
邵珣到学生处的时候,伏抒妍已经挑好了桌椅。
她把棒球帽倒扣在头上,闭着眼坐在桌子上来回晃着腿,耳朵里塞着耳机,那张被奉为女神的脸上面无表情,轻声哼着。
“我就是我
我只是我
只是一场烟火散落的尘埃”
“不是说去玩玩吗?怎么考了个第一?”
邵珣拉开椅子在她身前坐下,双手环胸,懒懒地靠着。
伏抒妍睁开眼,拽下一只耳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遇到邵风了,还能给他出风头的机会?”
邵珣愣了,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
“你多久没回去了?”伏抒妍收了耳机,说,“我妈叫你明天去吃饭,走吧。”
“嗯。”
邵珣单手抬着课桌,把椅子倒架在桌面,跟着伏抒妍出去。
“新同学怎么样?男生女生?好相处吗?”
“......”邵珣言简意赅地介绍了章铤的名字和性别,快到班级时,他才又提醒了一句。
“离他远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伏抒妍点点头。
她进班级时,全班都响起热烈的掌声,平时关系好的女生纷纷跑过来,众星捧月般把伏抒妍围在中间。
她是最闪亮的那颗星星。
章铤看见邵珣搬着桌椅放在最后一排,然后把之前收起的伏抒妍的书搬过去了。
正愣神间,身侧就站过来一个人,他转过身,伏抒妍对他伸出手。
“章铤,你好。”她笑道,“我是伏抒妍,欢迎你来到九年七班。”
章铤心跳停了一拍,莫名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迟疑着轻轻握住她的手,避开眼神接触。
“谢谢。”
章铤安稳度过了三个月,因为有伏抒妍在,九年七班也渐渐接受了他成为集体中的一员,几次月考,他表现得平平无奇,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若是有人找他帮忙,他也会一言不发的答应。
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平凡和安静。
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如期举行。
章铤没报名,他背着书包去了自己的“秘密基地”。
那是学校西北角的院墙,当初建设时还留了石桌和凳子,不过前面种了几棵树,这些年长得太快,已经完全遮住了这个角落,不是特意进来根本发现不了。
他就在石桌上刷题,偶尔还会有野猫从院墙上跳下来,安静时甚至会团卧在桌子上,压住他的习题册。
“咦?有人在......哇,是猫!”一声惊呼传来,章铤猛地转身,看见伏抒妍满眼亮晶晶地盯着小猫。
伏抒妍对他比了个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没敢去摸小猫,怕吓跑了。
“他们让我写加油稿,烦死了,就想找个地方躲一下。”伏抒妍小声问,“你是怎么发现这儿的?”
章铤垂着头没说话,他来学校的第一天就仔细逛过校园,整个平面图都在脑子里,他把可能存在隐秘角落的地方都看过一遍,这个地方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
伏抒妍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无意中看见小猫压住的习题册,竟然是高三阶段的物理总复习题。
她想起每次月考他那平庸的成绩,有些惊愕,“你?”
章铤如梦初醒,伸手把习题合上,吓得小猫一个惊蹿,从墙头跳走了。
“我......”
伏抒妍心思百转,他是遇到什么事需要掩饰自己?跟邵珣一样的家庭原因吗?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第一反应还是先化解了尴尬的现状。
“没事,我不问!”她说,“这是你的秘密对吧,我也跟你说个秘密。”
“其实我很讨厌数学,也不想被老师同学当做榜样,我喜欢写作,以后想当个作家。”
“怪就怪我当初太中二,觉得这种万千宠爱集我一身的感觉很棒,忘了这也是一种枷锁。”
章铤静静听着,如有所感地低喃道,“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你也看卢梭啊?”伏抒妍惊奇道,“那你怎么这么乖呢?话又少,不高兴要发泄出来啊。”
这么长时间,足够伏抒妍知道她没回来那几天,章铤都遭遇了什么。
邵珣说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很大原因就是在田泽污蔑他的这件事上,他表现得过于平静了。
章铤怔然站在原地,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意,摇着头说。
“我心中之怒,无处可迁。”
他明明在笑,伏抒妍却感觉他心里涌出了无限悲伤,他身上仿佛背负了什么重担,压得他站不起来,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愿。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初三转学,他身上一定发生了惊天巨变,让他变成这副沉默寡言、拒人千里的样子。
“章铤。”她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给这个世界看看,你可以过得很好。”
他缓缓点头。
其实他从来不想跟任何人证明什么,他求的只是这世界的公平正义,争的只是他身而为人的平等权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实现,但他余生将会为此拼尽全力。
伏抒妍一月份要参加中国数学奥林匹克暨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为这一年的IMO做准备。
她走后没多久,一个关于章铤的谣言就渐渐传开了。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班上有些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但他习惯忽略那些打量,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体育课,于博函偷偷摸摸地把他拉到墙边跟他说。
“哎,你别在意他们说什么,我怀疑就是田泽故意整你。”
章铤因为伏抒妍的关系,和邵珣、于博函都有接触,他闻言点头,也没问他们说什么。
但于博函是个藏不住事的,憋了一会儿又问。
“我不是不相信你啊,就是好奇。那个......你爸真的因为那什么坐牢了?”
那一瞬间,他感觉寒意从脚底升起,僵硬得像是被钉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坐牢。
这么久的平静,终于还是要被打破了。
章铤的声音有些抖,语气却异常坚定。
“他是坐牢了,但不是因为过失杀人,他没杀人。”
“啊?”于博函没想到他居然承认了,瞪着眼睛扭头就往教室跑,章铤自嘲地笑了笑,厚重的刘海挡住了他眼底的失望。
“哟,这不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吗?”
田泽抱着篮球走过来,身边跟着队员,将他圈了起来,几人明显不怀好意,或许就像于博函说的,谣言就是田泽故意传出来的。
章铤身后就是围墙,已经退无可退,他瘦弱的身体被严密遮掩着,却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者紧张,脸上甚至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这样?”
田泽冷笑道,“为什么?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还问我为什么?”
“我来的第一天......”章铤停顿下来,“你是为了班长吗?”
他不明白田泽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第一天就故意自导自演污蔑他,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田泽不敢去怪邵珣,所以把错强加在他身上。
自私自大,认不清自己的定位,还欺软怕硬,愚蠢又懦弱。人都应该是这样的吗?章铤不明白。
田泽脸色变了变,像是被戳到痛脚,抬手就将篮球朝他砸过去。
篮球直接落在章铤胸前,那力道将他推得撞在墙上,胸口和肩胛骨都传来刺痛,他脸色一白,手臂不自觉颤动了一下。
田泽喘着粗气,抓住他的衣领往地上抡,章铤没有反抗之力的仰躺在水泥地面,睁大眼睛。
“你是不是以为换个地方就没人知道那些事了?你是杀人犯的儿子,这一辈子你都抬不起头!”
说完,田泽一脚踹在他腹部。
这件事说来也巧,他一直看不顺眼章铤,偷偷跟踪过他好几次,知道他住在一片居民楼里,某次在楼下公园听见一群大妈聊天,说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田泽没兴趣听这些,正要离开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名字,他们在聊的是章铤!
他登时停住脚步,从那些人语焉不详的话语里,拼凑出一个真相。
章铤的父亲因为过失杀人坐牢了,他母亲身体不好,激动之下没过多久就去世,只剩下章铤一个人,辗转在多个亲戚间,初中已经转学好几次了。
田泽才不会管这些事情的真假,回去就把章铤父亲是杀人犯的事情传出去了,杀人犯的儿子说不定也是杀人犯,谁还敢靠近他?
章铤双手护住头部,一声不哼地任由几人踢踹,长久平静的情绪泛起波澜——田泽他们这样的人都可以肆意的活着,为什么他却不行?
眼镜掉在耳边,黑沉的眼底染上薄红,他弓着背,绷紧了腿,只要轻轻一跃就能起身,可以把这些渣滓打翻在地。
“喂!你们干什么!”
远远传来一阵惊呼,章铤迟疑片刻选择保持不动,踢打突然停下。
下一刻,旋风般的黑影从他身上越过,田泽被踹得倒飞几米,躺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于博函紧跟着跑过来扶起章铤,看着邵珣的背影爆了句粗口。
“卧槽!邵哥你太帅了!这得有三米多高吧?”
邵珣瞥了眼还站在旁边的篮球队几人,头也没回,“先送他去校医室。”
“哦哦哦,那这边就交给你了邵哥!”于博函搀着章铤往校医室走,“你还好吧?能走吗?要不我背你?”
章铤很长一段时间没说出话,到了校医室脱了衣服,身上斑驳青紫露出来,于博函没忍住又骂了句卧槽。
章铤在于博函的骂骂咧咧中问道,“你不是走了吗?”
“嗨呀,你那些事就是田泽传出来的,他肯定不会放过你啊,我这不是回去搬救兵么。”于博函不好意思地说,“我打不过他们。”
他当时确实被章铤的承认打了个措手不及,又看到田泽带着人过来,第一反应就是回去找人,所以转身就跑了。
邵珣本来不想管这事,但是想想伏抒妍对章铤的印象还不错,就勉为其难跟着于博函过来。
在他看来,这群初中生顶多就是言语侮辱,动手也不会过分,哪知道田泽这么狠,篮球队员各个一米八几,章铤那细胳膊细腿,能受得了几下打?
邵珣在于博函的惊呼声里,抬步跨上乒乓球台,手撑着铁栅栏跃过去,直接把田泽踹开了。
他那一跃,跨过了观众席和围墙,从足有一层楼高的高度落下,仿佛神兵天降,哪能不让人吃惊。
“太帅了!我邵哥太帅了!”于博函还沉浸在邵珣那惊人的身手里无法自拔。
章铤趴在病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沉默着。
校医配好药过来,被他身上的惨状吓了一跳,“你这是......”
“打球撞到了,摔的。”
章铤闷着声音解释。
这时候,于博函后知后觉地问他,“你不会以为我跑了是因为被吓跑的吧?”
“......”
“好吧,我承认当时确实吓到了,但我绝对没有逃跑!”于博函还在说什么,逗得校医都开始乐呵。
背上的刺痛被药水的冰凉覆盖,疼痛都变得微不足道,章铤久违的感受到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