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铤。”
九年七班里鸦雀无声,少年站在讲台上,简单又直接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看着瘦瘦小小,身高不过一米七,头发有些长,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眉眼,黑方框眼镜搭在鼻梁上,嘴唇的颜色也很淡,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发育不良的小豆芽。
王芳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继续说话,侧头看他,“就没了?”
章铤怔了怔,反应迟钝地对上她的视线。
王芳就从他那镜片下不太明显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叹了口气,扫视全班,指着一个空位说,“你就先坐那里吧。”
章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第三组倒数第二排有一个空位。
桌子上只摆了几本书,跟其他人用书立堆砌的书本截然不同,这里应该是有人坐的,只不过最近不在学校。
全班随即纷纷提出意见,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看见最后一排好几个男生都站了起来,各个身材高大,其中一个开口道。
“芳姐,那是班长的位置,我们每周轮换座位的时候都避开了,凭什么他一个新来的就能坐?”
男生眼神不善地打量他,像是在评估他的价值。
王芳瞪了男生一眼,“你们几个都给我坐下,站着显高是吧?章铤只是暂时坐在那,等伏抒妍回来我会重新排座位。”
几个人根本不听,还想说什么,又被王芳打断,“好了,下周多加一套桌椅就行了,只是个座位而已。”
说完她拍拍章铤的肩膀,放缓了语气,“你过去吧,中午放学到办公室找我,我带你去领新书。”
“谢谢王老师。”
章铤规规矩矩地朝她鞠躬,然后背着书包,走向了那个他将会铭记一生的座位。
“邵珣,好好跟新同学相处,不要闹事!”
空位后面的那个座位上,栗发少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终于从桌子上抬起了头。
他睨了章铤一眼,伸手扣了扣桌面,“坐下,说话费劲。”
章铤一愣,摘下书包放进桌兜里,正准备坐下时,就看见那几个站着的男生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哪怕不情愿也都忍住了。
原来不是对他说的。
章铤跟着坐下,将桌面上的几本书收拾整齐,正在想要不要送去办公室,耳边就伸过来一只手,邵珣惜字如金地开口。
“给我。”
章铤双手端着书,侧身放到了他手上。
班里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章铤旁若无人地翻开自己的练习册开始刷题。
伏抒妍是七班班长,每个人都很喜欢她,目前因为什么事不在学校,最多一个星期后就会回来。
邵珣是班里男生的老大,至少没人敢忤逆他,跟伏抒妍的关系应该很好。
他像一个勇士,沉默又坚定地守护自己的公主,公主不在,就守护她的领土。
九年七班,没有人欢迎他的到来。
章铤想到这,笔尖微微一顿,那一瞬间,耳边嘈杂的议论声冲破屏障,蹿进了他脑海。
“他运气也太好了吧,居然能坐班长的位置。”
“就是,邵哥居然也没说什么。”
“哎,你们说初三都开学半个月了,他为什么突然转学过来啊?”
“一会儿去办公室问问芳姐呗,我还想说重新分座位想跟张敏敏坐一起。”
“新来的成绩怎么样啊?戴个眼镜,莫非是学霸?”
......
直到上课铃声打响,这些令人讨厌的聒噪才停下来。
这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四十多岁,一上讲台就往章铤的方向看了一眼,“转校生?”
她从教案里抽出早上王芳给她的新名单,看到最后一行,“章铤?”
章铤站起身,点点头,“刘老师好。”
“坐着咱们班长的位置,也得跟她好好学习,学校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参加奥林匹克赛的学生,伏抒妍给我长脸了。”
数学老师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去写板书上课了。
这样的场景,一个上午就重复了三次,每个老师都会来一遍流程,除了数学老师提起伏抒妍参加奥林匹克竞赛外,其他老师都只是认识了一下他。
伏抒妍参加的应该是青少年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初中组,能走到这一步,即便没有拿到奖,也会是中考的加分项,跟其他分数相同的学生相比,高中更愿意接受她。
中午最后一节课是政治,铃声刚一打响,不等老师说下课,后座那几个男生就已经夺门而出。
政治老师无奈地笑了下,“赶紧去吃饭吧,晚了就得排队了。”
章铤坐着没动,看着全班都一哄而出。
“邵哥!一起去吃饭?”
邵珣没动,手撑着下巴,随意回了一句,“滚吧你。”
“好嘞邵哥!”
闹哄哄的声音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整个教学楼陷入沉寂,章铤这才慢腾腾起身,准备去办公室找王芳领新书。
邵珣还是没走,尽管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整个上午邵珣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视线一直停在他身上,也不知道能透过背影看出什么。
江城八中用的是人教版的教材,跟他以前学校是一样的,主科加上其他科目的书一共有十七本,还有各科的练习册辅导书,摞在一起都有半腿高。
王芳分科目给他放好了,看一眼他细瘦的胳膊,叹了口气。
“你先把下午要上的课本拿回去吧,下午找个人来帮你一起搬。”
章铤没说话,默默将书本摞好,轻松抱了起来。
“谢谢老师,我自己可以。”
“哎......”
章铤回班级的路上,从三楼走廊看到邵珣的身影,看方向好像是从东门回来的。
他去领书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回到班级时邵珣已经坐在座位上了。如果不是在楼上看见了邵珣,他可能不知道邵珣在他离开后也出去了。
章铤把书码整齐,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学生卡,去食堂吃饭去了。
中午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休息,章铤不住校,也没有家可以回,他吃完饭就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把每个角落都记在脑子里。
上课前二十分钟,章铤从操场回到教室。
不等他进门,他就知道出事了。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这种目光他并不陌生,好像都化成实质性的利刃要一刀刀剖开他的身体,看看里面是不是也住着一个恶鬼。
一个高个男生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向上用力,轻而易举就把他整个人提起了半分。
“你这个小偷!”
章铤微微仰着头看他,没有说话。
“你说是不是他拿的啊?他才刚来第一天,怎么知道田泽有块玉?”
“我看田泽也有病,既然是那么宝贵的东西,还带来学校干什么?中午吃饭居然放在班上,不是等着给人偷么?”
“就是,平时看他那显摆的样子,真恶心。”
“可是刚才田泽不是从新来的书包里找出那块玉了吗?”
“......”
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停,章铤也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他朝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的位子看了一眼,他码整齐的书被翻乱了,有几本掉在了地上,桌兜里的书包也被翻出来,一个木质的盒子静静躺在桌角。
他呼吸一紧,拼命克制了想要跑过去捡起木盒的冲动,眼底划过一丝晦暗的光,默然垂下了头。
田泽推着人抵到墙上,压低声音在章铤耳边恶狠狠地说,“新来的,趁早跟芳姐说你要换个座位,她的位置你不配!”
章铤怔然抬眸,对上了田泽的眼睛。
那双掩在镜片下的双眸,浓墨一般深不见底,猝然迸发出的寒意令田泽心头巨震,手上力道顿时一卸,后退了几步。
“你......”
田泽脸上闪过惊恐和心虚的神情,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手指触到口袋里的玉石才镇定下来。
他有什么好怕的,班上这么多人都看见他从章铤的书包里找出了玉,人证物证俱在,只是个新来的而已,难道他们还会偏向章铤吗?
田泽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气愤道。
“就是你偷的!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你为什么没走?班上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都是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上午第四节课就开始饿了,中午吃饭各个都异常积极,跑得比谁都快,三三两两的结队离开,都能给彼此作证,只有章铤是一个人。
“这么说真是他偷的?”
“不知道啊,反正跟咱们没关系,就当看戏了。”
“我以后还是把重要东西随身带着吧。”
章铤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没有试图辩解的意思,田泽拙劣的演技在他眼里,就跟跳梁小丑一样,碍眼又令人讨厌。
别人想把他看成笑话,他却像在玩沉浸式游戏,看着他们幼稚的样子,心里甚至有一点想笑。
田泽见他沉默,以为是被自己气势压制了,更加有恃无恐地骂他,各种难听的话层出不穷,让旁边围观的女生都退避三舍。
“哪儿来的野狗乱吠?”
低沉慵懒的嗓音突然响起,田泽半个吐出口的脏字轻轻落下,没敢再出声。
邵珣单手拎着校服外套搭在肩头,从后门走到座位时,目光闲散地扫过了前桌的混乱,一言不发地趴下了。
田泽松了口气,狠狠瞪了章铤一眼,示意他出去说。
他脚步还没迈开,已经趴在桌子上的邵珣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抬起上半身,田泽汗毛战栗,听见他说。
“中午一个人留在班上的是我,不是他。”
不管邵珣是出于什么心理说了这句话,虽然这是事实,还是让众人心头一跳,尤其是田泽,他知道每天中午邵珣都会跟于博函一起去吃饭,他回班级时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才起了心思要给新来的一个教训。
现在他骑虎难下,嗫嚅着半晌没说话。
章铤抬起细瘦的手腕,将凌乱的领口整理好,礼貌地询问。
“我可以回座位了吗?”
田泽咳嗽一声,任由他走了。
章铤首先蹲下将木盒捡起来,细心地用袖子擦了擦,小声呢喃道,“对不起。”
邵珣猝然抬头,以为这句道歉是对他说的,却见他眼神落在木盒上,仿佛盛满了悲伤。
下一刻章铤就仰头朝他看过来,苍白的下巴扬起,淡的看不出颜色的唇瓣微启。
“谢谢。”
这一句才是给他的。
邵珣就看着他把木盒收进书包,慢吞吞地捡起书本码好,坐下时单薄的肩背挺得笔直,坚韧又脆弱。
邵珣好看的眉眼眯起,瞥了眼僵硬站在门口的田泽,并不想开口提醒。
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这么莽撞地出手,既无勇又无谋,是谁给他的勇气?
章铤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一丝愤怒的情绪,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一副静静看着你表演的神情,心计手段,深不可测。
教室门口,田泽拉住刚进门的于博函,问道。
“邵哥中午跟你们一起吃饭的吗?”
“没,邵哥说他有事。”
于博函从小就跟邵珣一起玩,对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意思。叫一声不走那就是不想吃,回了话就是有私事让他们自己去吃。
于博函问,“怎么了?”
田泽,“......”
“这什么情况?极限反转?”
“既然不是新来的,那玉是怎么跑到他书包里的?”
“那就要问玉主人了,总不会是那块玉自己跑到别人那儿去的吧。”
于博函偏头打量章铤,又收回视线,他才不会顾忌田泽的脸面,故意大声说。
“哇,你自己把东西放到别人书包里,还在这贼喊抓贼啊?好样的!”
他给田泽竖了个大拇指,轻哼一声回了座位。
一场闹剧高开低收,田泽在九年七班颜面尽失,他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烧得浑身剧痛,那些四面而来的眼神,令他无地自容。
都是章铤!都是他的错!
田泽目光凶悍,如同盯住了食物的猎豹,只等合适的时机出手,一击必中。
章铤没去理会别人的打量,他翻开笔记本,在一页左上角找到对应的数字,重重划了一道横。
九月二十号,星期一。
周五,伏抒妍回到学校,带着奥林匹克江城分赛的冠军荣耀,在章铤的世界里,华丽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