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以航!你跑慢点啊!”
女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停在路边,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前面已经跑到上坡的男孩无奈地停下来,小跑着转回来。
“都说了要你别出来,还能跑吗?”
“我歇会儿。”女孩也不矜持,大大咧咧地在路边坐下,男孩便也挨着她坐着。
高架桥上汽车轰鸣,颠得人行道上的小石子都蹦起来,女孩觉得有趣,抬脚踢着一个,那石子跌跌撞撞,一路滚进了高架桥下的草丛里。
她的视线追着过去,隐约看见了那一根桥墩底下画着什么东西。
女孩好奇地起身走过去,以前见过一些画家在围墙上涂画,颜色浓艳,那一截掩藏在草丛后面的桥墩上,好像也是鲜艳的油彩。
“怎么了?”男孩起身跟着,问了一句。
女孩没说话,几步跨过栏杆,踩在高架桥下湿润的泥土上,风很凉,呼啸着吹过她的头发,她伸手指着前面,“那边墙上好像画了东西。”
男孩朝那边看了一眼,“草后面?那么低,谁在那儿画画?”
她忍着小腿的酸痛,蹲下来拨开那一片草丛。
“看到了?真有画啊?”男孩见她一动不动,正要伸手去拍她的肩,就看她浑身发抖地跌坐到地上,惊恐地一声尖叫刺痛耳膜。
“啊——”
桥墩底下,被草丛遮掩的地方,摆着一具尸体。
闻昶一边戴上手套,穿过拦在高架桥下的警戒线,漆长江和李骥都蹲在草丛边,技侦还在提取周边线索,他们也不敢乱动。
“怎么回事?”
漆长江回头看他一眼,指了指里面的尸体。
桥墩底下有一截大约三十厘米的水泥台阶,那具尸体就被侧靠在台阶上,身上穿着一件灰色大衣,跟桥墩颜色很像,露出来的皮肤上被画了鲜艳的颜色,只能从长发和身体轮廓看出是一个女性。
闻昶退后几步,草丛的高度只到大腿,但紧贴着墙根,稍微退后就完全看不见尸体。
“谁报的警?”
“两个高中生。”漆长江站起来,退到他身边,“早上晨跑,那个女生休息的时候看到草丛后面好像有画,跑进来一看,哦豁,是尸体。”
两个小孩都被吓得不轻,尤其那个女孩子,现在还哭着,许偲把人带到车上,正在安抚。
念波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顺着线索查到两人身份,跑过来汇报情况。
“女孩叫邓艺,16岁,男孩崔以航,同岁。两人都是附近住户。崔以航有晨跑的习惯,今天邓艺是跟着他过来的。”
闻昶站在桥墩底下,往警车那边遥遥看了一眼。
“附近没住人?”
漆长江听出他话外之音,北立交发现了尸体,居然没人过来凑热闹?
“最近的小区在一千米开外,咱们动静小,没听见正常。”
他是坐警车过来的,路上没让人鸣警笛,就是怕有人杀人抛尸北立交的消息传出去,又闹得人心惶惶。
北立交落成十一年,整座高架桥呈南北走势,最北端到二环外的东方大道,最南端到老城区临河路以北。
当初建立北立交是为了缓解市民交通拥堵的情况,尤其老城区北一环路,道路较窄,交通量大,经常发生拥堵,因此北立交的出城和进城起点也不在同一处。
那两个孩子发现尸体这一段处在四环,平时车来车往,流量很大。可底下的居民区却是老房子,离得远,附近没有公司工厂,除了住户很少有路人,当然也没有监控。
技侦个个猫着身子找线索,愣是没从那一块草丛里找到蛛丝马迹。
闻昶不想拖,点了几个人留在现场,说,“先把尸体运回去,让老沈看看死因。”
李骥走到旁边人行道上,根据崔以航说的地方坐下了,顺着尸体的方向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
一行人带着尸体回警局,许偲还揽着小姑娘邓艺,她路上一直在发抖,眼睛哭得红肿,话也讲不全。崔以航是男孩,稍微好一些,但是眼中惊惶之色还未褪去。
邓家父母和崔以航的母亲很快就到了警局,邓艺犹如倦鸟归林般冲进母亲怀里,嚎啕不止,邓父摸了摸她的头,询问许偲缘由。
“今天早上六点四十七分,我们接到报警,您女儿和这个男孩在北立交四环路段的桥墩下,发现了一具尸体。”
崔以航也被母亲抱了抱,三个大人面露惊恐,知道孩子肯定受了刺激。
邓母也流着泪,一边搂着邓艺,一边朝崔以航斥责,“就知道我们家艺艺跟着你没好事!她哪里见过死人啊!”
邓艺一听死人就又浑身颤抖,邓母心疼地拍着她的肩。
“艺艺乖,别怕,艺艺最勇敢了。”
崔母只是抱着崔以航没说话,却往侧边移了移,挡住了邓母骇人的视线。崔以航扒着母亲的肩,看着邓艺,倏然落泪。
许偲和念波耐着性子给他们做了笔录,几乎都是崔以航在说,邓艺偶尔蹦出一两个字,胡乱说着“石子”“画”,崔以航就在旁边解释。
时间早过了八点,崔母给学校打电话请假,许偲神色一转,问。
“他们两个也在一个学校?”
“嗯,以航跟艺艺都在华文高中,刚念高一。”崔母说,“他们打小认识,一直在一个班,高中分班制,待在一个学校也好。”
“青梅竹马啊,真让人羡慕。”
许偲感慨了一句,叮嘱了几人不要把这件事情随意外传,接着起身把他们送出警局,她还站在门前,就又听见邓母的喊骂声。
“艺艺一个女孩子天天跟你混在一起算什么?这些年你们孤儿寡母,我们能帮的就帮,怎么就害得艺艺这么遭罪!你读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崔母性情温和不会吵架,此时却没忍住反唇相讥道,“艺艺受了惊,以航也是一样!都是孩子,你又何必非得争个对错!”
许偲转身,不自在地垂着眼角,从始至终,邓父都没有劝解一句,也没有安慰一句。
她知道华文高中的分班制是按照成绩来的,崔以航的成绩想必十分亮眼,邓艺就差些了。邓母觉得他们孤儿寡母受的恩惠多,心里肯定早就不满,这次出事就借机爆发。
青梅竹马确实让人羡慕,可那又怎么样,此时年少,以后的事谁又知道。
今日阴森森的解剖室有了点人气,除了闻昶,漆长江和袁落翔都在。李骥带着念波去北立交下的居民区走访,凶手把尸体放到那个地方,总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沈纪戴着手套,看着解剖台上的尸体发愣,他觉得这个身形有些眼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她脸上的是什么东西?”闻昶问道,“油彩?”
沈纪回了神,凑上去看,一股刺鼻的味道立刻冲得眼睛发红,他用镊子轻轻刮了下,颇为意外。
“是油漆。”
“油漆?不能吧,我都没闻到味儿。”漆长江拧着眉说。
沈纪把刮下来的一点放到压片上,“你现在闻闻呗。”
漆长江还真凑上去闻了。沈纪解释道。
“油漆里含有大量醛类,异味很重,如果放上醋就能吸收,再加上北立交下空气流通快,闻不到味很正常。”
“嗯。”闻昶补充了一句,“尸体周围全是草丛。”
这具尸体露在外面的皮肤全都涂上了油漆,而且还是不同颜色的,沈纪要清除油漆工作量不小,让童彬先准备着松节水,自己脱了那件灰色大衣,又用剪刀剪开了里面的衣服。
“我先确定死因,尸体身上找到了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没有,手机不在,也没有包,应该是凶手带走了。”
袁落翔不敢看开膛破肚的场面,背过身,小声问,“会不会是抢劫杀人啊?”
闻昶摇头,说。
“凶手在尸体上涂油漆,而且十分用心,必须要有充足的时间,应该是有预谋的杀人。”
被害人脸上一共有三种颜色的油漆,红、绿、蓝——三原色,而且涂色的排列顺序都跟三原色的图片一模一样,露出来的脖子和手上看起来没那么严谨,有黄色紫色粉色,颜色都很靓丽,视觉冲击力很强。
凶手拿走被害人身上的其他东西,应该只是拖延警方查到被害人真实身份的手段。
沈纪解剖用了两个小时,最后确定是机械性窒息死亡。
“内脏器官淤血,肺部、心脏器膜下有出血小点,血液呈暗红色流动性。”沈纪掀起被害人眼皮,“眼内有广泛出血点,都是窒息死亡特征。根据尸僵程度和角膜混浊程度,可以推断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5点左右。”
“那抛尸时间就在5点之后喽?”
漆长江说着,又摇摇头,“我们不确定北立交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有可能先把人勒死涂上油漆,再抛尸北立交,或者涂完油漆再把人带到北立交勒死。”
“不是勒死。”沈纪神色严肃,“是窒息。”
闻昶和漆长江同时看了过去。
勒死是属于窒息的一种,苏怡被勒死,脖子上留下了被勒的痕迹以及她挣扎的吉川线,眼球和舌头凸出,颜面部紫绀,被害人的其他生理特征都跟苏怡相同,但就是缺了勒死最重要的那一个。
沈纪捏开被害人的嘴,并没有看到舌头外吐的症状,“虽然脖子上被油漆涂满看不见痕迹,但是从口腔和眼球足以判断,不是勒死,而是窒息。”
他说,“就是用东西困住她,不让她呼吸,几分钟就够杀一个人了。”
漆长江脑子里顿时想到曾经看过的某部电视剧,他咽了咽口水。
“拿枕头捂住那种?”
“差不多吧,没办法确定到底用的什么。”沈纪拿起喷壶,动手之前又看了一眼三原色的图案,随后一点一点将松节水喷上去。
他手很稳,呼吸浅的几乎察觉不到,解剖室里也没人说话,几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被害人的脸。
红绿部分处理完,被害人白皙清秀的大半张脸都露出来了,闻昶插兜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把视线落到沈纪脸上。
沈纪的手顿住了。
他眼底还有几分慌乱之色,猛地站直了身体。
“嗳?”漆长江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沈纪捏紧了喷壶,看向闻昶。
“我认识她.........”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林浅蓝,国庆假期我的最后一个相亲对象。”
“这是第五户了吧?”李骥站在门外,掏出一根烟叼着,没点燃。
念波点点头,捧着的记录本上基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李骥走到楼梯间的窗户朝外看,这栋楼是离发现尸体的桥墩最近的一栋,房子挺旧了,最高就六层,没有电梯。
他们从顶层一路往下走,开门的几乎都是老人,没人看到或者听到任何异常。
李骥把烟夹到耳后,一步三四层台阶跨上去,敲响了第五户的大门。
出来的也是个老人,看着六七十岁,头发银白,李骥掏出证件,说。
“您好,我们想来了解一下......”问题到了嘴边,他忽地顿了顿,转而继续问,“您认识邓艺和崔以航吗?”
老人见他们是警察,虽然没穿警服,但身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想请进家去坐坐,李骥摆摆手,“就不进去了,您想想。”
“哦哦,艺艺跟小航啊,这片儿都认识,艺艺性子跳脱,又会说话,哪个老人家不喜欢啊?她是学画画的,前两年小区墙上的连环画还是她主笔的。至于小航......”老人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背后评论别人不太好,只说。
“他跟他妈是九年前搬来的,这孩子聪明,小时候就在前边儿公园里陪老头子下棋,没人赢得过他,他倒是不爱讲话,就跟艺艺亲近,两人关系好得很。”
李骥听了,第一反应就是,难怪邓艺能发现尸体。她学画画,对于颜色格外敏感,否则那尸体藏在那儿,一般人根本看不见。
凶手是不想让人发现尸体的,邓艺的出现是意外,又或者说,凶手是故意让邓艺发现的?不对,崔以航有晨跑的习惯,但凶手不知道邓艺会突发奇想跟着他一起跑步,这是个不确定因素。
李骥心思百转,没敢往深处想。念波刷刷记下要点,在后面轻声问。
“您说崔以航是九年前跟他母亲搬来的,那他父亲呢?”
老人面露难色,想了想才低声说。
“当年他们搬来的时候,小区里有些谣传,说是小航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小航那时候总被欺负,是艺艺救了他,从那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的。可这谣言四起,他们孤儿寡母的总是遭人议论,过得也不是太好。”
念波拧了拧眉,没说话。
李骥低喃着重复了杀人犯三个字,伸手指着楼梯窗户那边,“您这两天有没有听见北立交有什么动静?”
老人摇摇头,想到那个谣言,不太放心地询问。
“艺艺跟小航出什么事了?”
“他们两个都没事。”李骥不欲多谈,道了谢领着念波离开,走之前看老人还站在门口没进去,提醒道。
“下次别轻易相信陌生人,更不要请陌生人进屋。”
老人诧异地看着他。
李骥楼梯下到一半,说,“警局安全教育宣传还得加强,老年人在家也太容易被骗了。”
“......你是觉得我们刚才应该被拒之门外?”
“不仅是今天。”李骥叹了口气,“我家那个老太太,前段时间被骗了两千块钱,人家说是卖保健品的,她就把人带回家,糊里糊涂被骗了还不知道。我妈回去气得不行,好几天没跟她说话。”
念波怔了怔,半开玩笑地说,“骗子都骗到警察家里去了,骥哥,你没去查?”
李骥捏着眉心,摇摇头,“当时忙得顾不上,再想找就难了。我去技侦问过,这种的不好查。就两千块钱,当买个教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