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卡萨布兰卡老城区曲折狭窄的街道里亮起了壁灯,低矮的房屋紧促又热闹,干净的街道两旁栽着绿植,肤色各异的居民和游客来回穿梭,气氛热烈。
高砚棠轻车熟路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路口尽头的长巷里,那里有一间充满中国古韵的院子。
此时院门敞开,仿佛在迎接她的到来。
她站在院门朝里看,院子里摆满了形态各异的陶瓷瓶子,大多都是素坯,一个挨一个地立着。
角落里有一盏落地灯,石桌旁站着一个人,清冷料峭的背影,只能看出身量极高,袖口弯折几道,露出半截清瘦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一只画笔,正在干净的瓷瓶上细细勾勒雏形。
高砚棠双手环胸,轻轻倚在门边,眉眼间不自觉就放松下来,看着柔和又温顺。
卡萨布兰卡大概是她在外这些年待得最久的地方,尽管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这间掩映在拥挤街道里的院子,却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是她飘零许久的避风港,温馨自在。
有人说,就是在这里,在蜜与糖之间,爱上一座城,还有城里的人。
“深哥。”
高砚棠收敛思绪,微微一笑。
院里的人笔尖一顿,转身时眼底还有些惊讶,随后也笑了,语调轻缓。
“难怪阿隽打电话的时候语焉不详,他去接你了?”
“嗯。”高砚棠走过去,在石凳上坐着,“我出差,过来看看。”
林深相貌极其惹眼,五官比例极好,双眼皮深深的一道,衬得眼眸深邃,浑身气质清冷矜贵,凝神看人时眉间带着冷意,给人无形的压迫。这么多年,这样气质清澈的人她也只遇到这一个。像黑色苍穹中,一弯明月穿云而出光魄动人,又像皑皑冬雪里,一棵青松浑身赤寒孤傲而立。
你凭栏而待,眉目自成诗三百,鬓如春风裁。
“晚上吃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我没什么胃口。”
林深清透的目光缓缓滑过她白皙精致的脸,淡淡点头,“那就陪我吃点东西。”
他率先走进屋子,高砚棠扶额轻笑,身后忽然灯火通明。
院子后面是一座现代化气息浓厚的小洋房,从玻璃看进去,林深墨黑的头发被光亮笼罩,动作熟练地取出食物加热,好像没听到她那句胃口不好。
高砚棠找出拖鞋换上,脱了外套挂在架子上。
“心情不好?”
吃饭时两人面对面坐着,林深看着她,“瘦了一些。”
相识多年,她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刻在骨髓里的记忆,一点点情绪变化他都能洞察,更何况她并没有掩饰。
或者说,她在他面前,从来就不假装,没有和家人多年前的隔阂,没有职业上的负面情绪,不需要压抑,没必要为这个疯狂腐败的世纪找借口,她清醒地认识到问题,针砭时弊,无所顾忌。
高砚棠伸手撑着下巴,直言道,“我知道了六年前的事跟阿韶有关,但是他们都不肯跟我说。出差之前解决了一个案子,凶手杀了两个无辜的女人,结局充满了戏剧性。还有......”
她顿了顿,垂下眸子,声音有点冷,“我怀疑江城有问题,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大哥又是官员,他应该不会让我插手。”
“你知道自己介意,既然到我这儿来了,还想这些干什么。”
林深慢条斯理地吃着晚饭,继续说,“房间都打扫过,一会儿就去休息,明天带你拉坯。”
高砚棠想想的确是这样,就因为在这里最自在她才会来,否则绕路过来要一天,她又何必跑来。
“你接了新单子?”
“没有。”林深没忍住笑了,“你做的东西卖得出去?”
“.........”
林深是现代陶艺著名的大师,擅长用玻璃、木材等其他东西跟陶艺结合,经他出手的作品充满个人风格,拍卖会上难得一见。
一般权势地位高的人都会亲自下单子,他看心情一年接几个,院子里的都是他练手的废品,随便拿一个出去都是天价。
高砚棠最初看着新鲜,学过拉坯,但她动手能力一向不行,小时候母亲想让她学钢琴,老师教了几天都直接劝退。
至今为止,她那双手也就握过笔。
高砚棠想着自己都笑了,跟他一起收拾碗筷。
林深落后几步,看她端着碟子进厨房,没说的是,她做的那些奇形怪状的素坯,都被他制出来好好收藏了,在他眼里,那些才是无价之宝。
高砚棠常住的房间就在林深隔壁,风格跟整个玻璃房一致,清新自然,她离开时放在窗台的那盆仙人球郁郁葱葱,刺尖冒着白,绒绒的,很可爱。房里满是阳光温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馨香,像是连梦里的一砖一瓦都染了平和素雅的味道。
早上高砚棠去院子里时,林深已经把拉坯机准备好了。
舒隽拎着一桶泥料,高定西裤上沾了泥点,手上也满是泥。
“早啊深哥。”高砚棠咬着发圈,随手将长发挽起来绑住,“舒总怎么不换身衣服,你这没用了吧?”
舒隽一点不在乎,跟她打了招呼,调侃道,“没用就扔了呗,深哥给买新的。”
林深上前给她穿围裙,闻言还没说什么,高砚棠先不乐意了。
“你那一身多贵啊,深哥才不给你买。舒总你越来越小气了!”
“你跟阿隽先玩一会儿,我去准备早餐。”林深拍拍她的头,在她身后看了舒隽一眼,后者接到他的目光,立刻伸手在嘴上拉了一下,表示闭嘴。
拉坯成型在陶艺里是最简单易学的,就是有点脏,含水半固化泥料上了拉坯机,高速离心将泥料成型,必须双手不停提拉。
高砚棠学了挺久,弄出来的东西形状总是跟想象的有偏差,还不止一点。
舒隽围裙也不系,半蹲在拉坯机旁边,捞了块泥料就开始掏。他常来见林深,玩得比高砚棠好,做了个小小的直筒花瓶,看着还不错。
高砚棠不甘示弱,想着弄个简单的,做滚筒的瓷瓶,在手上捏形状的时候就不太规则,上了拉坯机就更丑了。
舒隽笑得整个人后仰,凌厉的眉峰都柔和下来。
“小棠,你是怎么做到的啊?哈哈哈哈哈。”
“.........”
拉坯机转速慢下来,林深干净细长的手伸过来,替她稍微修了边,瓷瓶的形状立刻不一样了,“你看,这边往里收一点,瓶口捏一下。”
“深哥好厉害啊。”高砚棠满眼崇拜,不成样的泥料在他手里随便捏两下就好看,难怪那些达官显贵们趋之若鹜。
她看着看着,视线就被林深的手吸引了。都说女娲造人用的是泥,尘归尘土归土,人也是泥做的,他常年碰泥料,双手却愈发干净白皙,连着那一截手腕都带着清贵。
“一会儿再做吧,去洗手吃饭。”
林深刚站起身,高砚棠就猛地伸手拉住了他,沾满泥料的手刚好握着他的手腕,深褐色的泥料映衬着他那一片皮肤格外白皙。
舒隽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
林深垂着眼眸,安抚似的轻声问她。
“怎么了?”
高砚棠怔忪不已,只觉得握住的那一处温热,沿着她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浸染,最后涌入了心间。她摇摇头,拿过一旁的毛巾给他擦了擦,“没事,我走神了。”
林深沉默地看着她捏住毛巾的手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扬,眸色愈发柔软。
高砚棠在林深的工作室待了两天,订了晚上的机票回国,落地刚好早上七点。
手机开机后就看见几条信息跳出来,对方是她在中东认识的一个记者,现在是整个娱记的领军人物,娱乐周刊的总编丛露。
她找来,应该不是好事。
高砚棠给林深发了消息报平安,点开了未读信息。
果然,丛露的几条信息都是一句话:砚棠,邮箱里给你发了东西,去看。
她停在机场大厅里,拧着眉打开邮箱,眼神一凝。
对方给她发了一组照片,主角是温迩……和高守维。
照片背景像是某个地下车库,两人挨得很近,显得极为亲密,十指紧扣、耳鬓厮磨。有一张甚至还能看出是高守维低头去吻温迩,即便是不知两人关系的人看了,也不难往那方面想。
她不动声色地回对方消息:我出差刚下飞机,看到照片了,这是?
丛露:一个小娱记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照片,昨晚过审的时候被我扣下来了,我看着有点像你大哥。
高砚棠细细咀嚼了这句话,给她回:不是像,那就是。
丛露直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我其实也觉得那就是,对方想搞的应该是温迩,照片里你大哥的样貌不算太清楚,不过他经常出现在新闻里,仔细看也不难认。虽说可能会得罪你大哥,但江城市长与当红小生的桃色新闻,估计也能上热搜了。”
高砚棠自然明白这一点,沉声道了谢。
“别这么客气,以前你也帮过我很多,大家都在一个行业,虽然有些偏差,但万变不离其宗。”丛露说,“这个新闻我会压住,也在让人查照片的来源,你先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我怕拍照片的人看新闻迟迟不出,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嗯,多谢。”高砚棠又道了次谢,说,“照片的事我来查,以后有需要就说。”
丛露无奈地笑了下,“我可不是想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知道。”高砚棠也笑,“你在这个行业算我的前辈,我能给你的帮助,也不过是靠着祖辈庇荫,有点拿得出手的背景而已。”
“行,我记下了。”
高砚棠挂断电话,一刻也没耽误,直接把照片和消息传给了宋菁,这件事怎么解决她还需要好好谋划,总之先不能被高守维知道。
若是他真的知道了,说不定根本不会阻止记者发布这条爆点新闻,他甚至还会暗中添柴加火,借此将他与温迩的关系公之于众。
他是不在乎这点浪花的,毕竟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个官员是因为私生活混乱而被罢免,何况他只是喜欢一个人。
温迩应该也不怕,粉丝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他不强求,他签在星云娱乐旗下,叶云淮也不会雪藏他,他的事业即便会受到影响,他也不在乎。
这两个人一心向着对方,虽然差了几岁,某些方面的脾性和三观,简直如出一辙。
宋菁作为高守维身边的得力亲信,跟着他的时间也长,知道事情严重性,会全力配合她行事。
他会维护高守维,也不敢把这件事的责任全部推到温迩身上,惹恼高守维。
宋菁还没上班,接到消息后立刻给她回电话,显然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高砚棠沉吟片刻,问道。
“大哥去了晋州?他这个身份,出行会被拍是常事,这次怎么会这么大意?”
宋菁一顿,想到高砚棠还不知道江城的风起云涌,看了眼时间,说。
“小小姐,见面谈吧。”
“行,去闲庭居,我刚下飞机,还没吃早饭。”
半小时后,宋菁拎着公文包进了闲庭居。高砚棠点了甜品点心,坐在靠窗的位子,见他过来就招招手,把一碟糕点往他面前一推。
“尝尝。”
宋菁看着糕点上绿色的九层塔,暗自笑了,将碟子放到自己面前,决定还是坦白从宽。
“您出差这件事确实是高厅吩咐的,江城有大动作。”宋菁压低了声音,“顾下台了,新任市长程家程梦华。”
高砚棠震惊得瞪大了眼,连嘴里的甜品都不甜了,她放下勺子,不可置信地问。
“我走了不过两周,这动作也太快了吧?”
“廖书记和您父亲都有参与,高厅也早就在做准备。”
“所以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去晋州?给人落下把柄?”
宋菁迟疑一瞬,其实不用他说,高砚棠也知道高守维一直想把他跟温迩的关系公之于众,但不是现在。
他说,“正是因为江城要乱,高厅才借口去了青海考察,回来的时候......应该是思念温先生,就在晋州停留了一天。”
“然后就被拍了?”高砚棠有点生气,在她眼里,高守维一向一步千算、成竹在胸,可现在却出现了一个变故,他爱温迩,所以温迩成了他的软肋。
事情已经发生,想再多也改变不了事实,她握着勺子在咖啡杯里打转,“你有什么想法?”
“必须找到拍照的人。”宋菁能力出众,很快理清思路,跟她分析,“照片的背景是温先生住的酒店地下停车场,高厅去的当晚确实是跟温先生一起回去的。那家酒店口碑不错,住的大都是演员导演,也有剧组包层,但狗仔是进不去的。”
“演员......”高砚棠轻扣桌面,“剧组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嫉妒温迩,故意拍照卖给娱记。丛露也说,是有娱记从别人手里买过来的。”
“您说的没错,温先生性情乖觉,应该不会与人交恶,近些年演了几部剧人气暴增,难免惹人眼红。我会从酒店入住人员开始查,当晚高厅他们回去时已经凌晨,那个时间段回酒店的人应该不多。”
高砚棠知道宋菁手里的人脉不会比她少,帮高守维处理这些事也是他以后要做的,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守维和温迩的事,早晚会暴露。
她想了想拍照那人的心情,给了点建议。
“应该是男性,跟温迩年纪相仿,从前有过合作......或者冲突。你问问温迩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人,结合这几点,动作要快。”
宋菁点头。
“我会去找买照片的娱记,看他有没有线索,暂时稳住对方,如果没办法,那我只好牺牲一下了。”
“您是说......”
“跟女人的绯闻再多,顶多说他风流,若是喜欢同性被曝光,他在娱乐圈很难混下去。”高砚棠挑了挑眉,“温迩一向洁身自好,谈个恋爱也用不着藏着掖着。”
她一直没忘记傅酒酒跟她说的话,现代对于同性相恋的包容度并不高,温迩置身其中,不得不为他的前程考虑。更何况,大哥那么爱他,在她心里也早就把温迩当做自家人,不过帮个小忙而已。
最坏的打算,就是没找到拍照的人,娱记的新闻没能如期发布,那人狗急跳墙把照片传到网上,在此之前,高砚棠想先下手为强。
她去见温迩,还要被狗仔拍到,让别人以为她和温迩关系暧昧,粉丝们怎么想她就管不着了,以后就算高守维要和温迩公开了,她还能说自己是作为小姑子去见见“大嫂”呢。
“你知道事情严重性,大哥那边瞒好了。”高砚棠说着,忽地眉眼一扬,勾着嘴角说,“也没事,他把我打发出去了,回来我就得讨利息,总之温迩的事他插不了手。让他眼睁睁看着,以后再把我送出去之前,最好考虑清楚。”
宋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他早就知道这位小小姐不好惹,没想到心计手段还真跟高守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