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山有红枫山的别称,半山都是枫林,红叶飘落、光华似火,随便拍一张都是美照,走在下山小路上的两个人,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周继青想了想她那句话的意思,不太确定地反问。
“你没给9·27案的嫌疑人做罪犯侧写?”
“.........没有。”
周继青沉吟片刻,撇开这一点,又问。
“你没跟他们讲路径依赖理论?”
“没有。”
高砚棠停下来面对他。
路径依赖理论最早是运用在经济制度上的,后来犯罪心理学将这个名词引入,作为嫌疑人活动轨迹的一种描述——有计划的谋杀案件中,凶手都会有路径依赖,即不止一次经过同一段路线。
美国FBI利用这个理论抓获了很多凶手,因为嫌疑人在踩点的时候,会不止一次的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经过监控筛选,很快就能锁定可疑人员。
周继青捏了捏额角,“好了不用问,你肯定也没跟他们讲数字偏好。”
高砚棠点头,“确实没有。”
数字偏好同样也是经济学的名词,人们认为特定的数字或数字组合能为他们带来好运或者厄运,一种典型的非理性心理行为。心理学上也在研究这种行为的发展和原因,很多专家都把这个行为归咎于宗教信仰。
高砚棠说,“你进刑侦组有一段时间了,对闻昶的性格应该有所了解,我跟他最初相处不是特别愉快,关于这个案子都是在私下调查。况且,我是在九月底受邀做警局的官方报道记者,9·27案完全没有参与。”
周继青没再说什么,联系整个案子,像是想到了某种可能,一向风轻云淡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立刻转移了话题。
“闻队性格就是慢热,一开始的确不好相处。”
周继青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成功约到一辆车,抬步往车道上走,“先回去吧,我去找闻队,这案子可是他考察我的标准。”
“嗳?他也考察你啦?”高砚棠几步跟上去,调侃道,“师兄加油,让他看看你的厉害。”
“也?他让你做什么了?”周继青感兴趣地问。
“就是崇宁街事件啊,一通电话打过来让我解决,想必我这个工具人用得还算顺手吧。”
“哈哈哈,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周继青在警局门口下了车,嘱咐司机将高砚棠送回家,车刚离开,高砚棠就收起了情绪,垂着眼靠在后座上,食指一下一下点着手背。
他问的那几个问题,之前并不是没有想过。警局没有犯罪心理学专家,但是有不少老刑警,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直觉,也能发现路径依赖,只不过不知道专业名词而已,这不足为奇。
至于数字偏好和犯罪侧写,她不能下定论,不排除有人了解或者自学过犯罪心理学的相关知识,但周继青的态度有些耐人寻味。
“突然转移话题,他觉得哪里有问题?”
高砚棠嘀咕了一句,抬头对司机说,“麻烦去月湖堤新闻社。”
周末,新闻社里也依旧忙碌,她回来的时候正赶上赵家谖要出去采新闻,只来得及匆匆说一句当心。
林煜阳朝她招招手,“小棠姐。”
他年纪小,今年刚毕业,满腔热血还没有被社会现实磨灭,有种一往无前的冲劲,所以跟着她调查黑狱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害怕。
“我跟谖姐打听到一个消息。”林煜阳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驻马店那边有一个叫孙虎的人,是从黑狱出去自立门户的,底下一群小弟,取了个名字叫飞虎堂。”
“涉|黑?”
“不太确定,那边不好打听,几乎是孙虎的一言堂。”
高砚棠觉得可以尝试去接触,正摸着下巴盘算,突然反应过来,问他。
“你刚才说在哪?”
“啊,驻马店,怎么了?”
林煜阳不明所以。
高砚棠立刻沉了脸,驻马店,这不是何俊奕老家那边么?这么巧合?
“小棠姐,需要去暗访吗?”
她按住林煜阳的肩,眸色有点冷,“暗访什么,报警。”
“.........报警?”
“匿名给驻马店的警察透露这件事,做得隐|秘点,有空我会去驻马店。”高砚棠看着他,叮嘱道,“后面你别参与了。”
林煜阳知道她是担心他们的安危,也不跟她争,乖乖应下了。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在何俊奕案庭审前两天,高砚棠接到任务要出差,当天就收拾东西飞往伊朗,她打算去驻马店的事只好暂时搁置。
何俊奕案庭审当天,法庭上座无虚席,各大媒体记者都在场。这个案子对于社会的影响很大,尤其经过高砚棠的微博以及崇宁街事件的发酵,这样一个热点,没有哪家媒体会放弃。
警局里只有闻昶和念波去了现场,许偲一大早就在办公室郁闷,要不是漆长江拦着,她能冲到法庭把人揍一顿。
李骥更是知道自己不适合接触这些,主动要求去了刑警队,等有案子再回来。刑警大队队长关毓鸣高兴得合不拢嘴,就差拽着人不让走了。
闻昶其实也不太想去看审判,没有人是完全理性的,他也不想评判在这个案子里谁对谁错。
何俊奕做错了,追溯源头却是何铁根的问题,家庭环境教育,在何俊奕三观形成的时候,就错了。
他认可赵鹏的那句话,没有人无辜,谁都不无辜。
“闻队,要不你先回去,我做好记录就行了。”
念波推着眼镜,在法院门口把人拉住了。
闻昶深吸了口气,搭着他的肩带着往里走,“没事,还能一辈子不进去啊。”
对,他不想来还有一个原因,他对法庭有种很深的抗拒,都是不好的回忆,自然也不会有好感。
江城人民法院外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高守维坐在后座,车窗微微打开,看着闻昶的背影,捏了捏眉心。
“小五走了?”
“嗯,两天前就找了借口让她出去了。”宋菁问,“您要进去吗?”
“我不去了,你......算了,你也别进去了。”高守维将车窗升起,“这件事不对劲,小五为什么突然调查驻马店。”
“会不会是为了飞虎堂的事?”
高守维抬眸看向宋菁。
飞虎堂的事他也刚得知,是那天留在兴洋镇的保镖带回的消息,他想利用这件事设一个局,把顾义鸿套在局里。可高砚棠的突然插手让他措手不及,这些政治斗争他不愿她有任何牵连,在这种关键时刻,只有把她送出去才是最安全的。
如果高砚棠真的是因为飞虎堂才想到要去驻马店调查,无疑是最糟糕的。
是什么人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她有自己的人脉途径,可就连高守维都是意外得知,花了不少时间派人探查才有这些线索,透露这个消息的人,又是怎知道的?
比他权利还大的人,又为什么要让高砚棠卷进来?
高守维觉得处处都是陷阱,哪怕他一步千算,也没办法阻止意外发生。
“小五去了伊朗?”
“是,那边王室内斗,情况比较复杂,能拖得久一点。”
但还是不够。
高守维狠了狠心,说,“你用私人账户给砚霖发邮件,既然已经乱了,我不介意更乱一点。”
宋菁有些诧异他舍得算计高砚棠,还是点头应下,将这件事提上日程。
“肃静!”
法官敲了敲法槌,制止现场议论纷纷的众人。
被告人的位置上站的是赵鹏,他对包庇凶手等一系列罪证供认不讳,却在认罪之后说他要上诉。
告马兴荣贪|污|受|贿、奸|污|幼女、拖欠工资、违反劳动合同。
他像是早有预谋,一连串罪名说下来,气都不带喘的,自然一言惊起千层浪。记者们更是瞪大了眼,这可真是,好大一口瓜,能拿到热点不说,还是特销优惠、买一送一。
被告方律师是法律援助的实习律师,业界谁都认为这个案子毫无悬念,定罪、赔偿,坐牢的坐牢,死刑的死刑,谁能想到闹了这么一出。
实习律师年纪不大,没见过这种场面,顿时慌了,他下意识看向台下自己的老师,见对方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渐渐冷静下来,自己想了想这件事的可行性。
马兴荣虽然已经死了,但这并不代表他犯过的罪就能抵消,一码归一码,他立刻向法官说。
“请法官接受我当事人的诉求!”
一审判决赵鹏多项罪责,合计有期徒刑五年,缓刑一年,剥夺政治权利终生。关于对马兴荣的上诉,当庭保留意见。
赵鹏的母亲和四个姐姐一个都没来,他读自诉书的时候,看着无数双眼睛,默然落泪。
法庭上的气氛本就严肃,此时更添了几分悲凉。
最后一个上被告席的就是凶手何俊奕,以故意杀人、威胁社会安全等罪名直接判处死刑。
听到这个审判时,坐在最后一排的闻昶,没忍住朝他看了一眼,何俊奕也在同时似有所感看过来,就如同他在家落网的那天凌晨,他向着闻昶的方向轻轻勾唇笑了。
念波蹙着眉,偷瞥了闻昶一眼,小声说,“闻队,别管他。”
闻昶收回视线,看着向来不多话的人,一头蓬松的头发软塌塌地覆在额前,戴着眼镜十分乖觉,心里那股气顿时散了,笑出了声。
“我没管他,你怎么.........”
“我也要上诉!”
何俊奕响亮的一句话,打断了闻昶的思绪。
“我告我的亲生父亲何铁根。”何俊奕环视全场,缓缓吐出两个字,“家|暴。”
众人一片哗然。
实习律师双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这次庭审大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典范,原告律师都禁不住看了几个被告人,没有催促着法官和陪审团决断。
蒋木春和刘梅都作为被害人家属到场了,不过态度截然不同。
经过这段时间的冷却,蒋木春对于何俊奕的仇恨没那么强烈了,失去女儿的悲痛才是最主要的,他在听见赵鹏说要上诉的时候就隐约觉得有隐情,直到何俊奕说出家暴,他直接愣了。
何俊奕胸有成竹,在他陈述完上诉缘由之后,一直安静坐在前排的刘梅,向法官递交了证据。
这些年马兴荣到底做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把柄,甚至还有何铁根暴打辱骂的录音,以及何俊奕和他母亲蔡秀兰的伤情鉴定报告。
而就在法庭议论不止的时候,一对夫妻从坐着的众人里站起来。
他们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应该只有四十多岁,却华发早生,面容沧桑,互相搀扶着跪倒在法官面前,言辞慷慨,声泪俱下。
没有大喊不公、怒斥不甘,他们流着泪讲完自己女儿的遭遇,求一个公道。
那个女孩失踪时才十六岁,被马兴荣折辱至死,死后就被丢弃在深林。
赵鹏当时跟闻昶说,马兴荣的人把她火化了,骨灰撒了,其实是骗人的。他找到了女孩的尸体,把她埋在城郊的树林里,为她立碑,头七和清明,都给她烧了纸钱。
夫妻二人一直上诉无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开这个血淋淋的伤疤,无异于死后鞭尸,谁都不得安宁。
记者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报道了,一起性质恶劣的连环杀人案的背后,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
何俊奕还站在被告人的席位,明明戴着手铐、穿着囚服,看向众人的目光却带着悲悯和同情,仿佛在以身试法,用这件事告诉世人,这就是人,这就是人性。
他露出的那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挑衅。
他的猝然伏法、毫不抵抗,终于有了解释,在他被抓之前大概就预料到结局,所以做好了一系列的安排,就等着在今天,把他心里囚困多年的野兽释放,让所有人直面罪恶。
闻昶交握双手,目光平淡地看了法官一眼,果然,陪审团和法官商议之后,决定暂时休庭。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摆,从容地迈步离开。
这才是正确的路,何俊奕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该走的一条路,尽管迟了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步回正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