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大楼三层,副市长办公室。
高守维在看一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信是匿名寄来的,内容也不长,大约两百多字,他又看了眼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对宋菁说。
“备车,我们去驻马店。”
宋菁一愣,驻马店是何俊奕老家,也是他落网的地方,难道是这个案子还有变故?他安排好行程,觉得不放心,让柯晔另备了一辆车,车上是几个身手极好的保镖,以防不测。
一行人低调地在中午之前到了驻马店兴洋镇上,高守维的车是一辆奥迪A6L,不算太好,但他这个身份地位,拿着政府工资的,这样的刚刚好。
司机将车停在街道临时停车场,旁边就是载客大巴,高守维下车,率先打量了一圈街道的情况。
柏油马路、金桂花树,两边的超市饭店红火热闹,看起来一点不比江城市中心差,关键是这里安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亲近,充满了人情味。
宋菁站在他身侧,说。
“206国道从外围绕过去了,把镇子撇下,省了路程。”
高守维点点头,问他,“你对之前的通路计划了解多少?”
“那是赵斌提出来的,针对江城周边村镇的村村通,但是他下台之后,这计划估计也进行不下去。”宋菁跟了他这么多年,为人聪明通透,听他这样问,立刻就猜出了高守维走这一趟的目的。
“高厅,您是想做下去?”
高守维带着宋菁往街道边走,几个保镖远远地跟在后面,听见他说。
“早上那封匿名信,讲了兴洋镇滩村的道路情况,那是何俊奕的老家,刚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村里修路的事情,应该是警局的人。”
高守维的怀疑不无道理,如果是滩村人,早在他到任的时候就该提了,偏偏何俊奕刚被抓,信就送到了他桌子上,是警局的人的可能性最大。
他一开始甚至还怀疑那是高砚棠写的信,但他对高砚棠的笔迹太熟悉,她也没有跟着闻昶到滩村,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宋菁眉目一凝,还没想好说什么,高守维就长腿一迈,进了一家小餐馆。
餐馆地方挺小,摆了六张桌子,不过打扫的很干净,高守维也不讲究,找了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了。
老板娘大概被他一身西装皮鞋镇住了,晃了下神才跑过来问他们要吃点什么。高守维报了几个小菜,一式两份,把旁边桌子也占了,宋菁见状就出去把保镖叫进来吃饭。
兴洋镇从没出现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一身装扮也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老板娘总是忍不住去偷瞥高守维,越看越觉得眼熟。
“高厅......”宋菁有点受不了这样直白的打量,低声询问一句,立刻被高守维按住了肩膀。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从外面进来了。
高守维是背对着门口坐的,宋菁却刚好抬头看见进来的人,其中两个身上穿的是警服。
几个人就坐在高守维身后,拖椅子的时候还撞上高守维的后背,那人看他一身正装,背脊挺直,小声啐了一口。
老板娘赶忙带着笑脸迎过去,一边记下几人点的菜,一边给这一桌上了酒水。高守维却始终没回头。
“老刘头那个死烟鬼,还想借机往上升呢,待在这儿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好吗?”
“嗨呀,癞蛤蟆不总是想吃天鹅肉嘛。”穿警服的小民警捧场地说,“他不肯跟着虎哥混,哪有什么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就是!要不是虎哥给他脸,他还能全须全尾地待在兴洋?”
“识时务者为俊杰。”
另一个民警单独坐在过道里,小声说了一句。
他旁边那人染着一头白毛,破洞裤戴耳环,看着就像是不学无术的流氓混子,他一手搭在民警肩上,拽得他一倒,笑眯眯的说。
“有学问的人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哈,不过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你很不乐意?”
民警没敢再出声,其他人也打着哈哈闹过去,老板娘很快端着菜上桌,白毛哼笑一声,没理会他了。
高守维安静地吃饭,把身后的嘈杂尽收耳底。
宋菁起身去付款,几个保镖跟着无声无息地出了餐馆。
高守维经过身后那一桌,看着他们划拳喝酒闹哄哄的,只有过道里坐着的民警,起身让位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等他们离开,老板娘拿着抹布去擦桌子,无意间听见那个小民警跟白毛说起江城警局来抓人的事,老板娘手一僵,顿时灵光一闪,想到了高守维的身份。
难怪觉得有点眼熟,昨晚看电视的时候,还在新闻频道看到过。
老板娘匆忙跑到后厨跟老板说了这件事,惴惴不安地问。
“不会是来查卫生安全的吧?”
老板颠勺的动作怔了怔,瞥了眼外面那桌,低声道,“要真是卫生检查也查不到我们,不然能上咱们家吃饭?我怀疑是那个,虎......”
老板娘瞬间就明白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高守维心情不错地吃了顿饭,听到了一个不小的秘密,带着宋菁去滩村时,哪怕走得皮鞋满是灰尘也没说什么,他站在林荫道上,看着延伸进村里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却沉了脸。
他自认不算好人,可在其位谋其政,把民生放在第一位是他们必修的一课。前任江城副市长赵斌,下台前也是个人物,推出的通路计划也给江城周边不少村镇带去福利,可惜,贪污受贿被双规,是他自食恶果。
高守维到任半年,本来不想这么快就露出锋芒,偏偏事与愿违,从兴荣地产到滩村,马兴荣的意外死亡,廖晖透露的消息,都在逼他尽快站稳脚跟。
顾义鸿会被双规吗?难说。顾家和曲家一定会保他,顾义鸿坐到江城市长的位子,再往上就该调回京城了,对于顾曲两家无疑是一大助力,他们舍不得放弃。
高守维不确定这把火会怎么烧,但他不介意再添一把柴。
宋菁掏出手机拍照,两人走到第一家房子前,大门落锁,院子门口的爬山虎缠得到处都是,旁边是一个小池塘,几只鸭子在里面扑腾,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
这里虽然是个小村落,环境确实不错,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你们,是什么人?”
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妈戴着草帽,在自家园子里摘菜,高守维和宋菁穿得正式,长的又实在俊美,一看就知道不是这边的人。还好他们没带保镖进来,否则更像气势汹汹过来收保护费的大哥。
“你好,我们是市里来考察的。”宋菁说着,指着土路问,“这边除了滩村没修路,还有哪里也是这样?”
大妈闻言,立刻放下手里的芹菜,从园子里出来,满脸喜色。
“考察?会修路吗?哎哟,我们都盼了好几年了,别的村早都修了,马村那边还装着路灯,晚上都通亮!”
“会修。”高守维朝她微微点头,“附近的路都修了?”
“可不嘛,说咱们这地儿小,路短,不给修,凭什么别的村都能修?村支部也不管事儿,修路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哦!”
大妈说起这事就不高兴,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大堆,然后才一拍脑门,说。
“两位领导上我家去喝杯茶吧,这路车进不来,就靠两条腿走,累了吧?”
高守维正愁没人打听,顺势就跟着大妈回去,路上套了几句话,把这地方的情况了解了七七八八。
滩村一共不到三十户人家,有些沾亲带故,年轻一辈的早就出去了,留在村里的就剩老人,还有几个光棍,三年前也有传言说要修路了,结果等到年末,村支部带回来的消息是,不修了。
“这村里也没几个人了,修路不是浪费资源吗?这路又不是不能走,矫情什么。”
大妈骂了一声,“这路是能走,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还浪费资源,剩下的人就不是人了?”
高守维握着玻璃杯,承诺近期就会派施工队过来,今年年底一定开始动工。
“让大家过个真正的新年。”
兴洋镇一个来回花费了不少时间,离开前,高守维留下了一个保镖。
“中午在餐馆里的民警,坐在过道上的那个,找机会去跟他接触,顺便打听打听那个虎哥是何方神圣。”
“是!”
回去路上,高守维闭着眼在后座小憩,忽然开口问,“你怎么看?”
宋菁在副驾驶,直言道。
“村支部有问题。”
高守维没应,好像已经睡着了。
当天晚上,宋菁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高守维。
他说,“派人去查赵斌,如果没问题,就去查顾义鸿。”
宋菁一愣,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头顶,沉默片刻才开口劝他。
“高厅,这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守维语气平静,“就算他没问题,也要找出问题,不必畏手畏脚,这场角逐,谁都不能全身而退。”
江城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高砚棠下班去拳击社的时候,发现身后跟了几个人,她觉得倒不像跟踪,反而像是保护。
她买了几瓶矿泉水走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也没躲,从容接下,领头的那个说。
“小小姐,柯助理让我们来的。”
她就没再管。
闻昶是跟漆长江、许偲一起来的,许偲笑着扑过来搂着高砚棠的肩膀,问她。
“小棠,你跟周博士是师兄妹啊?他是不是超厉害?”
“嗯,周师兄是马里兰大学的教授,在专业领域里少有敌手。怎么了?”
“他最近在研究何俊奕的案子,虽说人已经抓到了,但有些问题没搞清楚,我看他笔记都写了好几页,太可怕了。”
高砚棠顿了顿,其实关于何俊奕的案子,她也有不少疑问,本来打算在开庭前申请跟何俊奕见一面,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直接跟着周继青就好了。
漆长江和许偲也是拳击社的常客,换了衣服就各自去打拳,闻昶捏了下她的胳膊,酸痛的感觉还没消失,疼得高砚棠浑身一颤。
“闻队,你手下留情。”
高砚棠拧着眉,声音都弱了。
“忍着。”
闻昶冷酷地回,手上动作却没停,顺着她的小臂捏到肩头,她肩背瘦削,捏过去全是骨头,闻昶蹙起眉。
“多吃饭,别减肥。”
高砚棠抬眸去看他,幽幽地说了句,“你说这句话的语气,跟我爸好像哦。”
“.........”
半个月后,何俊奕案庭审时间下来了,一审日期在11月5号。
周继青和高砚棠约好时间去见何俊奕,第一次被何俊奕拒绝了,一共约了三次,他才松口。
周继青打趣道,“三顾茅庐才肯见一面,入戏太深啊。”
何俊奕被拘留在第一监狱,换了囚服,剪了头发,整个人倒是显得比以前更精神,他把双手搭在桌子上,看着对面两个人,目光平静。
高砚棠介绍了自己和周继青的身份,听到犯罪心理学的时候,他有些意外,“都不是警察?”
高砚棠微微拧眉,她没跟何俊奕正面接触过,只从赵鹏和肖军的口中,以及她有限的人物侧写能力,勉强拼凑出了一个自卑又仇富的人物形象,此时看着何俊奕,只有陌生。
她看周继青没有开口的意思,想了想先问了一个问题。
“你在1号凌晨什么时候去的筒子楼?”
“3点。”
高砚棠没忍住,眉蹙得更紧。
她看过警局的结案报告,何俊奕利用张跃新把苏怡约出去,而那时的何俊奕就已经伪装成出租车司机等在楼下了,他将苏怡迷晕丢在城郊的树林里,自己则在筒子楼布置好了一切。
用铅垂线悬挂应急灯,一共三处地方,连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光线照亮的地方,刚好可以重合。
他等着苏怡醒来,看着她惊慌失措地逃跑,跟在她身后追赶,整个城郊都成了他的猎场。
苏怡看到光之后,一定会向着光亮的地方逃跑,而他则早早等在顶层,就在他杀害马兴荣的地方,等着他的又一个猎物自投罗网。
他说的3点,应该是苏怡醒来后逃跑的时间点,所以说之前的几个小时,他就在城郊的树林里蛰伏。
她到筒子楼的时候不到两点,闻昶比她更早,想到这一点,她捏紧了手,声音有些哑。
“你当时......有听到别人去筒子楼的声音吗?”
“呵,你猜?”
何俊奕扬眉冲她笑了。
高砚棠浑身发寒,有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从心尖传来,他没有跟警察交代自己听见了其他声音,他这样的反问,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他不是在她和闻昶离开后才去的筒子楼,他一直都在那,就在树林里看着他们!
如果他们能再认真一点,如果警局能早一点抓到赵鹏,如果马兴荣死后,现场保护能够再久一点......是不是可以救下苏怡呢?是不是可以避免林小芬惨烈的结局?
周继青忽然伸手搭到她肩上,高砚棠闭了闭眼,压下汹涌的思绪,继续问。
“你对3有什么执念?”
“执念......”何俊奕咋舌,表情变得有些神秘,看着高砚棠,“你听过三生三世吧?我一直觉得这个词很美,三、生、三、世。”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每个音节都咬得很重,然后收回目光落在虚空。
“过去生、现在生、未来生,往生往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无穷无尽,无始无终,多美好啊!”
高砚棠讶然地打量了他片刻,何俊奕因为童年的原因,对于“永远”有一种变态的偏执,说来可笑,他就是为了这个杀害了苏怡和林小芬。苏怡的态度已经不得而知,但林小芬是真的爱他。
林小芬的信她并没有看过,但她觉得何俊奕应该颇有触动,否则不会这么轻易就认罪。
蒙德在《人性论》里写过一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恶魔,你掌控它你是人,它掌控你你入地狱。
何俊奕任由心里的恶魔不断生长,最后用杀戮和鲜血来喂养,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佛说回头是岸,身处深渊,无岸可回。”
高砚棠眉心一跳,“你.........”
“带我回去,我不想谈了!”何俊奕突然变脸,不耐烦地喊着狱警,也阻止了高砚棠继续问下去。
周继青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在狱警过来准备把人领走的时候,双手撑在桌面上,问何俊奕。
“你说我们都不是警察,那你想见哪一个警察?”
何俊奕交叉双手,摸着冰冷的手铐,歪着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
“闻昶。”
江城第一监狱建在泉山顶上,两人都没车,来的时候叫的滴滴,但高砚棠心情沉重,沿着下山的路就走,完全没有打车的意思。
周继青不太清楚她压抑的原因,但他作为心理医生,开导她是应该的,更别说她还叫自己一声师兄。
“周师兄,你看出什么了吗?”
“先说说你的分析吧。”
高砚棠脚步一滞,周继青跟她不一样,他不需要提问,只需要观察。人说话可以是假话,但脸上的微表情、身体的动作不会骗人。
她说,“我都是乱猜的,怎么好意思在师兄面前班门弄斧。”
周继青笑着摇摇头,有点无奈。
“你在这个案子里做得很好,这么谦虚?”
“案子?”高砚棠疑惑地看他,随即就拧眉,“我不算参与了这个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