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砚棠静静站在门边没动,表情看起来倒还算镇定。
被害人林小芬的房间不足十平米,血几乎流了一地,尸体已经被拉回警局,空气里的血腥味却还久久不散。
房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此时紧闭着,让整个房间看起来显得幽暗,触目所及好像全是鲜红的颜色,十分压抑。
白色标记线准确记录了被害人死后的位置,高砚棠看了一眼,忽然拎着相机走进去了。
“嗳……”
袁落翔就站在她身后,伸手要去拉她,想了想又放弃了,他说。
“你们记者胆子都这么大么?好多警校毕业的人看了现场都会吐,你没觉得恶心啊。”
高砚棠蹲在床边,拍了几张照片,没回答他。
袁落翔也不再说话,他只知道她是陆局带过来的记者,其他都不清楚。
本来这类恶性杀人事件的报道就不好写,以前警局在查清案子之前都藏着掖着,反而让大众更感兴趣,那些媒体为了抢新闻头条,写出来的东西不仅片面无根据,还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以此来引导大众舆论,让社会给警方施加压力,往往适得其反。
前段时间的江勇案就是个血淋淋的教训——杀人就是违法的,无论凶手为自己找了什么借口。
可是由于媒体的报道,使得江勇这个杀人犯变成了除去社会毒瘤的英雄,民众风向立刻偏了,最后警方实施抓捕,竟然有人试图包庇江勇把他放走,虽然江勇最终落网,这件事还是引起了陆局的重视。
都说君子坦荡荡,警察本就是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全,那又怎么不能大大方方将案情公之于众呢?
于是陆局下定决心要找个可以长期合作的记者,专门做警局的官方报道。
袁落翔不知道陆局是怎么找人的,毕竟这位高记者看起来很年轻,还很漂亮。
“被害人是面朝下倒在这儿的吗?”
高砚棠出声问。
袁落翔回过神,点点头。
“是面朝下,伤口在后脑。”
“唔,这样啊。”
高砚棠喃喃道,站起身走出去了。袁落翔也跟着她一起下楼——闻队吩咐了要好好看着她,免得出差错。
两人出了友谊巷,袁落翔说。
“高记者,我要回警局,顺路送你回去吧?”
高砚棠微微一笑。
“不顺路,谢谢。”
她说完就背着相机穿过了街道。袁落翔只能看见她全身黑衣慢慢消失在人群里,很快不见了。
高砚棠的前期工作基本已经完成,警方什么时候破案就不是她能左右的。
恶性事件的新闻报道要写实,但是不能暴露案件细节,以防有人模仿杀人,借此逃过法律制裁。
比如她可以写被害人的死因,却不能写凶手使用的凶器。她要客观地传达真相,不能带有一点私人感情。
袁落翔问她怎么这么大胆,她没说的是,她曾经见过比这残酷血腥十倍的现场,看一眼就恶心要吐的时候早就经历过了。
袁落翔回到警局给闻昶汇报情况,找到人的时候,闻昶正跟沈纪待在解剖室。
“回来了?她走了?”
袁落翔总觉得解剖室里阴森森的,站在门边点头应道。
“她就在现场拍了几张照片,前后待了不到十分钟。”
“嗯,你辛苦了。”
沈纪在一边挑了挑眉,没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闻昶眉尖微拧,不太乐意地开口。
“陆局找来了个记者,女人。”
“陆局找来的人,你还叫翔子盯着她?”沈纪失笑道,“女人招你惹你了?”
“麻烦。”
闻昶蹙着眉瞥他一眼,指着解剖台上被害人额头的一道淤痕问。
“这是死后留下的痕迹?”
“不全是,被害人是失血过多致死,她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没有死,地板上的裂缝就已经在被害人额头留下了痕迹,之后机体停止运转,细胞失去活性,这种红色血瘀症状也不会消失。”
闻昶双手撑在解剖台上,紧紧盯着那道红痕。
“被害人重伤的时候并没有求救,凶手当时可能还在房间没有离开。这种程度的伤,要多久才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一般情况下,成年人的失血量达到1500cc的时候就会出现昏迷,以这个创口的大小来看,三十分钟左右就够了。”
沈纪说着,上前指着被害人的后脑给闻昶看。
“不过,这个三角锥形的创口深度超过6cm,凶手一击即中。胼胝体是连接左右大脑的神经纤维束,受损后人会立即出现昏迷,且程度较深,持续时间较长,即便凶手已经离开,被害人也没有意识求救。”
沈纪双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看着闻昶,语气十分肯定。
“被害人死前出现去大脑强直,心血管功能紊乱,消化道有出血症状,并伴有顽固性呃逆,没有求救能力。”
闻昶淡淡一笑,玩味地看着他。
“老沈,我也没说被害人一定能求救啊,你这么着急解释干什么?”
“咳咳。”沈纪瞪他一眼,“咱们合作这么久了,我能不知道你想什么?你觉得凶手当时还留在现场,想从被害人身上找证据是吧?”
闻昶移开了视线,不置可否。
袁落翔就在门口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举起手默默插了一句。
“闻队,高记者在现场拍照的时候,也问了我被害人被发现的时候是不是面朝下。”
闻昶和沈纪面面相觑,都显得有些诧异,闻昶正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那边漆长江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
“我们在皇冠附近看见赵鹏了!艹,他还想跑!许偲追上去了,你叫人到崇宁街堵他,老子今天非得抓到他不可!”
“你跟着许偲,别逞强。”
闻昶大步跨出解剖室,一边叮嘱一边跟袁落翔说。
“去叫上李骥,开车跟我一起去崇宁南路。”
9·27案一直没有进展,当初的嫌疑人赵鹏失踪六天之后终于出现了。
皇冠洗浴中心位于崇宁街西侧,这处商业步行街平时就人来人往,国庆假期更是人挤人,想追一个人简直犹如大海捞针。
许偲身形敏捷,目标明确,一直紧紧跟在赵鹏身后。
漆长江追了两条街,在拐弯的地方被人挡了一下,再出去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见了。
他骂了一声,立刻从崇宁街里面的巷子穿过,跑到了崇宁北路的路口。
赵鹏满脸大汗,心脏跳得很快,他不敢回头,但他知道后面还有人在追。
他紧张地双腿打颤,左脚绊到右脚整个人往前一栽,撞上了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
赵鹏匆匆道歉,站稳后就要继续跑,手臂却被人拽住了。
“你没长眼睛啊?撞了我就想跑?”
男人趾高气扬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讽刺和不耐,赵鹏目光往后瞥了一下,不想惹麻烦,立刻又给男人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时间。”
“哟,赶时间啊?”男人目光挑剔地上下打量他,笑道,“赶着去投胎啊?”
赵鹏挣扎了一下,甩开男人的手,周围都是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人物是否活着。”
他感觉周围的人都变成了让他讨厌的嘴脸,张牙舞爪地朝他涌过来。
男人的话还在耳边响着,“看你这样子就没读过几天书吧?真没素质,你的衣服上沾的什么啊?都黑了,啧,太恶心了。”
闭嘴,闭嘴!
赵鹏呼吸急促,眼底血丝乍现,恶狠狠地瞪着他,男人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觉得十分有攻击力,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但他随即就回过神,一把揪住赵鹏的衣领,正要开口,身体忽地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男人勉强笑了下,气焰顿时弱下来,“...有话好好说,你,能不能先......”
“闭嘴!”
赵鹏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又往男人腹部顶了顶,语气凶狠。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是你自己找死!”
赵鹏劫持着男人往前走,别人看起来就是两个人靠得比较近,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赵鹏手上握着刀。
许偲发现自己失去目标的时候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拧着眉站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那个慌乱穿梭其中的身影就这么不见了。
不应该,她追了这么长的时间,赵鹏只会越来越急躁,怎么会突然融入人群?
她掏出手机给漆长江打电话。
“追丢了?”
“丢了。”许偲“靠”一声,“突然就不见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别追了!我给闻队打了电话,他带人应该快到了。”
袁落翔车还没停稳,闻昶和李骥就纵身跳了下去,他拍拍李骥的肩。
“你去对面,注意行人。不要激怒赵鹏,这里人太多了,他可能会挟持人质。”
“啊——”
闻昶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李骥面色一冷,两人对视一眼,迅速朝着声源处跑过去。
赵鹏一手勒住男人的脖子,一手捏着匕首指向来往行人,眼中尽是惊恐和狠毒。
“都给我滚开!滚开!”
尖叫的女人双手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赵鹏又把刀架到男人脖子上,贴在他身后慢慢往后退。
四周渐渐围上来一群人,各个抱着看戏的态度,许多年轻人都拿出手机开始拍视频,更甚至有人开启现场直播,脸上还带着戏谑的笑。
“报,报警吗?”
“别管闲事,你就不怕他报复你啊!”
“就是!这种都敢拿刀上街砍人的都是不要命的!”
人群之中有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默默退后几步,小孩摇了摇她的手臂问。
“妈妈,不是说有困难就找警察叔叔吗?”
孩子天真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报警求助。年轻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透过拥挤的人群望向赵鹏,刚要出声大喊,就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嘘。”
孩子回头看着李骥,好奇地问。
“你是谁呀?”
李骥蹲在孩子身侧,伸手把证件往年轻母亲面前递了递,压低了声音说。
“带着孩子离开,动作小一点。”
然后他朝孩子扯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我是警察叔叔,你以后有困难都可以找我们帮忙。”
“真的吗?”孩子眼底有些惊喜,“原来老师没有骗我!”
“嗯,所以乖乖跟着妈妈先走。”
年轻母亲弯着腰,一把抱起孩子就走了。
李骥还蹲在原地,看着两个人消失在视线中,可他转过头面向众人的时候,眼底却丝毫不见笑意。
闻昶站在赵鹏身后的人群中,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与李骥视线交汇时,两人默契地同时微微点头。
李骥猛地从人群中冒出头,目光冰冷而凶狠,大吼一声。
“警察!都让开!”
赵鹏本就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一般,手一抖就在男人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伤口顿时血流如注,男人吓得浑身发颤,眼前都开始出现黑影,他咽了咽口水,不敢跟赵鹏对着干,立刻就看向李骥站着的地方,冲他吼着。
“你不是警察吗?你不救我还要激怒他,你什么居心啊?!”
围观的群众也看到这一幕,纷纷点头附和。
“就是啊,本来那个人没想动刀的吧?他突然冒出来,谁都会吓一跳啊。”
“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他是不是警察啊?别是什么人假冒的吧?”
“谁敢假冒警察啊,不想活了吧?”
交谈的话逐渐偏离主题,李骥心沉似海,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也没管被挟持的男人如何出言不逊,只是紧紧盯着赵鹏,眼看着藏身人群中的闻昶已经接近赵鹏,他朝前迈了一步,赵鹏紧跟着退了两步。
闻昶屏住呼吸,看准时机就拨开人群,身如利剑般破开屏障,脚下蓄力一个前蹬,抬腿狠狠撞上赵鹏的后脑。那一脚快、准、狠,闻昶几乎用了八分力气,赵鹏被踢得一个踉跄,眼前冒出雪花,手上的刀具“啪嗒”一声掉到地上,他整个人醉酒似的摇晃着站都站不稳了。
李骥大步向前,先是踢开沾血的刀,又一脚踢到他小腿上,赵鹏往前一栽,趴在地上不动了。李骥从腰侧拿出一副手铐把人拷上,又摸出手机给袁落翔打电话,让他把车开过来,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个被挟持的男人一眼。
男人手捂住伤口,染得手上全是血迹,那一刀看似很深,其实只是割破了静脉血管,血流的比较多而已。他一看自己满手的血,惊恐地半跪在地上哀嚎。
“好疼啊!妈的!我,我要告他!居然敢挟持我!”
闻昶就站在他身边,闻言微微垂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又犀利,低声说。
“放心,你就算不告他,他也出不来了。”
“真的?”男人瞳孔微张,随即笑出声,嘲讽道,“这种人就不该出来,死在里面就造福人类了!”
许偲和漆长江比袁落翔先一步赶过来,刚走到围观人群后面,就听见那些人在窃窃私语,张口闭口都是“警察枉顾人命”,许偲听了大概,气得小脸都扭曲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去跟人理论,被漆长江及时拉住了。
“冷静点,你是警察!”
“呵,是,我是警察!可是你看看这些人,我们身为人民公仆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他们是怎么看待警察的!”
许偲目露决绝,朝他低吼了一声。漆长江本要说出的话,在看见她眼中隐隐闪现的泪光时,立刻住了嘴。他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
袁落翔把车停在崇宁街路口,从储物格里拿出警笛按上车顶,警笛“唔哩唔哩”的响起来,李骥单手拖起赵鹏,顺道拿走了刀,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声音,他闭了闭眼,疲惫地捏了下眉心。
崇宁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有盯着9·27案和友谊巷案的媒体伺机而动,这时候都巴巴地凑上来,一个个举着话筒语速极快地提问。
“请问今天逮捕的人是否是两起案件的凶手?”
“请问兴荣地产老板的死是否和城郊那块地皮有关系?”
“请问,近期发生的是连环案件吗?”
“......”
警车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闻昶打了个120,看着几乎要怼到他面前的话筒,眼底阴沉,虚虚扫了眼紧闭的车门,倒是松了口气——只要嫌疑人安全上车就好了,实在不行,他就只能打电话让交警大队的人来处理了。
他伸手在眼前推了推,让话筒离远了一点,众人在他这一举动中都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回答。闻昶却丝毫没给面子,冷着声音说。
“江城警局有官方媒体报道案件,其他记者的文章若是乱写,收到法院传票也不用意外。另外,建议你们都让开,妨碍在职刑警执行公务,也要负刑事责任。”
他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让在场的媒体记者和行人都有些后怕,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散开了。提到法院和刑事责任,人们潜意识里都觉得害怕。
警车终于可以畅行,袁落翔按了下喇叭,示意闻昶上车。
闻昶抬步离开,见那些记者还不死心一样上车跟在警车后面,好像要一路追去警局,心底就愈发烦躁起来,然后他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想起了高砚棠,她也是一名记者。
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警察最讨厌的两种人——记者和律师,恰好也是他最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