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佬失去儿子的那天我得了麻疹,正躺在床上发烧,姆妈担心我害痒去挠那遍布全身全脸的疹子,挠破了将来变成大花脸嫁不出去,便做了个布口袋将我的手套了起来。其实很可不必,我比谁都怕丑。脸上没有麻子尚且被人日日拿来与标致的姐姐做对比,说怎么一母同胞,却长得天悬地隔,一个是凤凰一个是家雀之类的话,哪还敢去抓什么疹子自毁容颜?再痒我也忍得住,只要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那些有趣的事就够了。只是人烧得晕乎乎的,除了方便时艰难挪至便盆外,其他时间都一动不动地躺着。阿爸、姆妈、奶奶都忙着拔花生、摘花生、洗花生、煮花生、晒花生,没人有空理我。我既帮不了忙,只能闭上眼睛想象着锅中汩汩滚动的盐水是如何透过厚实的壳浸润了花生米,让它们得以在清甜中带着些许咸味。正因有了这似有若无的咸味,味蕾才能更真切地品尝到甜味。浓浓的花生香残留齿间,久久不散。如果晒上三五日,将花生中的水分蒸发个七八成,那它们就不但充满了嚼劲,味道也更加浓郁,叫人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我出麻疹连花生也不能吃,真是可怜极了。云云的爸爸最近好像不太舒服,嗓子疼得说不了话,整个人绵软无力,下不了地,云云只得跟着她妈和大哥下地干活。云云大哥戴着一副眼镜还能挥动锄头?这颠覆了我的想象。我一直以为念了书就什么农活也干不了,也不该干了。但是青儿说,她妈说了,云云大哥与众不同。好吧,他确实跟他弟弟小活猴完全不同。这当口小活猴仍是四处窜动,被他妈揍得扫把都断了也不怕,只管嘻嘻笑着,第二日照旧当他的巡山大王,偷果夜叉。
青儿把驼背佬没了儿子前前后后的事细细跟我说了一遍,使我听了也落泪,将枕头弄得湿哒哒的,真不舒服。
“你知道是谁告密的吗?”我问。
“不知道。我妈说,告密的人有奖金,三千块呢!”青儿伸出三根手指头比了比,钱仿佛多得都要把她修长的手指给压弯了。
“这人真坏!”我气愤地说道。
“是啊。我妈说这种人不得好死!”青儿惟妙惟肖地学着她妈的口气。
“你妈最近还打你吗?”我见她身上没了往日青紫的伤痕便问道。
“不打。她最近心情好像很好,每天坐在井边洗头,也不骂我爸了。对了,我爸国庆过完就要出远门了。”
“干嘛去?”
“跟装修队去大城市做家具去。得去半年。”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爸不在家,你妈打你就没人护着你了。”
青儿愣了一下,说:“没事,她打我我就跑,她跑不过我。我舍不得我爸,但是我又希望他去,因为我妈说九月份就要开学了,开学了花钱的地方很多,我也希望我爸能多挣点钱。有了钱,我妈就不那么爱骂他了。”
“九月份就开学了吗?太好了!希望我们三个能坐在一起!”我的眼里放出了光,我盼望上学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那驼背佬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很担心他。明明惹我不痛快的人经常都是他。
“还能怎么样?在家哭呗。店也不开了,一家人愁眉苦脸惨兮兮,老依姆坐在灶前淌泪,傻老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驼背佬喂她吃,她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张口,还把碗给打碎了。气得驼背佬要打她。”
“打了吗?”驼背佬训老婆时说的被人告了密看我不揍死你的话犹在耳畔,我不由地替傻老婆捏了一把汗,好像驼背佬那双手是在我面前扬起的。
“没。听说傻老婆可倔了,看驼背佬要打她,不哭了,这样闭了眼睛等着。”青儿闭上又睁开她美丽的大眼睛说道,“驼背佬就下不了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像头牛。他那个大女儿看见父母闹,收了破碗,拿了块抹布擦地,一边擦眼泪一边啪啪往下跳,那块地怎么擦也擦不干。”
“小女儿呢?”
“那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每天都在门口玩泥巴傻笑呢!”青儿向来看不惯不点大的孩子,仿佛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主人一样,其实她也只不过七岁。
我真为她这种不成熟的孩子气感到好笑,但是我现在笑不出来,我的胸口被驼背佬一家的忧伤给塞满了,我说:“真可怜。”
“是啊。”青儿也难过了。
“帮我把耳钉摘下来吧。”我说。
“为什么?”青儿不解地问道。
“不为什么,只是有点痒。”我第一次向青儿撒了谎。我是不想驼背佬因为看到这副耳环而伤心。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去看看他,但总觉得即使在家戴着,他也会想起那天的事。他若想起这事,一定很伤心,因为他再不能那样快乐自豪地说:“你看,我的儿子在这里呢!”
青儿走后我把头蒙在被里哭了很久,最后哭累了沉沉地睡着了,以至于外婆来了又走了都不知道。外婆带来了一块瘦肉,特意交代姆妈剁成肉蓉淋上点酱油加些温水,在锅中文火炖上半个小时给我吃。我们这里管这道菜叫酱油肉。我爱吃酱油肉,尤其是外公卖的猪肉,瘦而不柴。外公是个屠夫,生性阔朗,十五岁那年拜师学艺,学习如何杀猪,放猪血,卖猪肉。这是一项苦差事,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去猪圈里选猪,被选中的猪知道自己寿命将尽,一边四处奔跑一边发出凄厉的叫声。这时就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赶,一人围地将猪捉住,捉住后将它四脚朝天地倒放在地,另一人拿了粗大的麻绳缚住四蹄,绳子中间穿过一根大扁担,两个人用肩抬着将猪放到空旷的场院里。磨了刀,瞅准位置,麻利地插入,拔出,技术好的话猪只哼一声便停止了叫唤,技术不好猪就受罪了,哼唧半天才能断气,那临死前的哀鸣声响彻云霄,听得人汗毛倒竖。待猪一咽气就要赶紧拿来水桶接住汩汩往外冒的血水。待血水放尽后方将猪头,四蹄切下,五脏六肺一一掏出,排骨,五花肉,瘦肉,肥膘一一分解。这时天已大亮,外公便跟随师傅挑了这些猪肉往镇里贩卖,天黑尽时才得回家。现在他的师傅早已老去,不干这营生了,外公就把这手艺教给了大舅舅,父子俩一同靠这谋生。我见过外公的杀猪刀,白晃晃的尖刀在凌晨的薄雾中闪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外公却温柔地做着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只是一头猪宰杀完毕之后,他定要仔仔细细地打水冲洗院子,绝不肯留下一点血污。外公生性喜洁,一日要扫两遍地,屋子内外一根杂草也无,灶台,井边,矮墙擦拭得干干净净,就连他养的小猪都得每日洗澡,还要放它们出来散步。我真不愿意它们出来散步。最胖的那只猪是只小花猪,别看它胖,腿脚可灵活得很,常将我追赶得无处可逃,只得手忙脚乱地爬上矮墙。我瞪着大眼睛同它对视,它竟一点儿也不怕,一边儿哼哼哼地叫着,一边儿将那长鼻子一遍遍地拱墙,想把我拱下来。我明知砖头水泥砌成的墙不是它能撼动的东西,却还要夸张地叫道:“阿叔!这头猪要咬我!”
于是外公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对着猪喝道:“你要死了!还不快给我回猪栏里去!小畜生!”
猪就乖乖地摇着它的卷尾巴,颠着它的大屁股回猪圈去了。
我偷偷地做了个鬼脸,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吃过酱油肉的我渐渐恢复了体力,七天之后疹子消失殆尽,我又在村中四处走跳了。我向姆妈讨了份买盐巴的差事,恰巧阿爸要去山上割些伸筋草回来当柴火烧,我便趁势坐上了他的板车。阿爸在前头拉,我坐在车尾看两只狗在路边打架,碧绿的庄稼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调,远山淡淡地笼罩在薄纱之中,几只燕子飞过长空。路面坑坑洼洼的,大块小块的石头凌乱地散落在黄泥之上,车每行一步就咯噔一下,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颠得我都不知道那一朵是我刚才瞧中的云了。于是我不再坐着,改成像小狗一样蹲着,两手紧紧抓住板车两边护栏。木头的温润感透过指尖直达心房,冒险的情愫随着安全感喷涌而出。我突然想,板车不高也不快,如果我朝着相反方向跳下去会怎样?念头刚一闪过,大脑就迫不及待发出了指令,嘭地一声,我朝满是尖石子的路面跳了下去,伶伶俐俐地摔了个狗啃泥,两只膝盖瞬间就都花了,脏泥堵住了伤口,混淆了鲜血的颜色;好在着地时手撑了那么一下,脸总算没破相,掌心却擦出了数道血印。我拍了拍黏在伤口上的尘土,咬着嘴唇不叫出声,急匆匆返身追上板车,轻轻一跃,又坐在了原先的位子上。阿爸对此似乎全无察觉,而我则在疼痛之余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能够晃着腿坐在车尾一颠一颠地看那如水墨画一般的乳状云而不必时时刻刻去冒险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行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了古榕树下,这里是村里唯一一个分叉口,左边通往杂货铺、小学,右边则连着溪流与高山。我和阿爸在此分开,他什么也没嘱咐我就径直朝山里奔去。我知道很快他就将弯着腰,弓着膝,肩缚粗绳,手拽车把,一步一步地将满满一车堆垛得整整齐齐高过他头顶的伸筋草拉回家。那些干燥的伸筋草被奶奶劳作了八十年的手送进了火光熊熊的炉膛中,发出噼里啪啦的毕剥声,柴火饭的香味就袅袅地从烟囱飘向了云间。我嗅了嗅鼻子,仿佛提前闻到了锅巴的焦香味,盘算着该搬哪张小板凳到灶台边,才能稳稳地踩着用铁勺子一边刮一边吃,一直吃到牙齿咬累了为止。我想得未免有些过于专注,错过杂货铺许久才猛然意识到今天驼背佬居然没有叫住我!杂货铺里阴暗暗,灰蒙蒙的,就像驼背佬的脸。他像是不认识我一样,我说买一包盐巴,他就给我一包盐巴。我给他钱,他就收了放进抽屉里。我说还没找钱,他便又拉开抽屉找了零钱给我。他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喜欢炫耀大金戒指,爱开玩笑,凌晨四点骑着摩托车风雨无阻进城采购养家糊口,身材矮小,背顶罗锅却极爱笑的驼背佬了。他的魂儿跟着他夭折的儿子一起跟着医院下水道里的脏水不知流向何方去了。
我拿着盐巴和零钱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从破旧的茶叶罐里找出两根结实的茶叶杆,却发现耳洞已经堵死了。有些事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