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到了八月就刮起一场又一场的台风:狂风咆哮着从沿海地区冲了过来,撞向山峰,袭向田野,卷起河沙,掀断树枝,无休止地敲击拍打着屋顶与窗户,天越来越阴沉,雷声滚滚,犹如极远处大炮发出的闷响,接着一道道闪电无情地划破了天际,豆大的雨点便争先恐后地从云层中跳出,落到了人间。于是家家户户都赶紧赶牲畜入圈入笼,关上大门,紧张地拿出锤子、钉子和长木条封锁玻璃窗,手脚慢了风就会将玻璃冲得粉碎,雨水趁机倾盆而入,不消多时地上就全是积水,可容小鱼儿自在游泳。我们家常被水淹,我很知道该怎样用扫把和畚斗将水铲入脸盆中,倒向屋外,又很欢喜地看向那株千年古榕树怎样迎风而立,虽被吹得左摇右摆,枝断叶落却绝不会被连根拔起,丧了性命。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两三日就过境了,留下满村清新怡人的空气和残花败柳满地。农人们自然首先要去田地里查看农作物被摧毁的程度,想办法予以补救,孩子们却三三两两满山遍野地去拾那被风吹落的各色果子,捡起那嫩枝条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挽起裤脚下到凉滋滋的小溪里徒手捉虾,摸石头,不知忧愁。
然而这年天却大旱,台风不见踪影,毛毛细雨都不曾光顾瑶村。河水渐渐枯竭,田野龟裂,稻穗不实,花生无子,菜苗矮小,若天再不降雨,眼看着今年就要颗粒无收,哀鸿遍野了。好在井水尚有余量,只是水位也已越降越低。农人做饭、牲畜饮水还照旧,洗衣、洗澡、浇花等余事便已不敢随意取用,一应用水之处,凡事都省俭了。农民背靠黄土面朝天,一年饮食生计都从这土地上出,今年新米打不下来,旧粮是无法支撑到来年此时的,因而人人都同田里的作物一样蔫头耷脑,没了笑容。老天爷却似乎完全没有悯农之心,天空中半片积雨云也无,只有灿若云锦的晚霞自由自在地变幻着身姿,那全然不知忧虑的姿态像极了粱间的燕子。瑶村人不捕杀食用鸟类,尤其喜欢燕子,若有燕子肯在自己房屋天花板上筑巢,每每引为喜事,全然不在乎这些尾巴似剪刀的黑色尤物遗落在地上的白色粪便。不能玩水的日子里我就跟奶奶并肩坐在青石台基上,一边享受着穿堂风带来的一丝凉意,一边看着燕子来来回回衔泥捡枝造窝,暗自祈盼它们早日添丁。小燕子刚出生时粉嫩嫩的,羽翼未丰,只在窝里待着。燕爸爸,燕妈妈叼了菜青虫回来,它们就探出头来,小嘴张得大大的,嘤嘤地叫着,争相抢食。我喜欢燕子低低的叫声,也喜欢它们飞翔的身姿,然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它们在夕阳下一只只静静挺立在电线上的模样。那份沉思者一般的幽静让人忘却了饥饿的苦恼与蝉鸣的聒噪。但是阿爸和姆妈绝没有我这样的心境去感知这一切,他们的魂儿都快叫这砾石流金给带走了。
瑶村人务农以水稻为主,杂以花生、瓜果豆类、甘蔗等农作物。由于田野纵横交错,地势高低不平,且大多离活水甚远,所以一般只在田地中部设一大水池,积蓄雨水用以灌溉。旱了一个月,水池早已干涸,只能靠人力去溪边取水,甚是费事。不管是水稻还是蔬菜,灌溉都只能在朝阳未升的清晨和夕阳西下的黄昏或者夜间进行,因而阿爸开始了昼伏夜出的生活。这种说法其实并不准确,因他除了黎明、黄昏、夜中不辞劳苦一趟趟担水浇灌之外,白天稍事休息后也并不肯闲着,经常扛一把锄头顶着毒日头就到田间除草捉虫去了。愈是稻苗困难时候,他愈不肯相弃,天意既无法揣测,人事却仍要尽十分之力。在他殷勤灌溉下,稻蔬总算一气尚存,然而稻苗结穗的日子越来越近,天却仍然没有丝毫降雨的意象,错过这个时机,收成就基本无望了。阿爸日日去稻田四周寻找隐藏的水源,找不到回来唉声叹气,打鸡骂狗,整被姆妈骂了好几日。眼看着家里米缸快要见底,逐日只有稀饭可吃,且越来越稀,一人还限定一碗。奶奶常背着姆妈偷偷把自己的口粮拨一半给阿爸。我突然羡慕起辍学跟金弟一道外出谋生的三哥来了,他们既在远方某个城市高中食堂部做工,想必饭还是管够的。不像我望着白白的米汤,连气都懒得叹了。想起金弟清秀俊俏的模样,温柔安静的性格,心里顿时觉得软软的,不禁诧异他怎么能跟我那调皮鬼三哥成为好朋友?且是唯一的好朋友。金弟天生喜静喜不喜动,欢喜寂静不爱热闹。记得有一年过年,有人在驼背佬的小卖部里开设赌局,全村人十停去了五停押宝,连我们小孩也得到特别批准,拿了一小部分压岁钱去玩一把。我非要金弟陪我去,屋子里人声鼎沸,香烟缭绕,我们站在黑压压一群人的身后,托前边儿的高个子帮我下注。我哪知道大小是怎么个玩法,只管由着那人乱投。运气还真不坏,我赢两局输一局,不免有些得意,想再搏一次。我拉着金弟使劲往前挤,最后我们终于来到开大小的桌子边,我隐约听见有人喊了一声金弟,金弟拉着我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额头,鼻尖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脸色惨白得像新开封的牙膏。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冲出人群中去,在路边沟渠边弯着腰呕吐个不止。金弟还有个亲哥哥,我从来没见过。听说他不幸交了坏朋友,染上了戒不掉的瘾儿,抢劫伤人被判了十几年,现在还在牢里呆着呢。又听说他小时候很乖的,长得比金弟还好,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成了这样。我也无法想象连只蚂蚁都不肯踩死的金弟会有个凶残的哥哥,而且他们的父母又都是那样勤劳朴素和善。或许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一日,我饿着肚子斜靠在奶奶身上看那母燕喂雏燕,把脑中不断涌现出来的美食通通脑补成燕子口中那条肥嘟嘟软绵绵绿油油的大青虫,以此来遏制肚子里分贝越来越高的咕噜声。这时村里突然来了一大群衣衫褴褛、步履缓慢的逃荒者。男女老少皆十分瘦削,头发枯黄干结,面目黧黑带有菜色,人群中夹杂着孩子有气无力的啼哭声。他们耳语了一阵,三三两两散开,分头乞讨。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太婆踉踉跄跄在我跟前停了下来,满是污垢的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海碗,怯怯地看着我,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朝我鞠躬,合掌,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大喊:“姆妈!姆妈!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姆妈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对我说:“不要怕。讨饭的。”又对那老太婆说:“我也没钱哪。”
老太婆听不懂,仍在不停地打躬作揖。
姆妈指了指她的破碗,连比带划地说:“饭的话有一碗,别的没有。我们家也穷哪。”
老太婆这才明白,频频点头。于是姆妈便从大铁锅里捞了一碗稠稠的稀饭倒进她的碗中,又给了她一小碟自家腌制的豆豉。老太婆也顾不得烫,放下拐杖,席地而坐,端起碗就呼呼地吃了起来。吃完后用手背抹抹嘴,谢了又谢,姆妈便又给了她一小布袋去年的生花生。她竟哭了,不住地双手合十,鞠了又鞠,方才呼朋引伴离村而去。这时石头恰好捡了满满一三轮车的纸皮、易拉罐、塑料瓶路过,带来消息说:“安徽人,发大水啦!房子没啦!田也没啦!什么都没啦!走到哪讨饭讨到哪!可怜哪!”
“安徽啊,离我们这里可远了。那他们现在要去哪?”姆妈问道。
石头啧了下嘴,拼命摇着手说:“天知道呦,听说一路上死了好几个人了呦,造孽呦!”又指了指自己满车的破烂说,“还不如我这捡破烂的老光棍哪!”
“听说你最近交了个相好的,出手很阔绰,你那两片钱可别叫人骗光了。”姆妈诚恳地说道。
“哎呀呀,我有那么傻?不会啦!”石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会?那种妇女不是你能沾的,你别犯傻了。没亲没故,一个人捡了这么多年破烂,好不容易攒点钱,要留着将来老了做棺材本啊。”姆妈仍是不放心。
“这妇女人说了,她就喜欢我这样的,也不嫌我家小,也不嫌我家破,也不怕家在半山腰上不见个人,天黑了连灯都没有,就爱跟我在一起,她就是喜欢我这个人!”石头是得意人做得意语。他预备离去的时候又说:“你家阿成还在地里干活呢,天不下雨大家都躲家里乘凉,就他不怕累,像头老黄牛!”
“脾气也跟牛一样倔!我不管他,他有力气只管用去,我说让他休息休息,他倒骂我!随他死哪儿倒腾他的破锄头去!”
“哎呦呦,男人家干点活儿怕什么?看你心疼的。行啦,我得回家喽,有人在等我咧!”说完石头就骑上他的小三轮车哼着曲儿走了。
我追至路边望向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想起他家中那位“可心人儿”,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我见过他的相好,在梁老头家。那次我跟云云听说梁老头家后门空地上有很多碎瓷片,便盘算去捡些厚实的碗底磨成圆球玩扔石子的游戏,这游戏考验的是手掌大小和反应程度。必得单手将五颗石子抓在掌心里,先是五颗全洒向地,捡起一颗,将这一颗抛向空中的同时去抓第二颗,两颗石子同时落入掌心,如此反复直至所有石子都落入掌心,第一关就算是过了。第二关是抛起一颗石子,同时抓取地上的两颗石子,三颗石子同时落入掌心,直至五颗石子全部抓取完毕。一共有五关。率先通关的人就算赢了。我跟云云极爱玩这个游戏,间或有一两次失败了,必高声叹气,有时见极难的场面对方竟然把控住了,也忍不住称赞。可说破碗底占据了我们喜怒哀乐的半壁江山,所以我们背着大人,悄悄地来到了梁老头家门外。
梁老头的家是老式木砖结构,阴暗潮湿,隐隐有股霉味,后门那儿却真有堆积如山的破磁碎碗。我们挑了许多厚实不割手的放入袋中,然后搬了几块砖头,踩在砖头上踮起脚尖透过窗户向里看。只见将近八十高龄的梁老头满脸老年斑,嘴角瘪得像被掏空了馅儿的包子,头上稀拉拉残存着几根颤巍巍的白毛,正抖抖索索地解开一个红色塑料袋。半天才从袋里拿出几块饼干来,递给一个流莺吃。梁老头家常有流莺出没。我们那天瞧见的恰好就是石头的相好,是一个身材发福,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她接过饼干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任由散发着尿液,唾液和汗液混合酸味的梁老头伸出瘦得皮包骨头的手颤抖着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摸到腰肢时,她咧着满是饼干屑的血红大嘴嘻嘻地笑着,脸上眼影腮红流动成一片,甚是可怖。梁老头却如坠入云海幻境中一般享受,张开那只剩下两颗牙的皱巴巴的嘴,哼哼唧唧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呢喃声,冰凉黏腻犹如一条盘在枯树枝头的蛇。我跟云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砰砰直跳,轻手轻脚地下了砖头,抱着我们的破碗底袋子跑了。
我虽不甚明了流莺是如何做那些勾当,却知道那样不正经的女人很难带给人幸福。又曾听说石头每日巡山倒海地找寻可换钱的垃圾,恨不得生出四只眼睛八只手来把十里八乡值钱的瓶瓶罐罐破铜烂铁都装到他的破麻袋里,每日省吃俭用才攒下一万块钱,自以为老有所依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梁老头家吹嘘自己攒了多少钱,一说,这流莺便黏上了他,乐得把他吃个河干海枯,他却还执迷不悟。看着他那一副沉浸在爱河中不能自拔的模样,我倒想起了云云大哥深夜里吹的笛子,一样地缠绵呢,真是不可思议。
经过阿爸不懈的寻找,终于在离稻田一公里处发现了一个隐藏在繁盛草木下的低洼,水量颇为可观。他仔仔细细地勘察着从低洼到稻田的路况,盘算着如果沿路挖渠设沟,在低洼处破一个口,那么很可能可以以合适的流量将水蜿蜿蜒蜒引流至田中,使得水稻根部能够得到深层次的滋养,以弥补白日过多的水分消耗,最终达到谷粒饱满的目的。然而这却不易实行。如果口子太小,水未到自家田里便已被沿路干燥的土壤吸收殆尽;口子太大,水势过猛,很可能冲破防护,四处奔泻。为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破水时人必须在水边守至天亮。一旦灌溉完成,就要及时牢牢封住缺口。月光下,瑶村陷入了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我站在天台上望向远方,一束微弱渺小的橙色光亮在田地间缓慢地移动着,那是阿爸正在引流灌溉。连熬了五个通宵,稻苗终于挺过了最焦渴的阶段,稻穗鼓了起来,颜色由青转黄,一穗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稻杆子,收割的时候到了。台风却不识趣地来了,一时间电闪雷鸣,风狂雨暴,倾斜如注。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抢收活动开始了,阿爸姆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雨中用镰刀把水稻一一割了下来,用拖拉机运了回来。原本该在院子里进行的打谷脱粒工作现在也只能在室内进行,房间里充斥着碎叶片、灰尘和雨滴。水稻淋了雨,如果不能及时晾晒,很快就会发芽,只能做为秋季播种的秧苗,不能食用。插秧用不了这许多,若任由它们疯长,我们就无米下锅了。因而姆妈把家中所有电扇都搬到一楼,日以继夜地翻晒吹凉,剩下的事只能听天由命了。奶奶默默地搬了张小板凳,拿了把大蒲扇不停地为稻谷扇风,发芽的种子还是不可遏制地变多。姆妈生气地说:“电扇都没用,扇子有什么用!”奶奶也不还嘴,仍旧扇呀扇。于是我也依葫芦画瓢摇起了扇子,时不时给湿漉漉的谷粒翻翻身,姆妈就不再说什么了,而是叫了几个友人来家中做甜饺子、花生南塘,打四色牌。既然人事已尽,苦中作点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