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戏是附近几个村落仅次于婚丧嫁娶外的头等大事。或有人因当初家境艰难,饥寒交迫,借了巨额债务远赴东洋务工,便在神明前许下一份愿心,望数年之内保得远人平平安安,大吉大利,偿还了债务,还有富余,定当唱戏酬神。又有一种人因家中之人病体沉重,回天乏力而在菩萨天王面前涕泪交加,磕头焚香许下愿心,若能借得天上诸神一片慈悲之心,不可言说之神力而使得病人竟能不药而愈,自当倾尽己力,宴请亲友,唱戏酬神。更有一种人因家中媳妇多年不育,未能延续香火而虔诚祷告,若果然天降麟儿,也自当大摆宴席,热闹数日,人神共悦。为这三种原因,一年之中诸村零零星星总有戏事不断。开戏之前主人沐浴焚香,祷告上天,今日所为全为还当日某某愿心,遥借一柱清香闻达于上苍。礼毕,自有人引火点燃早已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过后,大家便知戏台要开戏了,忙争先恐后地往那儿走不迭。老人们最爱看戏,偏又走不快,便派了各自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拿着蒲扇、蚊香、手电筒等物去占位子。小猴崽子们得不的一声就跑开了,一路嬉笑打骂你追我赶地来到戏台,睁眼一瞧,了不得,看台周边已摆满了各种吃食,卖棉花糖的,卖糖葫芦的、卖青橄榄的、卖瓜子的、卖虾条薯片等各式膨化食品的各自大声吆喝着。但是这时候孩子们可顾不上吃的,因为除了前两排留给主人待客不能坐以外,第三四排竟然有好些人落座了。那些人都是从邻近村落闻风早早赶来的。孩子们赶紧拿着各自的信物去抢那中间好座,相好的自然得挨在一起。占了座,一个个不约而同地都往戏台下钻去,有人跑得急了撞到那铁柱子上也顾不得哭,揉一揉又撒欢了跑;有人故意钻到戏台尽头去撒泡热乎乎的尿。老人们三三两两满面堆笑地来了,呼孙唤伴,各自落座。大方的就打开那层层叠叠的手帕取出一两元钱给孙辈们解一解馋,只管舍不得钱的便眯起眼睛装睡。不一时,一串震天响的鞭炮放过之后,锣鼓咚咚咚地敲得大地都在颤抖,戏台两旁的字幕表上开始滚动播放即将开演的剧目名称,帷幕拉上,看台灯光熄灭,戏台顶上两盏探照灯射出明晃晃的光,众人就都安静了下来。常演的戏码有《珍珠塔》,《孟丽君》和《贻顺哥烛蒂》。《珍珠塔》以哭戏见长,只见那青衣花容玉貌,哀怨婉转,聘聘婷婷,不甚袅娜之态;一声长叹过后将水袖摹地往空中一甩,泪如雨下,哭得台下人人自伤,悲不自胜。我虽看不懂剧情,心下竟也觉得惨然,既想叫外婆看见我哭,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想着如果青儿和云云也来看戏就好了,改日我们就可以披上被单假扮戏上人物过家家。正胡思乱想间,外婆突然拍了拍我的手说:“快看!给红包了!”
原来是女主人在青衣大放悲声之时跑上台去朝她高耸入云的发髻里插了一封厚厚的红包。我说:“为什么要这时候给红包?”
“这样青衣就能哭得更卖力了。演得越好,红包就越厚。今天这青衣不错,看来钱少不了。”
青衣发髻挺密实的,女主人费了不少劲儿才把好几封红包都插完;青衣便不再跌坐在地哭泣,而是起身将水袖舞得犹如大雪纷飞,梨花满地,顿开嗓音唱将起来,端的有穿云裂石之势。台下叫好声、掌声连同戏棚子外的鞭炮声一道响起。我那怀古的悲伤早已被现实震得粉碎。于是我告别了外婆,跑到云云家找云云。云云的母亲是个瘦小精悍的妇人,宽脸,小眼,薄嘴唇,见我常笑,我说:“我想跟云云玩一会儿。”她就同意了。我们便手拉着手去找青儿,青儿正在灯下剥花生壳,见我们来了,朝她妈努努嘴,不敢做声。青儿妈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唇色鲜红,面色却有些发白,仿佛一株海棠笼在轻烟之中。她正眼也不瞧我们一眼,我戳云云的腰眼,云云掐我手臂,我俩谁也不敢开口。青儿妈由着我们俩干站着,只做没看见。一时,青儿爸进来了,笑嘻嘻地说:“来找阿青玩啊?”
“嗯嗯嗯。”我俩忙不迭地点头,小鸡啄米估计都没我俩快。
“去吧。花生放着我来剥。”青儿爸放下刨子,朗声说道。他是个木匠,手艺很过得去,因而家中不愁柴米,是瑶村最早盖新房的一拨人之一。
青儿停下手中的活,却还不敢起身,斜眼看着她妈。青儿妈白了她爸一眼,略微侧了脸对青儿说道:“再玩到三更半夜回来,你就给我睡外面去。”
“不会不会,我们玩一会儿就送她回来。”我跟云云赶紧下了保证书。
青儿爸冲青儿使了个眼神,青儿便轻手轻脚地来到我们身边,拉起我们的手一溜烟跑了出来,只听得她妈抱怨道:“你就惯着她吧,以后嫁不出去有你哭的!”没听见青儿爸的声音,想必如往常一般嘿嘿笑两声就过去了。
我跟着外婆看过很多场戏,听过很多故事,见过很多人,却从来没有踏足过那一片魔幻之地——后台。在那里戏子们脱下衬衫长裤,穿上宽袍大袖的戏服,抹上一层又一层的油彩,纤纤玉指拿起毛笔细细地将眉毛描得又黑又长,戴上珠冠,蹬上绣花鞋,回眸一笑百媚生,轻叹一声万艳悲,那该是何等的风致!青儿素来胆大,说,“那我们就偷偷去看吧。”拉着我们就往后台跑。到了离后台十分近的空地上,只见来来往往都是演员,已装扮好的,未装扮好的,你来我往,忙忙碌碌,人脸掩映在光影之中晃动成金碧辉煌的一片,叫人顿时心生圣洁之感,不敢直视。我跟云云死活不敢踏上台阶,青儿不屑地甩开我们,登登登独自上了楼。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对她说,“小孩子不能来这儿。”她扬头高声答道:“我找人。”
过不多久青儿脸红红地出来了,我跟云云忙问她怎样?她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什么好人!看不上!”原来戏班班主见她长得娇羞羞如同一朵水仙花,便打趣道:“这个依妹儿长得好,跟我们走吧。扑点粉,穿上戏服,你就是那活观音。”
青儿当了真,扑闪着大眼睛认真地问道:“真的可以吗?我愿意跟你们学戏。”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她便红了脸跑开,不想却一头撞在一个刚进门的人身上。她抬眼一看,这人星眉剑眼,唇红齿白,面如美玉,神采翩翩,不觉得痴醉了。只听见班主讨好地说道:“玉郎,快来吃宵夜,给你留了大碗的鱼丸。”青儿方知这就是玉郎,但凡看闽戏的无不知道此人,正是近两年来当红的一个小生。那玉郎对班主的话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看起了明天的剧本,又回头冲着青儿说道:“小丫头,戏,不是那么好学的。还是早点嫁人当新娘子去吧。”为此青儿又羞又怒。我跟云云却都笑了,说:“那你不会说,我给你当新娘子你要不要?”青儿呸了一口,赶上我们,将我们摁倒在地,每人咯吱了几十下,我们拼命讨饶才放过我们。当新娘子是我们三个人心照不宣的梦想,问题是给谁当新娘子才好呢?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念头一闪而过就被摘果子、滚铁环、捉知了、四色牌、争上游、跳皮筋、玩石子、跳房子给取代了。在那些不上学的日子里,我们没日没夜不厌其烦地玩,从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蓝紫色的小碗花开始,一直玩到银河横亘在宝蓝色的天空中,流星一颗又一颗坠落到山的那一边为止。
外婆说落下一颗星就表示死了一个人。我赶紧说,那你可得长命百岁。她笑了,不急不慢地摇着大蒲扇赶脚边的蚊子,说:“活那么久干嘛?活受罪,讨人嫌。最好是一晚上睡过去,没病没痛就到了那个世界。”
“不要。我要你活一百岁。我不嫌你。”我固执地说道。
外婆又轻轻地抿嘴笑了,她将蒲扇递给我,点燃一支烟,在红光闪烁的间隙中追溯着往日时光。
三天前,姆妈做小工挑土扬沙时不小心摔断了腿,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接上了骨头后让她静养一个月方能下地,她为繁重的家务无人接手而忧心如焚,外婆是特特从白马村赶来帮忙的,为了缓解姆妈那颗日夜不安的心。因此我才得以搬张小板凳依偎在外婆身边听她讲过去的故事。
外婆总有说不完的故事,语调轻柔,叙事详略得当,在她娓娓道来的悲欢离合中我十分轻易地过了一种又一种与当下绝不相同的人生。
夜渐渐地深了,庭院里的芭蕉在暗夜中浓得像笔重墨,夜来香同玉兰花的香味在星光璀璨中交相随风飘来,芬芳馥郁,妙不可言。这种沁人心脾的甜美气息像极了薄雾笼罩下瑶村的黎明:深山、溪流、田野尚在沉睡之中,枝头,花间的那些晶莹、柔软、圆润的露珠却早已被鸟儿清脆的嗓音唤醒,轻轻地滚动着。人们笑吟吟地相互轻声打着招呼,仿佛怕吹散了前夜月光残余的温柔。金黄色的太阳摇摇地爬上了山头,无限缱绻地亲吻着蝉翼般的薄雾。青草、泥土、鲜花、炊烟的香味缓缓地融合在一起,揭开了新一天的帘幕。我就在这如醉的晨风中跟随着阿爸来到村中一条浅溪边。他放下装满了全家人脏衣服的木桶就匆匆忙忙上工去了。阿爸是个男人,不会洗衣服。外婆忙着做早饭,喂小鸡小鸭。奶奶年迈,洗不了这么多。她向来是在井边洗水池里独自洗她自己衣裳的,不管春夏秋冬。那个池子太高,我够不着,于是就来到了这里。人们用青石在小溪下游砌了一条长约五米,宽约一米,高约半米的矮墙带,既适合浆洗衣裳,又不会污染水源。溪水凉浸浸的,恰好没过我的膝盖。我光溜溜的脚指头在溪水富有韵律的流动中惬意地舒展着,任由小虾、小蝌蚪在我脚踝边游来游去。我的眼睛悄悄地往两边看,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妇人们洗衣裳的姿态。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在我的手中褪去了脏污,沾上了清香,恢复了纯洁,耳边不时传来妇人们夸赞我的声音,我觉得我一生的荣光似乎都定格在这一瞬间,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