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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弗罗利走出俱乐部大门,转左继续朝巴扎集市走去,一路躲在菩提树的树荫下。一百码开外传来了乐声,一队瘦弱的印度武装警察穿着草绿色的卡其布军装,正行军准备奔赴自己的岗位,队伍的前面是一个廓尔喀小男孩,正吹着风笛。弗罗利准备去见维拉斯瓦密医生。医生的家是一座长形的平房,用涂了土沥青的木板搭成,下面是几根柱子。花园很大,但没有怎么打理,与俱乐部的花园毗邻。屋后正对着马路,而屋前则对着医院,再过去就是河流了。

弗罗利走进房子的领地,一个女人惊叫一声,房子里一片仓皇。显然,他差一点就见到医生的妻子了。他绕到屋子的正面,仰头朝凉台喊道:

“医生!你忙吗?我能上来吗?”

医生像盒中公仔一样从房子里冒了出来——一个小小的黑白剪影。他匆匆跑到凉台栏杆旁,热情洋溢地嚷道:“能上来吗?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快请上来!啊,弗罗利先生,见到您真系高兴!上来,上来。您喝什么酒?我有威士忌、啤酒、苦艾酒和其它欧洲好酒。啊,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直盼望着能和斯文人好好聊聊天呢!”

医生皮肤黝黑,身材矮胖,长着一头卷曲的头发和圆滚滚的眼睛,眼神很单纯。他戴着钢框眼镜,穿一件很不合身的白色军服,裤子罩在难看的黑靴子上,看上去是六角形的。他说话时语气很热烈,唾沫星子横飞,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把“是”念成了“系”。弗罗利登上楼梯的时候,医生跑到凉台的一头,在大大的锡冰盒里翻寻着,迅速拿出各款酒瓶。凉台宽而荫凉,低矮的屋檐挂着一篮篮蕨类植物,就像夏日里瀑布后面的一处洞穴。里面摆着几把长藤椅,都是监狱里做的,另一头摆着个书柜,上面尽是一些令人倒胃口的书,大部分是爱默生[20]、卡莱尔[21]、斯蒂文森[22]的散文集。医生读书不倦,读的都是一些他认为“有道德启示”的书。

“医生啊,”弗罗利说道——与此同时,医生拉着他坐到一张长椅上,抽出脚靠,让他能躺下来,把雪茄和啤酒放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医生啊,最近怎么样了?大英帝国还有救吗?还是像以前一样中风瘫痪吗?”

“啊哈,弗罗利先生,她的情况可不妙啊,很不妙啊!严重的并发症发作了。败血症、腹膜炎和神经中枢瘫痪。恐怕我们得延请专家会诊了!哈哈!”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玩笑,把大英帝国说成是一个问诊的年迈女病人。这个笑话他们说了两年,但从不感到厌倦。

“医生,”弗罗利慵懒地坐在长椅上,“去了那间该死的俱乐部后,到这儿来我觉得很开心。到你家我觉得就像一个不信奉英国国教的牧师偷偷摸摸地去镇里带了一个妓女回家。能摆脱他们真的就像好好度个假一样。”——他举起一只脚对着俱乐部的方向——“摆脱我那些挚爱的帝国建设者朋友们。大英帝国的尊严、白人的担当、无所畏惧的白人老爷——你懂的。能暂时离开那个臭烘烘的地方实在是让人松了口气。”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行了,行了!您这么说真系太过分了。您不该这般评价那些尊贵的英国绅士!”

“你可别去听那些尊贵的绅士在说些什么,医生。今天早上我受够了。埃里斯在大骂‘脏兮兮的黑鬼’;威斯特菲尔德说了些冷嘲热讽的话;麦克格雷格在装腔作势,说要将冒犯他的人处以十五记鞭笞的刑罚。但当他们说起那个老士官长的时候——你知道,那个可爱的老士官长说过,如果英国人撤出印度,将不会留下半个卢比和处女——你知道的,我真的受不了了。那个老士官长是时候退休了,从1887年女皇登基五十周年大庆那时起,他就一直在说这些话。”

医生变得激动起来,每次弗罗利批评那帮俱乐部会员时,他总是这样。他那穿着白色长袍的圆滚滚的身躯倚在凉台的栏杆上,时不时挥一挥手。在思索某个词语时,他会将大拇指和食指夹在一起,似乎在把某个飘在空中的想法给夹起来。

“但弗罗利先生,您真心不能这么说!为什么您总系要谴责那些正人君子呢?您不系也称他们为正人君子吗?他们系高尚的人。想想他们取得了什么样的伟大成就——想象那些杰出的官员,将英属印度变成现在这样。想想克莱夫[23]、沃伦·海斯亭[24]、多尔豪斯[25]、库松[26]。他们都系——我要引用你们那位不朽的莎士比亚说过的话——大体上,我们再也见不到像他们那样的人了!”[27]

“嗯,你想再看见像他们那样的人吗?我可不想。”

“想想看,英国绅士系多么高贵的人!他们性情高洁,彼此之间非常忠诚!那系公学的精神!即使系那些不讲究礼仪的人——我承认有的英国人很傲慢自大——也拥有我们东方人所欠缺的正直高尚的情怀。在他们粗野的外表下藏着金子一般的心。”

“应该说是镀金的吧?这个国家的英国人彼此都是虚情假意。按照传统,我们一起喝酒,互相请客吃饭,假装彼此是朋友,其实心里视对方如寇仇。我们称这个为‘勾搭’,只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当然,是酒精在维系着这部机器的运作。要不是这样,我们一星期内就会发狂,彼此互相残杀。你们有位挺不错的散文家,说过这么一句话,‘酒是维系帝国的水泥。’”

医生摇摇头,“弗罗利先生,说真的,我不知道系什么让您变得这么愤世嫉俗。这些话真系太不得体了!您系一位才华横溢品行高洁的英国绅士——却说出一些和《缅甸爱国者报》口吻一致的煽动性言论!”

“煽动性言论?”弗罗利说道,“我可没有在煽风点火。我不想缅甸人将我们逐出这个国家。上帝可不允许这么做!和每个人一样,我到这儿来是为了挣钱。我反对的,只是那些狡诈油滑的白人口出胡言,却又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在令人恶心。要不是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俱乐部那帮该死的傻瓜或许会是勉强能相处下去的伙伴。”

“但系,我的朋友,您生活在什么谎言中呢?”

“还用说吗,当然是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帮助我们可怜的黑兄弟,而不是来洗劫他们这个谎言。我觉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但我们都被这个谎言所蒙蔽,它以种种你根本无法想象的方式侵蚀着我们。我们的内心日日夜夜都在饱受折磨,因为我们一直知道自己是鬼鬼祟祟的骗子。我们打心眼里对本地人抱着兽性。要是我们这些在印度的英国人能坦承自己就是窃贼,不加任何掩饰地继续盗窃下去,或许还不至于那么令人讨厌。”

医生高兴地将拇指和食指夹在一起,“我亲爱的朋友,您的这番言论有个漏洞,”他对自己的言论很满意,微笑着说道,“这个漏洞就系,您们根本不系窃贼。”

“听我说,我亲爱的医生——”

弗罗利在长椅上坐直身子,一半是因为背部的痱子发作了,像有千百根针在扎他,一半是因为他最喜欢的和医生的辩论开始了。他们俩一见面就会对这个带有政治意味的问题进行争辩。辩论的立场完全颠倒了,因为身为英国人的弗罗利坚持反英立场,而身为印度人的医生却狂热地忠于大英帝国。维拉斯瓦密医生热烈地崇拜英国人,即使被英国人呵责无数遍也衷心不改。他总是坚定而热切地指出,身为印度人,他属于下等而堕落的种族。他虔诚地相信英国人代表了公正,即使在监狱里,他必须监督鞭笞或绞刑的实施,回到家时黑黝黝的脸吓得一片死灰,只能以威士忌麻醉自己,他对英国体制的热诚也从未消退。弗罗利煽动性的言论令他十分惊诧,却又带给他一种战栗的喜悦,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听到有人倒背出献给上帝的祷文一样。

“我亲爱的医生,”弗罗利说道,“你怎么能否认我们来到这个国家唯一的目的就是盗窃呢?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们的政治体制钳制了缅甸人,让我们的商人将他们的口袋掠劫一空。比方说吧,要是这个国家不是被英国人所统治的话,你觉得我的公司能获得木材合同吗?别的木材公司呢?石油公司呢?矿业公司、种植庄园和贸易商呢?要不是政府在背后作梗,那些稻米之乡的农民怎么会饿得皮包骨头呢?大英帝国是维护英国人贸易垄断的工具——或者说,是犹太人和苏格兰人这两伙人的工具。”

“我的朋友,听您这么说我真系感到难过,真的很难过。您说您们来这里系为了贸易?当然系这样。缅甸人自己能从事贸易吗?他们能制造机械和船只,修筑铁路和公路吗?没有您们他们只会一事无成。如果英国人不在这里的话,缅甸的森林会变成什么样子?它们立刻就会被卖给日本人,日本人会将其砍伐一空,彻底破坏。与之相反,在您们的管理下,森林的情况改善了。您们的商人在开发我们国家的资源,您们的公务员则在教化我们,以纯粹的公共精神,把我们提升到您们的水平。这系多么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

“胡扯,我亲爱的医生。我们教年轻人喝威士忌和踢足球,这一点我承认,此外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看看我们的学校——都是培养廉价文员的工厂。我们从未帮助过印度人建立起实业,我们不敢,因为我们害怕与你们竞争。我们甚至摧毁了许多实业。现在那些印度穆斯林哪儿去了?四十年代的时候他们能建造纵横四海的船只,而且操纵自如。现在你们根本造不出一艘能出海捕鱼的渔船。十八世纪的时候印度人能铸造火枪,绝对可以与欧洲枪支相媲美。现在呢?在我们来到印度一百五十年后,这片大陆连黄铜弹壳都造不出来了。东方民族里只有那些独立的民族才能获得发展。我就不以日本为例了,但拿暹罗来说吧——”

医生兴奋地摇摇手。争论到了这时他总是会插话(基本上每次讨论都会以同样的模式进行,几乎一字不差。)。发现暹罗这个例子不利于他的辩论。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忘了东方人的劣根性了。我们的国民如此冷漠迷信,获得独立能谈何发展呢?至少您们为我们带来了法律和秩序,带来了一以贯之的英国式的公义和大英帝国治下的和平。”

“大英帝国治下的和平,医生,应该是大英帝国治下的瘟疫。说到底,和平是为了谁的利益?只为了放印子钱的人和律师。是的,我们维护了印度的社会安定,为的是我们的利益,但这些法律和秩序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更多的银行和更多的监狱——这就是根本的目的。”

“真系奇谈怪论!”医生嚷嚷着,“监狱难道不重要吗?您们只给我们带来了监狱吗?想想国王锡袍[28]在位时的缅甸吧,到处系污秽、虐待和愚昧,现在看看您的身边。您只需要从这个凉台往外望——看看那间医院,然后看看右边那座学校和警察局。看看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欣欣向荣之象!”

“我当然不否认,”弗罗利说道,“在某些方面我们为这个国家带来了现代化,这只是迫不得已。事实上,在我们完全现代化之前整个缅甸的传统文化都会被破坏殆尽。但我们并没有在教化缅甸人,我们只是把自己的泥巴也往他们身上蹭。你所说的这一波现代化的进步会引向何方呢?只会引向我们自己那个堆满留声机和小礼帽的老猪圈。有时候我觉得,再过两百年,所有这一切——”他朝地平线方向扬了扬脚,“——所有这一切将不复存在——森林、村庄、寺庙、佛塔,统统都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相距五十码的粉色小别墅。你放眼看去的整片山丘都将是延绵不断的别墅,每家每户的留声机放着相同的音乐。所有的森林都将被伐平——被榨成木浆印成《世界新闻报》或被锯成留声机的匣子。但这些树会为自己复仇,就像那个老家伙在《野鸭》中所写的一样。你读过易卜生[29]的书,是吧?”

“啊,没有,弗罗利先生。噢!您们那位大文豪萧伯纳[30]对他推崇备至。能读一读相信会系一大乐事。但系,我的朋友,您没有看到的系,您们的文明最糟糕的一面对我们来说也系一种进步。留声机、小礼帽、《世界新闻报》——这些都比东方人的懒怠更加优越。我觉得英国人,即使系最为愚笨的英国人,就像——就像——”医生在思索该怎么措辞表达,最后想出了一句可能是出自斯蒂文森的话,“就像进步的道路上手持火把的人。”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就像是与时俱进、讲究卫生、自鸣得意的虱子,分散在世界各地修建监狱。他们造了一座监狱,然后将其称为进步。”添完最后一句,他心里很遗憾——因为医生不会理解他的用典[31]。

“我的朋友,您怎么老系喋喋不休地拿监狱说事儿呢!您的同胞们还做出了其它贡献。他们修筑马路,灌溉沙漠,战胜旱灾,创立学校和医院,医好了瘟疫、霍乱、麻风、天花、淋病……”

“这些疾病可都是他们带来的。”弗罗利插了一句。

“不,阁下!”医生热切地为自己的国民争取这个荣誉,“系印度人把性病带进这个国家的。印度人传入了疾病,而英国人治愈了疾病。您的悲观情绪和煽动性言论可以休矣。”

“医生,我们从来不能达成一致。事实上,你赞同一切现代化的进步,而我却对这些感到有点悲观。我觉得,国王锡袍时代的缅甸或许更适合我。正如我以前所说的,如果我们真的是在传播教化,那只是因为我们希望获得更大的回报。要是没有回报的话,我们立马就会收手不干。”

“我的朋友,您可不系这么想的。如果您真的对大英帝国不满,您就不会私底下在这里和我谈话了,您会站在屋顶大声向世人宣而告之。我很了解您,弗罗利先生,比您自己更了解您。”

“对不起,医生,我不敢站在屋顶大声向世人宣而告之,是因为我没有那个胆量。‘耽于不光彩的闲逸。’就像《失乐园》里的魔鬼贝利尔。这样会安全一些。在这个国度,要么你得当个白人老爷,要么就只能死掉。过去十五年来,你是唯一我能坦诚相对的人。和你在这里谈心让我很放松,就像偷偷摸摸在进行黑弥撒仪式,如果你能明白我的心思。”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悲鸣。那个在欧洲人教堂看更的印度人老玛图正站在凉台下面的日头里。他上了年纪,经常发烧,看上去不成人样,更像只蚱蜢,身上只披着几平方英寸的破布。他在教堂旁边用压扁的煤油桶搭了一间小茅屋,有时一见到欧洲人就会匆忙跑上前,深深地鞠躬行礼,哀叹抱怨他的“津贴”一个月只有十八卢比。他可怜巴巴地抬头望着凉台,一只手抚摩着肚子土褐色的皮肤,另一只手做出把食物放进嘴里的动作。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四亚那的硬币,扔到凉台的栏杆边。他是出了名的善人,乔卡塔所有的乞丐都到他这儿来讨钱。

“看看那边那个堕落的东方人。”医生指着玛图,他正像一只毛毛虫那样蜷起身子,发出感激的呼唤,“看看他那可怜的四肢,他的小腿还没有欧洲人的手腕那么粗。看看他系多么奴颜婢膝。看看他系那么无知——在欧洲只有精神病院才有这样的人。有一次我问他几岁了,‘先生,’他回答,‘我想我十岁了。’弗罗利先生,您怎么能否认您们生来就系更优秀的人种呢?”

“可怜的老玛图,现代化的进步浪潮似乎把他给抛下了。”弗罗利朝栏杆外也扔出一个四亚那的硬币,“去吧,玛图,把钱拿去买酒。尽情堕落吧,延缓乌托邦的到来。”

“啊哈,弗罗利先生,有时候我觉得您所说的只不过系为了——该怎么说来着?——逗我玩儿呢。英国人真系幽默。众所周知,我们东方人缺乏幽默感。”

“那你们真够走运。就是这该死的幽默感把我们给毁了。”他打了个呵欠,把双手放到脑后,玛图又嘟囔了几句感恩戴德的话,然后蹒跚着走开了。“我想我得走了,待会儿这该死的日头就升高了。今年热得要命,从骨子里就能感觉得出来。好了,医生,我们吵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近来怎么样呢。昨天我才刚从森林里回来,后天又得回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回去。乔卡塔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出了些什么丑闻呢?”

医生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他摘下眼镜,那双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就像拾物犬的眼睛一样。他移开视线,说话时声音有点迟疑。

“事实上,我的朋友,有一件极其不愉快的事情正在发生。可能您会一笑置之——这件事听起来没什么——但我遇到了大麻烦。或者说,我就要大难临头了。这系一场阴谋。你们欧洲人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地方——”他朝集市挥了挥手,“总系充斥着您闻所未闻的阴谋和算计。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阴谋和算计实在系太可怕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事情系这样的。有人在密谋对付我。最最恶意的阴谋,准备抹黑我的品行,让我在官场一败涂地。作为英国人,您系不会明白这些事的。地方法官吴柏金,可能您不认识,我惹上了这个人。他系非常危险的人物,能对我造成莫大的伤害。”

“吴柏金?他是谁?”

“那个胃口很好的大胖子。他的家就在路的那头,离这儿一百码远。”

“噢,那个胖乎乎的恶棍?我了解这个人。”

“不,不,我的朋友,不,不!”医生急切地说道,“您怎么会了解他呢?只有东方人才能了解他。您系英国绅士,不能和吴柏金那种人一般见识。他不仅系个恶棍——我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觉得他系条披着人皮的鳄鱼,就像鳄鱼一样狡猾、残忍、暴虐。如果您了解他的话,就会知道他劣迹斑斑!他犯下了那么多令人愤慨的暴行!敲诈勒索,收受贿赂!他糟蹋了许多女孩,就在她们的母亲面前将其强暴!啊,一位英国绅士怎么能想象得出会有这样的人。而就系这个人发誓要做掉我。”

“有很多人告诉过我关于吴柏金的事情。”弗罗利说道,“他似乎就是缅甸地方法官的写照。有一个缅甸人告诉我,在战争期间吴柏金忙于招兵买马,他的众多私生子组建了一支私人部曲。这是真的吗?”

“可能不系这样,”医生说道。“因为他那些私生子年纪还小。但他的确系个恶棍。现在他决心要对付我。他痛恨我,因为我知道太多关于他的事情。而且,任何正直的人士他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种人的手段就系造谣中伤。他会散布诋毁我的谣言——对我进行最骇人听闻的恶意诽谤。现在,他已经开始动手了。”

“但是,真会有人相信像他那种人对你的诬蔑吗?他只是一个下等的法官,而你是政府高官。”

“哎,弗罗利先生,东方人的权谋诡计您系不会明白的。吴柏金做掉过比我官职更高的人。他自有一套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因此,哎,这下我可大难临头了!”

医生在凉台来回踱了几步,拿着手帕擦拭着眼镜。显然,有一些更为难的事情让他难以启齿。他看上去是那么苦恼,弗罗利几乎想开口问他能不能帮点忙,但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东方人之间的明争暗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没有一个欧洲人能够了解这些斗争内部的真相,总是有一些事情是欧洲人的头脑所无法参透的。一个阴谋套着另一个阴谋,一条诡计连着另一条诡计。而且,白人老爷们奉行的十诫中有一条就是,置身“土著人”的斗争之外。他疑惑地问道:“你在为难什么呢?”

“系这样的,要系——啊,我的朋友,我觉得你会嘲笑我的。但事情系这样的:要系我能成为你们欧洲人俱乐部的一员就好了!但这只系我的一厢情愿。我的地位将会完全不一样了!”

“俱乐部?为什么?那能帮到你什么呢?”

“我的朋友,在阴谋斗争中,名望就系一切。吴柏金不会正面攻诘我,他没那个胆量。他只能在背后诋毁中伤我,而他所说的会不会被相信,完全依赖于我与欧洲人的关系。这种事情在印度非常普遍。如果我们拥有名望,我们就能平步青云,如果我们失去名望,就会一败涂地。一个点头、眨眼或手势就足以比一千份官方报告更有成效。您不知道,对于一个印度人来说,成为欧洲人俱乐部的一员能带来莫大的名望。进了俱乐部,他就等同于一个欧洲人。任何中伤毁谤都不能伤他一根寒毛。俱乐部会员系神圣不可侵犯的人。”

弗罗利望着凉台栏杆的那头,站起身似乎要离开。事情已经挑明了,医生无法成为俱乐部的一员,就因为他是黑皮肤的人种,这让弗罗利觉得很惭愧,心里很不舒服。医生是他的密友,但在社会地位上却低他一等,这件事令人觉得很不痛快,但在印度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或许,下次全体大会的时候他们会选举你为会员。”弗罗利说道,“虽然不是很肯定,但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弗罗利先生,我希望您不会以为我系在恳求您提名我入俱乐部。上帝可不允许这么做!我知道这对您来说系不可能的事情。我只系在说,假如我能成为俱乐部的一员,我的地位将稳如泰山——”

弗罗利将他那顶毡帽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用手杖把弗洛敲醒,它在椅子底下睡着了。弗罗利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假如他能有勇气和埃里斯针锋相对地吵一架,或许他就能保举维拉斯瓦密医生进入俱乐部。毕竟,维拉斯瓦密医生是他在缅甸唯一的朋友。他们一起谈天辩论不下上百次,维拉斯瓦密医生到他家里吃过饭,维拉斯瓦密医生甚至提过要向妻子介绍自己——但她是个虔诚的印度教信徒,惊慌地拒绝了。他们一起打过猎——医生背着子弹带和猎刀,气喘吁吁地爬上竹叶青青的山坡,四处开枪却什么猎物也打不到。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支持维拉斯瓦密医生。但他知道医生不会开口要他帮忙,而且要让一个东方人进俱乐部肯定得吵翻天。不,他无法和人吵架!这样做不值得。他说道:

“说老实话,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今天早上他们还谈起了这件事。那个混蛋埃里斯还是一口一个‘脏兮兮的黑鬼’。麦克格雷格提过要选举一个本地人进入俱乐部,我想他是奉命行事。”

“系的,我也听说了。这些事情我们都听说了,所以我才会有那个想法。”

“六月份开全体大会时就会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想,一切都取决于麦克格雷格。我会投你一票,但这就是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我很抱歉,但忙我只能帮到这儿。你不知道,到时俱乐部里会大吵大闹起来。他们可能会选你入会,但他们都觉得这只是令人倒胃的义务,而且还会提出抗议。他们狂热地希望保持这个俱乐部里是,用他们的话说,‘清一色白人’。”

“系的,系的,我的朋友!我完全明白。您可千万不要为了我而和您的那些欧洲朋友起矛盾!大家都知道您系我的朋友,这已经给我带来很多好处了。弗罗利先生,名望就像气压计。每一次别人看到您到我家来,那根水银柱就往上升了半度。”

“嗯,那我们可得让气压计保持在‘晴朗稳定’的刻度上。恐怕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样就够了,我的朋友。说到这里,有件事我得提醒您,虽然我知道您会笑我。您自己可得当心吴柏金。提防那条鳄鱼!他知道您和我系朋友,他一定会对付您的。”

“好的,医生,我会提防那条鳄鱼的,但我想不出他能怎么伤害我。”

“至少他会试一下。我了解他。他的策略就系分化我的朋友。或许,他甚至敢散布关于你的谣言。”

“关于我的谣言?老天爷啊,没有人会相信那些话的。我是罗马公民。[32]我是个英国人——没有人会怀疑我。”

“不管怎样,一定要提防他的造谣中伤,我的朋友。千万别低估了他。他知道如何打击你。他系条鳄鱼啊。就像鳄鱼那样——”医生栩栩如生地将拇指和食指合拢起来,扮出鳄鱼的样子——“就像鳄鱼那样,它总系会攻击最脆弱的软肋!”

“鳄鱼总是会攻击最脆弱的软肋吗,医生?”

两人都笑了。他们关系很亲密,有时候会取笑一番医生蹩脚的英语。或许,在医生的内心深处,他觉得有点失望,因为弗罗利没有答应提名他进俱乐部,但他宁愿死也不会说出口。弗罗利很高兴能避开这个令他心里不痛快的话题,他希望这个话题从未被提起过。

“好了,我真的得走了,医生。可能我不能再和你见面了,再见。我希望全体大会时一切顺利。麦克格雷格不是老顽固,我敢保证他会提名选举你的。”

“希望如此,我的朋友。要系那样的话,一百个吴柏金我也不用怕了。一千个也不怕!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弗罗利戴上毡帽,穿过炎热的练兵场回家去,准备吃早饭。今天上午喝了酒,抽了烟,又发生了这些个谈话,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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