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但空中的湿气依旧很重。此时临近夏末,阴雨连绵,闷热的空气仿佛在紧紧掐着人们的肺部。
一支诡异的队伍出现在陡峭的悬崖下方。他们动作僵硬,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衣袍,只露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在外。
为首的黑衣人蠕动喉咙,没有发出声音,但却透着一股凛冽。
黑衣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步伐整齐得好像一排排被人操纵的木偶。
为首的黑衣人站在原地,聆听了片刻。随后,木偶们被驱使着向峡谷的深处走去。
一个庞大的黑影逐渐浮现。
即使是杀人如麻,经手无数悲惨奴隶的他,在这片黑影的阴影下,也要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那究竟是……什么?
他顿生退缩之心。
塞恩,这名玩家,是一个奴隶贩子。这是他原本的职业,现在不过是换了副皮。有人高价收购巫师奴隶,他因利而起,来到小镇,将柯策斯作为自己的目标。
不料,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
柯策斯走进了苏珊设下的圈套。就在柯策斯重伤之时,在被通缉,被抓获之际,理应成为一个奴隶。但克林特半路杀出,竟是一箭将柯策斯射下悬崖。
真见鬼。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顾客的要求。
塞恩抬起头,兜帽下的双眼望向天空。
很高,很高的悬崖。塞恩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悬崖,而是一个巨人。巨人沉睡在这里,只为等待着有人能把它唤醒。
但他不能退缩。
既然选择当魔鬼,就要有面对禁忌的觉悟。他走进峡谷的深处,走进悬崖之下,泥地里留下了他深深的脚印。站在这里,塞恩才得以目睹它庞大的真面目。
突出的屋檐宛如恶龙的角,枯黄的藤蔓像是恶龙的须。塞恩缓缓走近,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
这是一座地下城。
盘踞在深处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的耳边一吞一吐。黑衣人冰冷的身躯不断深入,逐渐地与这里融为一体。
这是一座古老的地下城堡,湍急的水流在入口处流淌而过。然而,倘若从外面看,只能看到一个凸起的大石块。怪不得没人发现过这里。
推开沉重的石门,展现在眼中的并非什么怪兽,而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两旁是抛光的石柱,脚边是地下流淌的暗河。塞恩侧过身,哗啦啦的流水声在耳畔响起,就像无意间流逝的时间。
塞恩沉下心,试图沟通这里的影子。
一个人影浮现。
它走在这漫长的走廊上,日日夜夜,千千年年。它的黑色长袍残破不堪,生命也已枯朽。可它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上面走动。
那是谁?
塞恩没有再尝试,只是匆匆地带领黑衣人穿过走廊。一座黑色的英式楼宇出现在尽头,看起来有些古老。
建筑是中世纪的风格,门楣上铭刻着栩栩如生的紫罗兰家徽,这地下建筑应该是紫罗兰的遗迹。
莫非,狮王家族苦苦寻找的紫罗兰秘宝就在里面?
塞恩环顾四周,左侧是蔷薇家族的蔷薇之剑,但右侧只有一根黑色树枝。
什么东西?
就在他思考黑色树枝的来历时,门内忽然传出了敲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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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恩不敢大意,他悄悄贴在门边,侧耳倾听。当敲打声逐渐微弱时,他才推门而入。
投入眼帘的是一个歌剧厅,观众席众星拱月般地把高台围在中间。观众的座位都是黑岩所铸,一眼看过去,就仿佛夜里波澜起伏的海面。
踏在古旧的青石板上,脚步声回荡在耳边。塞恩走到高台边,发现上面有一个棺材。
岁月的痕迹把棺材打磨得愈发沉重。塞恩凑近了看,只见棺材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不明含义的各类符文,以及各种狰狞可怖的繁杂雕花。
古朴的气息从中透出。从雕花的花纹来看,这应该是少说也有上千年的矮人文化精髓,那么……是谁打造了它们?又为何沦落到这里,与世隔绝?
就在他思索之际,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
“你是来参加葬礼的么?”
塞恩立刻敏锐地打量四周,发现这声音似乎是从棺材里面传出的。
棺材板忽然被掀开,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抱歉,葬礼已经结束了。”棺中站起一个人来,“不过,我可以为你加开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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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名黑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脸突然就破裂开来,暗红色的动脉在高温下凝结变硬。噼里啪啦的声音从他皮肤下中传出,眨眼间,他只剩一堆骨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死去”的黑衣人似乎还对凶手笑了一下,笑容里全是解脱与释然。
破棺而出的,正是凶手。
凶手咧开炽红的嘴角,沙哑地吐出三个字:
“我好热。”
但一众黑衣人并无所动,仿佛已是司空见惯。为首的塞恩也伫立原地,未动半分。他只是皱着眉,一双眼睛紧盯着对方。
“你是谁?”塞恩警惕道。
对方似乎并没有跟塞恩打招呼的意思,只是迈前了一步,全身上下都开始散发出惊人的热量,周围的寒意瞬间被驱散,而沉睡的乌鸦也在起飞盘旋。
乌鸦的影子在地上交错,仿佛恶魔的化身。塞恩再三斟酌,换了一副口吻。
“在下并没有冒犯阁下的意思,我们只是奉命缉拿一个名为柯策斯的巫师。如果我们打扰了您的安息,我们这就离开。”
“柯……策斯?”怪人一听到这名字,动作停住了。
“柯策斯是我们通缉的逃犯,他毁人清白,如今坠下悬崖生死不明,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一语未尽,怪人忽然激动起来,黑袍猛然炸裂。热浪翻滚,黑色的火焰刺疼了塞恩的双眼。
塞恩眯了眯眼,怪人的胸口袒露在外。
那是……
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嵌入胸口,硕大的箭头形伤口贯穿心脏。
是他!
柯策斯!
他死去了,然后又破棺而出!
塞恩的瞳孔缩成针孔大小,从今往后,在他无尽的岁月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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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魔鬼出现的时候,总要有些东西作为祭品。
一名黑衣人愣了半饷,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又化作了一捧灰烬。
“熟悉的味道。”
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肉类的焦臭味,柯策斯讨厌这种味道,因为这会让他联想起雨后的墓地。
然而,体内却有另一道灵魂在欢呼雀跃。这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也一直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他死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他的躯体。在这具本该永远冰冷沉睡的躯体内,如今还隐藏着一个灼热的魔鬼。一个试图引诱他,从而让他将世间一切付之一炬的魔鬼。
现在,这个魔鬼直视着刽子手塞恩,连对方从不颤抖的握剑的手也出现了一丝动摇。
塞恩盯着对方脚边的两捧灰烬,冷声道:“你不是柯策斯。你是谁?”
怪人歪歪头,像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灰烬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这里的人。”
塞恩忽然抬起头,望向低垂的空中,乌鸦开始骚动。
他的双眼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波澜,但很快又平静如死水:“但我不喜欢。”
语音刚落,塞恩转过身,化作一大片阴影,迅速朝来时的路上逃逸。
半空中,乌鸦们化身魔鬼的爪牙,无声无息地俯冲而下。但它们并不能阻碍塞恩的离开,因为门口站满了黑衣人。
他们扭曲着脸孔,咧开嘴尽情地笑,从中透露出一种病态的癫狂。
乌鸦群扑向了黑衣人。顷刻之间,除了塞恩,所有黑衣人都步了两个同伴的后尘。
这应该也是一种解脱吧。
柯策斯的身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仿佛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他站在灰烬之中,盯着那个阴影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为了让自己存活,不惜以同伴的性命为代价么?”他露出一个笑容,“好怀念啊……我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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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的屏蔽散发出淡淡的冷光,少年的脸贴在墙壁上,似乎要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只是觉得……有一股亲切感。
自己与这个家日夜相对,朝夕暮处,这里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无论地上是有多少个地砖,还是哪间店铺的早餐最划算,亦或是枕头套多久没洗了……
这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里是他进入游戏前的地方,他独自一个人居住,独自一个人生活,独自一个人玩游戏,就像一匹孤狼。
还是很弱的那种。
那……这里呢?
梦里,前方仍旧是一片黑暗,但眼前所见皆是光明。
他日日夜夜地在走廊上徘徊,过了千千年年。沧海桑田,来过的人走了,走了的人才来。
在尽头,蓦然惊醒。
柯策斯呆呆地躺在高台的地毯上,忽然分不清哪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