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间,天变暖了许多,即使偶尔还会下雪,也渐渐小了不少。
转眼已是仲春,候鸟飞回来了许多,叽叽喳喳地在皇宫上空打着转儿。
泽悠阁二层阁楼上,阿沁凭栏伸出小手,接了一片散落的卵圆形的花瓣,抬头一望,庭院里的望春花已开得极为茂盛,枝叶伸进楼阁,散发着淡淡的香。小姑娘微闭双眼,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花香便随风窜来。
这花开时节尤为适宜到花鸟园探探春。于是几刻之后,小姑娘穿好了卵黄色深衣,与奶娘侍女们招呼了一声,欲从阁楼走下大堂,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悦耳的清脆声响,转头一看,见侍女小锦在清扫床边的灰尘。床纱微动,引得木架上吊着的一串白瓷比翼鸟风铃发出一阵悦耳的清响。她记得,这玩物是大皇兄送与她的。那时,她常常到大皇兄的仁施殿中玩儿,见他大堂中的朱窗上挂了一串白瓷比翼鸟风铃,微风吹过,这瓷器便敲出一阵悦耳的清响。大皇兄说,他常常睡得极不安稳,有一日无意中听到宫女将瓷杯打撞到一块儿,觉着这声响听着心中舒畅,便让人做了这瓷鸟风铃挂在窗前,夜间伴着清风,也睡得舒畅了些。后来大皇兄听闻阿沁常常梦魇,便也命人做了一串送与她。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人都不在了,只能睹物思情。想起大皇兄,阿沁又自然地想起皇后娘娘来。冬日下雪时,她曾几次想去看看娘娘,却被拒之门外,因为那时娘娘才经历丧子之痛,只一味地藏身于净依斋中诵经拜佛,谁也不肯见。
当下严冬已过去,想必娘娘心中的寒冰也渐渐融化了吧。阿沁思嗔一番后,往门外走去。
净依斋位于皇宫北侧一隅最为清幽的角落,斋房外的两条石道上立着三尺高的松柏,松下风簌簌,柏下灵幽幽,一派庄严肃穆,因着此处是皇家供奉佛像、诵经修文所在之处,由不得来人不怀敬畏之心。每次来到此处,阿沁都是双手抚着手臂走的,一面走还一面睁着杏眼环视四方,直至看到一隅檐角翘起的房屋和屋外守着的宫女侍卫,才不那么胆怯。
走到斋房外,阿沁听到里面传出一阵略显沙哑和沧桑的女声,心里清楚是皇后娘娘在说话,只不过不知在与谁诉说,便不打扰,在房外等候。
“臣妾心意已定,圣上不必再劝了。”听这话语,原是皇伯伯来了,阿沁正思嗔间,又听里面传出一句“是臣妾无能,未能照顾好恒儿,更未能教导好易儿。”话语中满是愧疚与无奈。
皇后娘娘也是可怜,本以为自己为皇室生了两个皇子,从此便可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享受天伦之乐,谁知会遇上那般令人难以承受的事。一个嫡长子,一个三皇子,两个都是自己的亲儿,却因着宗法世袭的祖辈传统,从小偏袒大的多一些,也更注重对大皇儿的教导,但小儿的天赋也不差,样样都学得比大儿精,只可惜有才无德,自小到大都嫉妒自己的亲生皇兄能得父皇和众大臣的偏爱,以致心生恶念,将皇兄给害没了,自己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苦了皇后娘娘了,自大皇兄逝去、三皇兄被打入大牢后,她整个人都意志消沉,只待在净依斋内,终日念经诵佛,以求为大皇儿超度,替三皇儿洗脱罪孽。而如今后宫疏于打理,娘娘便将其交到吴皇妃手中。
阿沁细细听着斋房内皇后娘娘的诉说,心中溢起一番苦涩,忽闻身后地面传来一阵“唧唧”的叫响声,便转过头去一看,竟是那只粉耳奶鼠,小姑娘不禁大喜,压低声音问道,“哎?你回来了?”一面说着,一面缓缓蹲下身,用小食指点着它毛茸茸的头,由着这小奶鼠舒适地窝在她的裙边。
阿沁逗鼠逗得认真,未注意到前来的人,于是头上传来一阵熟悉的低沉声,“你心悦这鼠?”小姑娘顺着来人浅蓝色的衣拖抬头一望,果然是朔哥。
“朔哥,你回来了!”阿沁压低声音欣喜道,又听朔哥稳重地“嗯”了一声。
朔哥这人不过只比阿沁大了几岁,却老是装出一番成熟稳重的模样,平日里大气不出小气不哼的,一出声便是训人的话,阿沁虽觉着他比阿涣闷了一些,却也觉着比他沉稳许多、专注许多。朔哥不喜欢说话不过是因为他觉着别人的话没有什么内涵,若是触着了他感兴趣的点,还怕没话说么?往往是这样的人,更能激起他人的好奇,惹得别人想靠近去了解一番。
“原来它是你府中的?”阿沁点着小奶鼠的粉耳问完,见朔哥低着首看了看这小奶鼠,这小奶鼠亦睁着亮大的眼觑着朔哥,等着他说话。
“它莫名跟着,本王也就随它了,只是叽叽喳喳的太过喧闹。”朔哥说这话时,似乎连朱唇都懒得张开,只微微牵动了几下突出的喉结,语气有些凌厉。
阿沁听了,看着这小奶鼠委屈地将淡粉色的爪子缩回身前,那黑珍珠般的眼珠子不停地转着,嘴上却不敢再“唧唧”地吵了,这阵势,像极了有人要将它大卸八块儿。
小姑娘看了便觉得好笑,咧开了樱唇嗔道:“朔哥,你可将它吓坏了。”
朔哥淡漠地摇了摇头道:“既然你们相识,那便将它带走吧。”说完,便欲往净依斋走去。
阿沁见状,也跟了过去,一面小跑,一面问道:“你也是来看皇后娘娘的?”还未等来回应,忽闻斋房中传出一阵大吼:“朕说过了!这皇宫中没有人会怨你,你为何如此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与朔阿沁闻言,快步往斋房内跑去。
屋内不大,光线暗淡,正门对向坐北朝南摆着三个金铜色的佛祖菩萨、一处放满经文的书架、一方靠窗的桌案和几张低矮的檀木椅。佛像之前的神台上,三支高香散发着浓烈的烟味,熏得阿沁鼻子有些不适,杏眼朦胧间,见地上跪着一名身着素衣的中年妇女,她眼角挂着几丝尾纹,脸上因未施粉黛,可见一点点的黑斑,头上黑白丝相间的长发只用一杆桃木簪支着,像极了民间侍奉庙内烟火的女尼。若不是她行为端正、举止典雅,断不会看出这是一国之母。皇后娘娘本身疏于打扮,再加上终日清粥白菜,都把她吃得面黄肌瘦了,整个人减了许多精气神,不复往日风采。
怪不得圣上会说她自甘堕落。
也难怪,皇后娘娘一下痛失两个皇儿,自然比谁都心疼,也比谁都内疚,自感生命没了支撑,也只能是这般模样了。
与朔阿沁对着圣上和娘娘行了个礼,阿沁便去将脸上没有一丝神情的皇后娘娘缓缓扶了起来,拂去她嘴角夹着的两根发丝,片刻间,又听皇帝伯伯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句:“你们与皇后好好聊聊,替朕劝一劝,若她还是这般模样,那朕也无可奈何了。”
刚听圣上说完,与朔立即冷不防地开口质疑道,“父皇平日里就是这般对待自己妻室的吗?”
阿沁闻言便侧过脸来望着朔哥,看他一反往常的淡泊宁静,神情严肃起来,而且,话中有话。
皇帝伯伯身为一国之君,当然容不得他人放肆,一听自己皇儿的语气,果然瞬间恢复平日里的气派,语气凌厉地驳道:“你看到的不过是表象罢了,若是你多留几个心,不要意气用事,深入地想想问题所在,又怎会怨了朕那么多年?”皇帝伯伯说完便转身拂袖,径直走出了斋房,独留朔哥暗自蹙眉。他明白,父皇的话中明显不仅指今日斋房内的事,言外之意,还有他生身母妃的事。
皇后娘娘见圣上离去,轻轻挣脱阿沁的小手,往地上毛毯瘫坐去,盘膝而坐于深色毛毯上,两手置于心前,默默地闭着双眼,篡着佛珠,嘴角微微嚅动,似在念经。与朔见了,略有些触动。他本身于杏临岳上待了十年,身上附了一些道家习性,虽与佛家不可同日而语,但两家毕竟多少有些相似,才能在百年来的发展中稍稍融合。比如这追求心静的做法,从前与朔也常常试过。只要心诚,必能心静。他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心诚,但她看起来神色淡定,想必是极力镇定下来了吧。与朔思嗔一番后,从袖间取出一条看不清图纹的素色丝帕,将它递到皇后眼前。
这丝巾上面用血书写着几个糊了的字,是他在仔细整理大皇兄的遗物时,好不容易从瓷鸟风铃的腹中寻得的。如此隐蔽,必定暗藏玄机。他注意到,皇后在看这丝巾时,瞳孔扩张,神情有些微妙,而后颤抖着手将这血巾握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角止不住地流泪,等到她平复好心情,与朔微蹙着剑眉问道:“娘娘,您可知这丝帕从何而来?”
皇后娘娘闻言,掩着鼻尖无声地抽泣了一声,而后看着丝巾上的血迹,扯着哭腔悲戚地说道,“这是恒儿的贴身手巾,他染病的那段时日里,总是大咳出血,上面的血迹便是他的。”
“那娘娘可认得这血字写的是什么?”与朔紧接着问道。
皇后娘娘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呆滞,“认不得了。”
阿沁偏过头去看了看那丝血巾,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想是大皇兄当时得知三皇兄要害他,想求救却发现来不及了,便在这丝巾上写了他的罪状,可惜只写到一半,便撒手人寰了吧。正思嗔间,阿沁又听皇后娘娘含糊地说道,“那段时日,本宫总听他说易儿图谋不轨,派人出宫寻了什么灵石……”听到此,阿沁注意到朔哥丹凤状的醉眼忽而变得凌厉。
“而后呢?”朔哥蹙着剑眉催问道。
皇后娘娘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而后恒儿因着自己病重,只能派人出宫阻止易儿,谁知还未等来讯息,侍卫却发现恒儿已病倒在床上。”皇后娘娘说到此,觉着心中一阵绞痛,无奈地紧闭着尾纹凸显的眼不断叹息道:“只望你们念在本宫的面子上,多找找其中端倪,也算是替我儿还了遗愿。本宫老了,无力折腾了。”
与朔觉得此处疑点重重,本欲开口再问,见皇后一脸悲痛,便不再说话了。
此事的脉络是清晰的。三弟一直暗中找寻灵石,并无意中发现其踪影,欲出手相夺,谁知此事被大皇兄知晓,提前派人前去阻止他进行下一步动作;与此同时,大皇兄也在自己的殿中被残忍毒害。那么,他派出的人是否成功避免了灵石落到心怀不轨之人手中,且这灵石现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