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高喊,“等等!”
聂东方回头看着她。
密林跑上前去,她抿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面对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她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她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该像皇帝身边的宦官,为了她的脑袋,必须小心措辞。
他那么强大,那么可怕,冰门大侠看起来似乎与他从前有些交情的样子,他也还是那么干脆残忍地把人钉在地上。万一她惹怒了他该怎么办?难道她想死吗?
可是鬼使神差,她又说了一句,“等等。”
声音虽小,但是聂东方听到了。
“你也想要我的命?”
“……”密林下意识的犹豫在聂东方看来就是他说中了。
“来吧。”
密林没有动。
但是聂东方却动了,就在一瞬间,乌啼剑已经抵上了密林的喉咙,那瞬间,密林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哀鸣。
他没有变化那个恶鬼形态和她打。
密林也知道,没有必要,光靠这剑就能杀了她。
密林的反应很快,她的手已经化爪,乌黑泛蓝,细长可怖,被坚硬的鳞皮覆盖,但是她还是来不及。
剑尖抵着她的喉咙。她的喉咙像薄纸一样脆弱,开始渗出血珠。
命悬一线。
真的会死。
密林眼里是恐惧和脆弱。
聂东方将剑放下,密林还是一动不动,她被恐惧所支配了,任凭聂东方用剑挑起她的爪子。
密林咽了咽喉咙。
聂东方打量她的爪子,“何人所为?”
这人怎么年纪轻轻的记性不太好?密林心中冒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她摇头,说:“我真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她只记得,初次化爪……是……是公主府那个夜晚。那个血腥、可怕的夜晚,那个她不愿意回想的夜晚。
虽然从小听见村里人说她是夜叉,可是她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她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这异常在公主府那夜才出现。是因为踏入练气?还是因为她的耳边出现疯狂的呓语,她的头痛得像是沸腾的水,无法压制那种渴血的欲望……
聂东方说:“只是手而已?”
密林点头。
聂东方下一句话将密林震惊到了,她瞪大眼睛,仿佛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话即出口,她就感到后悔,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她可记得她之前对那一战判断失误,一时失言,此刻她忐忑不安,无比希望聂东方暂时性失忆。
聂东方没有生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跟着我走。”
意思跟他上一句说的“跟我走吧”一样,只是没有了那种引人误会的绮思。
密林这才确认自个儿没有听错,不是她自恋到出现幻听。
密林说,“敢问……您要去哪儿?”
“北陆。”回答言简意赅。
密林纠结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马上答应下来,有这么尊大神罩着她,她应该也就无惧腥风血雨了吧?何况他还可能知道爪子的秘密,知道她究竟是什么。
可是……
可是她还要去东陆找霍之沉。
那是母亲的遗言。
就在密林犹豫的时间,聂东方已经收起剑,放下她的爪子。
白雾化成白布条条把乌啼剑缠绕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聂东方心想,算了,他已决定不再让任何东西将他绊住。
他只留下一句“不要去玄机宗。”随即转身离去。
人终究得独自去面对自己的命。
他的罪,让他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
密林怔怔地目送聂东方的远去。
想挽留,想跟上,却终究没有任何动作。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也还有她的路要走,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只有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耳边响起脚步声,是戴蒙从她身边经过,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是类似“珍重”的内容。
聂东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林中。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完全离开时,林子里忽然回荡起他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些沧桑:“不要成为力量的走狗。”
好比一直藏着的小秘密被大声叫破,宁愿自己忘记的过去又被提及,密林心里涌起羞惭和悲愤,烧红了脸。
她蓦然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到处都是血腥味,凝固在空气里,月光都显得滞重……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
那夜去报仇回到耀王府之后,她就发了高烧,整整七天七夜,烧得神志不清,模糊听到他们说她要死了,但是她最终还是活了过来。
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燕十三,他在床边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说她活该受这样的罪,他清了下嗓子,说:“我就说你不会死,像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就算你的理智告诉你你该死,你的本能也会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
她躺在床上,头昏昏沉沉,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没有回答,眼珠子动了动,视线从他身上移到了幔帐顶,盯着那繁复细密的丝线所织出来的复杂图案。她的心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太阳,月亮,没有树,没有家,没有仇恨,没有风,记忆也不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
眼睛睁一会就累得不行,密林闭上双眼,感到平静。
燕十三兀自站了一会,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燕十三的背影,他袍子上有折痕褶皱。
像是黑暗中透出一丝光,平静裂开了一道缝,里面涌出了血,涌出了绝望的目光,涌出了罪恶感。
她摇摇头,驱散这些幽灵。
但是那片涌出来的东西却像火烧灼过土地一样留下了痕迹。
就是在那个时候起,她知道自己将长长久久,或许一辈子受困于这样的折磨当中。
……即使她假装忘记……
……忘记在获得力量之后,她马上杀了公主府上下,无论那些凡人是无辜还是有罪。
……
脸颊开始痒,发热,发痛,像是滚烫的岩浆浇上她的脸。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卵,像是要孵化出什么东西,然后她会就此死去。
那是她泣出血泪,泪痕淌过的地方,就在那里,她的愚蠢、她的耻辱,永远刻在了她的脸上,似乎只要她一再回想,她的脸就会痛、痒,引得她去抓挠,最后溃烂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疤。
密林跪在地上,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升起,高悬于顶的月亮,神情恍惚。
……
俄顷黑影闪动,像是月亮被黑暗吞食,密林软到在地上。
周克和洪弯一人一边,收起了修罗网。
周克拿出掌门给的通讯符,注入灵力,待符箓上的灵纹有金光闪烁,朗声道:“女修已缉拿。”
通讯符箓中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即刻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