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勾嘴,笑容生硬。
他走到阴九娘旁边,坐下。
看见昔日那个暴脾气的女人如今气若游丝,显得格外脆弱,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明知道打不过还不跑。”
阴九娘意识早已模糊不清,只是吊着一口气,她知道她生命力在流逝,就像在跟鬼差拔河。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得见田悦的鞋子。
田悦一直是个爱干净的,现在她的鞋上却全是泥渍血污。
田悦一直在使用衍真瞳为他们疗伤,不堪重荷,没有余力再施展瞳术为阴九娘治疗,她能站出去,还能反抗得了葫芦尾,阴九娘知道她已经尽力了,只恨她自己无能,不能阻止田悦,不能保护她。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本来一瞬不瞬盯着田悦的阴九娘微微转头。
她先是看到万蜿,几近涣散的瞳孔逐渐有神,似乎恢复了神智。
她说:“老咳!……娘……只是轻敌……咳咳!”
孟寒翻出储物袋,打开丹药瓶,一颗都没倒出来。
先前对阵千浪牙,吃豆子似的服用,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弹尽粮绝,孟寒长吁一声,颓然坐下。
他看着阴九娘,说:“上次吃了亏还不长记性。”
阴九娘扯出一个笑容,像是想起了过去,“谁知道……那婆娘……恁古怪啊!”
壮汉听到了阴九娘的话,肿泡眼里似乎有所触动,他点头,仍旧是那副老实的样子,“是啊,看起来明明是个乡巴佬。”
阴九娘看着万蜿,断手捂上心口,这白痴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拍马屁……
可是她为什么觉得他忽然变得这么有魅力?
阴九娘艰难起身,唇在万蜿嘴巴上轻轻一碰。
万蜿睁着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上的云彩忽远忽近,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里像是有只小白兔在跳,忽上忽下,跳得比生平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他听见阴九娘自顾自地叹道:“……算啦,死都要死了……”
他闭上了眼睛。
蛤蟆小绿迈着外八,一摇一摆走过去,分别在阴九娘和万蜿额上舔了一舌头。
二人却已毫无反应了。
……
葫芦尾和青萍还在和聂东方身上的黑雾做斗争。
葫芦尾的刀还在耍脾气,关键时刻掉链子,让葫芦尾倍感棘手。
若是千浪牙还在,给聂东方一剑,或许就能将这黑雾排除在外了。
当前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跟那群长老也脱不了关系,这倒不是说他们错估聂东方的战力,而是……
葫芦尾有点无奈,其实不光是那些长老,就连他、千浪牙、婆娑……
甚至于姬无雪,都无人料想过聂东方会有同伴,这些同伴还一个比一个难缠。
说来好笑,聂东方还在玄机宗的时候,可是个公认的老好人。
宗里那些长老一个二个给他的评价都很高,说他是玄机宗的希望,虚怀若谷,是离大道最近的人。
那样一个人忽然展现出陌生的残忍,简直就像一只乖狗狗忽然张嘴,露出蛇的毒牙一样玄幻。
那个时候姬无雪刚好在闭关,不少人都猜测她的反应,她的反应很淡,出关之后就和千浪牙一起加入抓捕小队,和他们一起执行这第六次派遣任务。
葫芦尾自己曾经也悄悄跟婆娑八卦过,他问婆娑:“和谁都交好的人,你不会觉得诡异吗?”
婆娑的回答让他印象深刻:“可是人就是这样的,谁对他好,他就会对谁好。那个人虽然厉害,却从来不会拿架子,给人距离感,你甚至能跟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个人总是那样和煦,让别人如沐春风,在他那里能得到尊重、觉得自己很聪明,除了某些丧心病狂的变态,谁会讨厌他呢?”
所有人都猜错了——谁能想到那个人在露出残恶本性之后,居然还心安理得躲在人群中?
连葫芦尾也以为,在摆出一副与世界为敌的姿态之后,他应该像见不得光一样隐秘,更……离群索居一点。
不得不说,他的确具有很强的领导力,一种迷惑性的个人魅力,使得这些可怜人前仆后继为他卖命。
就是忽略了这些变数,天启九歌一下子折损了两阙。
若是能按照设想,合四人之力,施展四天万合阵,何愁不能将他封印?
他也就不会在此跟姬无雪干瞪眼了。
他也不知道为啥,姬无雪按说属性益他,却又是他最不善应付的类型。
青萍不知道怎么葫芦尾心中所想,注意力都在聂东方身上,泥巴手已是节节败退,恐怕再过不久就会被完全压制克退,到时候他们又会陷入被动,更糟糕的是……
没有人知道黑雾完全侵蚀聂东方之后,会发生什么。
心念电转,青萍心念一动,使剑逼近聂东方。
葫芦尾不知道青萍想做什么,但也没有出言阻止,愿意做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只见青萍的剑悬在聂东方身上,试图凝出冰块将聂东方冻结,然而那黑雾却将冰块阻隔在外,冰块像是被高温烧化了一般。
烧化?
难道这黑雾本源是火?
青萍心思一变,剑身凝结的霜飘渺成白色焰火。白焰所至,黑雾退却,像是有所顾忌的样子。
葫芦尾心中一喜,有门儿!
就这么想着,原已被逼退得紧贴聂东方的黑雾蓄势腾起!
另一边,边抱着头的戴蒙忽然站起,惨叫出声!
葫芦尾这才注意到那魔修小子身上的异常,先前以为太过胆小才蹲在一边,现在看来并不简单!
葫芦尾不知道,戴蒙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怪象,如同来自炼狱的痛苦哀号却在他的脑中回荡不绝!
受到这种折磨的不止是戴蒙一个,庙里传来了一阵凄厉喊声,正是密林。
葫芦尾一时如临大敌。
共鸣?
这里还有被黑雾污染的人?
不止这魔修小鬼一个?
戴蒙抵挡不住那让人崩溃的声音,头痛欲裂,无法自控,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四肢伏地,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冲破了葫芦尾的囚笼,速度之快,让葫芦尾无法反应过来!
葫芦尾很肯定凭借这魔修小鬼一己之力绝不可能破的了他的阵法!
难道是黑雾借力?
也无怪葫芦尾作出这种猜测。
因为事发突然,又极其诡异,与其说戴蒙是自己跑过去的,不如说他是被吸过去的。
黑雾近身,戴蒙立马被拉了过去,周身霎时结出一个黑色罩子,将聂东方和戴蒙都罩在其中窥探不得!
孟寒先是震惊,他可没料到戴蒙的动作!
惊讶一瞬,当机立断画圆阵脱困。
葫芦尾和青萍的注意力都在戴蒙身上,囚笼既毁,困阵告破,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孟寒、阴九娘、万蜿和蛤蟆小绿瞬间消失。
田悦脚底陡然金光大作,身体蓦地下沉,像是被拉入了沼泽。
黑雾笼罩下,戴蒙的手不受控制,伸了过去。
即将蔓延到聂东方周身的黑暗迅速缠上戴蒙的手,戴蒙自觉元神被黑雾扭曲,十分痛苦。
聂东方未醒,双手兀自握紧,黑雾瞬间收束,犹如退潮一样,聚拢到了他的一只眼睛里,没入,直至完全消失。
……
庙内。
芥子舍中。
孟寒将找来的丹药给田悦喂下,等她艰难吞咽下了,缓了缓,问:“你怎么样?”
田悦耗尽灵力,头晕目眩,若不是葫芦尾的力使她无法动弹,她一早已经倒下了。田悦摇摇头。
她虚弱得说不出话。
蛤蟆小绿走过去,蹭了蹭田悦,在田悦的脸颊上舔了舔。
田悦勾唇,头一歪,昏迷过去。
阴九娘和万蜿自是不用说,气息已绝,身体都开始凉了。
孟寒听到了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修!
他走出芥子舍,走到束缚法阵旁边。
那女修不知怎的,弓起身子直发抖,像是只小虾米,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孟寒心一跳。
这正是好时机,一个绝佳的时机!
她的利爪恐怖狰狞。
孟寒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噩梦一般的夜,惨叫、呼号、混乱……
无头的人,鲜血淋漓,师兄血肉模糊……
残月如钩,像是被泼上了血一样诡异可怕……
想起那被他放出的魔鬼,想起师兄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
孟寒拿出匕首。
步步逼近,心如擂鼓,感觉到他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到了她跟前,很好,她完全没察觉!
孟寒深呼吸,双手高举匕首——
却久久没能刺下去。
看着她在地上瑟瑟发抖,他鬼使神差地收起匕首。
他远远地蹲着,看着她。
她的眼里渗着深红泛黑的光,尽管她没有一滴眼泪,孟寒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痛苦、绝望……与此相矛盾的挣扎。
就在这时,孟寒忽然听到庙外传来一声恶兽的咆哮。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些人口口声声说是讨伐,说是同门,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再阻止聂东方出手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放出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但愿他们还有机会知道吧。
孟寒收起匕首,看了地上的密林一眼,走进了芥子舍。
少顷,寒庙依然在,芥子舍消失。
孟寒远眺渡鸦坡,捏碎了手中的阵符。
……